清都子笑过之后,整理了一下道袍道冠,重又恢复成平日里道貌岸然云淡风轻的仙人模样。
他看着将整个脸埋在碗里,不敢与自己对视的两人,咳了一声说道:“寄奴,阿雕吃完了到书房来,我有事与你们谈。”说完他便起身走出了房间,留下俩师兄弟大眼瞪小眼,连“恭送师父”这句话都没来得及叫。
“唉,师兄,看来今天师父的心情好像不是很好啊,那件事不如……不如再缓两天?”
百里寄见清都子大概已走出布在大堂四周的扩音阵范围之外,立刻趴在食案上懒洋洋道。
“也是,再过两天再说吧。”
自认为是受师弟牵连而被师父连带着惩罚的杨振业一脸无奈,几下把饭扒完,便开始闭上眼运转周天了,
百里寄见师兄都在为马上到来的惩罚“热身”了,陡然一激灵,忙也坐端扒完饭运转起来,师父的手段他俩可是领教了无数次的,抄书劈柴夹苍蝇相互搏击甚至是胸口碎大石,花样百出,真是练功劳动两不误。
今天的“会谈”地点是书房,看来是比较常规的抄书惩罚,当然得做好挑灯夜战的准备了。
运转了数息,确保丹田中的内力充裕之后,两人无奈地叹了口气,慢慢起身,径直走到三祖的神龛下随手拿了枝香就着香炉余烬上的聚火阵点燃,向着面前的姜子牙武圣像拜了三拜,咕哝了几句太公保佑,便双手恭敬地插进了炉中。
每次两人闯了祸都会来上这一出,尽管表现得再怎么恭敬虔诚,该受的罚还是一样不少,但不管灵与不灵,仪式总是要有的,没感动上天也总得感动自己不是?
再慢吞吞的收拾好碗筷,朝后院的书房一步步挪去。
道观后院不过是个巴掌大的石板地,一株高大的银杏树立于中庭,树干上布满了攀爬和击打留下的痕迹,而一树金黄叶片正于萧瑟秋风中凋零,在西山余晖照耀下如金箔纸般铺满庭院。
百里寄曾无数次与师兄密谋趁师父外出时砍倒这株已不知活了多少年的银杏树,免得每天都要一大早起来扫地,但都被杨振业否定了,两人甚至还在师父外出时很是上演了几出银杏保卫战,最后自然是以杨振业的胜利而告终。
原因则是师父回来后就带他俩去看了桃祖……
不一会儿两人便到了道观后院角落的书房门口,再次暗暗运转了一下内力后,两人硬着头皮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书墨香气,书房极小,虽然用大扩容阵使空间扩充了三四倍,但四周挤满了书卷的书架仍然将书房塞得满满当当,勉强空出中间摆放书案的方寸之地,显得极是不便。
杨振业和百里寄侧着身挤过逼仄的过道,来到中间的方寸书案前,原本狭小的空间立刻豁然开朗,四周如山逼近的书架不知何时已退到十步之外,令人身心大畅,这自然又是书案下的增地阵起的作用了。
关于道观里的各种符阵,百里寄和杨振业两人探索了近八年,也还是没搞清楚这小小的道观之内,究竟布了多少阵图和符纹,窗框、床底、山墙、屋脊,便是庭院角落的那株银杏树,也是每一处都被各种符阵布满了似的。
当然大部分只是加固防腐,通风除湿等运用于日常生活中的小型符阵,像扩容阵这种比较复杂深奥的大型符阵倒只有那么几处。
“空间不够,符阵来凑嘛。”当两人问起清都子其中原因时,清都子如是回答道,“翻修道观得多少钱?修行之人,自然得用修行的方法来解决问题。”
“再说了,反正清都山每代就收两三个徒弟,地方虽小,够用就行了嫲。”
于是每年年关将至时,清都子便借着打扫的传统顺便带着两人四处修复符阵,毕竟符阵维护运转既需要天地灵气,又要保证线条完整,清都山灵气充盈,便只需修复一些线条黯淡或者断裂的符纹阵图就行了。
于是在跟着师父修复符阵的过程中,两人又惊奇的发现,各处符阵看似杂乱无章,胡乱排列,而实际上却是互作补充,各得其宜,不同属性的符纹和阵图在运转时不仅没有彼此冲突,反而忧势互补如同一体,绝没有相抵消或者多余的符纹和阵图出现。
如此巧妙安排令两人时常沉漫其中,大赞布置这符纹阵法之人造诣之深,他们当然不会认为师父清都子会这么无聊地玩符阵拼图,施符布阵者应该另有其人。
而这重视相互配合连为一体的施符方法,也直接影响了百里寄对剑符的设计构想。
“你们既已闻道八年,也是时候让你们知道当今天下大事了。”
端坐在书桌后清都子合上手中的《周易参同契》,看着面前两个小孩如临大敌视死如归的凄惨模样,自然猜到了他们猜到的是什么,心里又是一阵好笑,脸上却没什么表情,站起身道,“随我来。”
杨振业暗松一口气,他和百里寄在路上一直在猜测这次又要抄几本书,都做好壮士断腕的准备了,原来师父只是要告诉他们天下大事……
等等,天下大事?难道……
百里寄则一边松弛着紧绷的神经,一边腹诽师父捉弄他俩的奸计又得逞了,心中十分不爽,不过,只要不抄书,一切就好商量。
清都子来到最里侧的书架前,上面没有书,只是一些废纸杂物,这地方百里寄和杨振业既够不着,也不想去碰,他将杂物移开,便露出了书架后面的一个图案。
这图案只是普通的符纹大小,但远远不像符纹那般寥寥数笔便可勾勒出来,只要是大致形状就能运行,而是结构严谨周密浑然天成,纹路犬牙交互却又颇具美感,十分复杂。
清都子将整只手掌放在这图案上,注入元气,一时图案发出淡黄色的光辉,尽显古朴厚重,元气随着神识在纹路线条之间流转,图案也随之变化形状方位,就像缩小版的阵图一般。
要不是因身高限制和书架的遮挡,能够看到此番景象的百里寄和杨振业自然不难认出,这似符非符,似阵非阵的图案,其实是一种名为“印”的高级符纹。
正如其字面上的意思,大多用来封印一些不想为人所知的信息,同时也可在一定程度上摒除外界的水汽和温度变化,起到保护的效果。
印的用法较为有限,一般分锁信印和镇宝印两种,破解的难易程度并没有明确的划分,视施符者自身的符法修为而定。
而与“印”相类似的,便是被称为“境”的高级阵图,道宗为将其与修为之“境界”相区分而一般称其为迷境。
譬如清都山下这方圆数里的桃源迷境。
解除封印打开暗格,清都子便在身后两人期待的目光中,取出藏在里面的东西。
“这……难道是……”百里寄和杨振业望着师父手中那堆足有一尺厚的报纸,惊呆了。
“嗯?你们知道?”清都子倒很是意外,这些报纸都是自己趁他们睡熟后才偷偷拿出来看的,每个月跟做贼似的生怕被他们发现,原来他俩早知道了?
“当然知道了,魏境卢家每月一期的《邺都要闻》啊。”百里寄急不可耐地一把抢过一半报纸,弄得清都子和杨振业一阵心疼,“我和师兄下山第一次去牛家村时就知道了,魏境的卢家世袭北道宗的宣政使,每个月的月首便会刊发一期《邺都要闻》,介绍上一个月所发生的国家大事,然后运送分发至各修行处,让修行者足不出户便可知天下大事,我和师兄还以为我们清都级别太低没这个待遇,去牛家村时别人一问三不知,害得我们被他们笑话了好久,原来是师父你偷偷藏起来了不让我们看。”
杨振业接过剩下的那半尺厚的报纸,便和百里寄捧着报纸回到书桌旁,两人都是兴奋异常,原来自家的修行处也没那么弱嘛,别人能看到的报纸自己也能看到,天天听着周围这一亩三分地的琐碎小事,心里都快淡出个鸟来了。
“呃,既然你们早就知道了,那为什么不问我呢?”清都子见他们早知道了,顿时兴致大减,没好气道。
“怕你伤心嘛,毕竟其他修行处都有,就我们没有,应该很丢脸吧?对了,为什么要藏起来不给我们看?快从实招来。”百里寄和杨振业一边放好报纸一边回道。
“还不是怕你俩看了以后整天胡思乱想不专心修行?你们毕竟还小,就算看了也不过是一知半解,于修行全无益处。”
清都子解释道:“而现在你们基础已牢,心智初定,也是时候让你们见见世面了,免得以后下了山丢人。”
百里寄正兴奋而小心地翻着报纸,疑惑道:“但这也未免太多了吧?就算从大魏建国开始算也不会有这么多吧?等等,不对……”
他和杨振业同时抬头对视,满脸都是不可思议!
装了半天的清都子见两人终于发现了蹊跷,瞧这小脸吓的,心中又是暗爽一把,笑问道:“怎么了?你们发现了什么?”
两人当然知道师父这是明知放问,但还是难以抑制心中的震撼和惊喜,叫道:“不止是《邺都要闻》!还有《中州鸿学》、《台阁时政》和《云梦简录》,还有……还有《月旦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