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似乎对潘德拉格外的宽容，并没有急于夺走潘德拉的生命，而是延长了他的寿命，让他有足够的时间来认识和了解死亡。潘德拉对生和死做了一番探索，虽然直到最后，他都没有完全搞清楚生和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回想起整个过程，他并不后悔自己做过这些尝试，他觉得这一辈子能做这么多事情，就已经够了，他已经不再去思考任何有关于生死的问题了，他已经思考过了。所以，当死亡用阵痛、咳嗽和吐血来提醒他死期将至的时候，他微笑着对死亡说了一句：“啊，你终于来了。”
潘德拉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死亡的来临。潘文熬了药给他喝，他温和地对儿子说：“都快死了，我不想再吃苦了。”潘文就把要放在床边，悲伤地看着父亲。潘德拉微笑着看着儿子，发现这几个月以来，潘文瘦了好多，就叫潘文蹲下来，用手摸着潘文脸，说：“儿啊，这些日子让你受苦了。”
潘文流着泪，说：“爸，不苦，这是我应该做的。”
潘德拉说：“我本来以为我这辈子都要含恨而死了，因为你妈你姐你哥全都死了，我怕你也跟着去了，谁知道是我先走，这样我就放心了，我没有遗憾了。你又是这样一个听话孝顺的儿子，我潘德拉不知道是前世修了多少年才修到你这样一个好儿子，有了你，我死也瞑目了。”
潘文低头哭泣，不说话。
潘德拉轻轻地抚摸着潘文的脸，说：“告诉你，我这一辈子有两段时光是最快乐的。一段时间是你妈生病的时候，我带着她一边卖豆腐豆花，一边帮她治病。那时候既不觉得苦，也不觉得好玩。现在想起来，那是我和你妈结婚以来最幸福的时光了。平时的时候感觉不到幸福，但是一到共患难的时候，就能感受到互相的爱，那才是最真实的感情。第二段时间就是我生病的这段时间，你带着我一边卖菜一边治病。我就整天跟着你瞎跑，瞎找中医，瞎吃药，现在想起来真好玩！”说道这里，潘德拉笑了起来，问潘文，“你不觉得这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吗？人生好像反过来了哩！小的时候是被父母养着，等到自己为人父母的时候，又要养你们这些小孩子，等到自己老了的时候，就像重新变回了小时候，又要让你们来养了，这是一种非常幸福的感觉。老天对我很公平，甚至还优待我了，让我活了一个完整的人生。”
潘文笑着，没有说话。
潘德拉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儿啊，我已经活够了，该走了，这是自然规律，地里的草枯死，连观音庙都会自己消失，人也是一样的哩！所以，我要向你交待一点后事，但是你要先发誓，一定按照我交待的事情办，不然的话，我就死不瞑目。”
潘文点点头，说：“爸，你放心，我一定照办。”
潘德拉就说：“你好好听着，在我死了以后，不许哭，不许办丧事，你就戴一条孝帕就行了。然后把我送到县城火葬场去火化，把我的骨灰撒到河边吊桥的那片松树林里去。在家里，你就给我立一个牌位就行了，连香火都不要点，逢年过节都不要点。我只要你心里记得有我这个爸爸就行了。我算是搞清楚了，什么丧事，全他娘的是扯淡，只要你心里想着我，你就能看到我的，什么点香烧纸钱的，都没有用，知道不？”
潘文很为难地说：“爸，如果不办丧事，那不让全村人都笑话了？他们都要骂我没良心的！”
潘德拉说：“别管他们，他们都是些没文化的人，就知道守着旧的那一套东西，我想要这么做，关他们什么事？”潘德拉又放缓了声气说，“你放心，爸不会让你为难的。我会找一个时候把所有人都叫来，把我的遗嘱念给他们听，看谁在我死了以后还敢说你的坏话！”
潘文还有疑惑，就问：“爸，你为什么要火化啊？还要把骨灰撒到河边的松树林里去？”
潘德拉说：“火化简单省事，又省钱。我可不想一个人躺在冷冰冰的棺材里，从此以后被一堆黄土和大石头压着，喘都喘不过起来，多难过啊！火化了，我就变成一堆骨灰，轻轻松松的，多好！我为什么要你把我的骨灰撒在松树林里呢？因为我好几次都梦到过那个地方，我在那里看见了你妈他们，我知道那里就是我安息的地方。其实埋在那里都是一样的，很多人都信迷信，坟都要讲风水，我就是偏偏不信，什么风水，全是糊弄鬼的！”
潘德拉的胸口痛了一下，他用手按住胸口，过了一会儿，接着说：“我为什么想要把丧事办得这么简单呢？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它。”潘德拉说着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潘文没有看明白，摇摇头，潘德拉就说：“就是死亡。”
“死亡？”潘文皱着眉头，满脸的疑惑不解。
潘德拉说：“我跟你说了你可能不相信，我这辈子最大的敌人就是死亡。这坏东西可坏哩！一直在打我们家的主意。你妈你姐你哥，现在又轮到了我，一年死一个，就是这坏东西搞的鬼！昨天晚上我又梦见了那个黑衣人，我之前也梦见过它，我知道了，它就是死亡，就是它带我去河边的松树林那里的，它想引诱我去死，但是我没有中它的诡计。昨天晚上它又来找我，跟我说这一次你真的应该走了，你的媳妇和孩子们都在河那边等着你。我也觉得我应该走了，活了这么久了，早就活够了。只是我还有一口气没有出，就是一直想找一个办法来报复这个坏东西一次。虽然我斗不过它，好歹我也要羞辱它一次，让它知道我潘德拉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子汉！所以我要你尽量把我的丧事办简单一点，这样它就逞不了威风了。你知道吗？这个坏东西就专门丧事葬礼来逞威风，你越是办得盛大，它就越猖狂。它把大家都弄得哭哭啼啼的，就是要让你们害怕它！所以，我偏不给它这个机会，我要好好地羞辱它一次！”
潘文听了父亲的解释，感到非常奇怪。但是既然是父亲的交代，他也只能照做了。潘德拉又把提前写好的遗嘱拿给潘文，要他好好收着，改天他会在全村人面前念一遍。
潘德拉想了想还要交代些什么，突然记起来，说：“对了，还有两点我差点忘了。一是我的丧事虽然办得简单，但是招呼全村人的伙食不能简单。那天你就多出点钱，把伙食整好，让全村人吃个饱！”
潘文点头说：“我知道了，爸爸。”
潘德拉说完第一点之后就咳嗽起来，潘文赶紧拿脸盆来，潘德拉吐出一大口鲜红的血来。潘文又拿水给他漱了口，潘德拉歇了一口气，笑着说：“你看，我都不急，坏东西就急了，它在催我赶快说哩！”
潘德拉接着说：“这第二件事，我还真的差点忘了，如果我没有把这件事情办完，那我的罪过就太大了，我就没有脸去见你妈他们了。”
潘文问：“什么事这么重要？”
“你的婚事。”潘德拉说。
潘文说：“我以后在结婚都行，现在不能结。”
“怎么不能结？”潘德拉问，“难道你要让我到死都看不到你结婚吗？”
潘文说：“不是的，爸，你现在这种状况。。。。。。”
潘德拉说：“越是这样越是要赶快结婚哩！不然让坏东西占了先，把我先带走了，那我不是要带着遗憾死去？所以，我要你马上结婚，让我完成这辈子的最后一桩心愿。也好用喜事来羞辱坏东西一次，让他看到，我潘德拉是不留一点遗憾死的。”
潘文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就问：“那什么时候结婚？”
潘德拉说：“三天以后！”
三天后，潘文和陈丽结婚了。潘德拉穿了一身喜庆的红色唐装，高高兴兴地坐在大厅里，等着潘文把媳妇接到大河坝子来。不久，两个新人到了，在正式拜堂之前，潘德拉走到客厅的门口，对全村所有来参加潘文的婚礼的人表示感谢，接着让潘文拿出了他写的遗嘱，然后把关于自己的遗嘱应该怎么办的要求告诉了全村人。潘德拉念完遗嘱以后对大家说：“今天大家都来参加我儿子的婚礼，这本来是喜事。但是我可能活不了几天了，所以我要先把话说清楚，免得以后大家对我的儿子有所误会。是我自己要这么办的，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希望大家能够理解！”
所有人虽然都感觉很奇怪，但也没有表示疑问，说可以理解。潘德拉宣读完了遗嘱，两个新人就举行了拜堂仪式。潘德拉笑呵呵地坐着，享受着人生之中的最后一刻幸福。新人刚刚拜完天地，潘德拉的病就发作了，开始吐血不止。潘文赶紧把潘德拉扶进屋里躺下。潘德拉吐了足足有一个脸盆的血，脸色苍白，气息微弱，嘴巴一动一动的，好像要说什么。潘文就把耳朵凑到潘德拉旁边，只听见他说：“我看见了，我看见他们了。”
潘文问：“爸，你看见谁了？”
潘德拉说：“我看见了李兰、小芹、潘武、刘半仙、王二哥还有赵大爷，我看见他们了，他们都在一起，在叫我去哩。”
屋里的人听了都在叹息。没过多久，潘德拉的嘴里又在不停地说着：“谢谢你，谢谢你。”潘文不知道他在感谢谁，正想问，潘德拉就闭上了眼睛，没了气。
潘文哭了几声，但是想起父亲的嘱咐，就忍住了悲痛，赶紧请来他三伯潘德军，请他帮忙用车子把父亲的尸体拉到县城火葬场去火化。
潘德拉的骨灰在当天晚上拿回了大河坝子。潘文家把喜事办完了，第二天接着办丧事。丧事按照潘德拉生前的指示办，一切从简，村民们虽然感觉非常奇怪，但是潘德拉早已经明确地说过了，他们也不好说什么闲话。
七天以后，潘文和陈丽，还有潘家的一些亲戚抱着潘德拉的骨灰来到了河边的松树林里。他把潘德拉的骨灰轻轻地撒在了松树林里，说：“爸爸，你在这里安息吧，我和陈丽会经常来看你的。”
第二年，陈丽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潘文带着媳妇和儿子来到松树林里，告诉潘德拉潘家有后了，还是一个男娃娃。
潘德拉的葬礼在大河坝子以及周围的村庄里一直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特别是在大河坝子，这场奇怪的葬礼一直是村里晒谷场上龙门阵最主要的话题。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