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往好处想吧。”惜年对张礼辰说。
“什么?”张礼辰还沉浸在惜年的故事中无法自拔。如果他在船上,他一定毫不犹豫的跳下去,这样,一船的人就可以得救了。可如果他不在船上,却要替船上的人决定,谁能活下去,谁不能,他要怎么选?
或者说,他该选吗?用一个人的生命,换取一整船人的平安,是一个不用犹豫的决定,可是,被选择为跳下去的那个人该怎么办?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和每一个人一样,有活下去的权力,可为什么应该由他来成全其他人的活着?
张礼辰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云师姑,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张礼辰问惜年。
“我不知道。”惜年如此回答张礼辰。
张礼辰又问君莫违:“君师叔,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选一个人,推下去。”君莫违说。
“可是,那个人何其无辜?”
“一整船的人更无辜。”
“人命不是这样去算的吧?”张礼辰又说。
“那要怎么去算?”君莫违反问。
“我……我不知道。”
“礼辰。”惜年说,“我的问题,其实是一个无解的问题,棠舟的推一个人下去,是对的,因为以少数换取多数,救一城的人,总比救一个人的功绩,要大很多。可是,你的想法也是对的,生命无价,说的不是一群人的生命无价,而是每个人独立的个体,都是无价的。既然无价,那么一个人,一群人,又有什么分别?”
“那,到底什么才是对的?”
“对遁来说,骗叁下山是对的,对你来说,现在你不知道,但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所以,放下这个问题,我们马上要进入第十六层了,你看,还有三层,我们就能出去了。”惜年说。
“我……”
君莫违搭了搭张礼辰,对他说:“礼辰,惜年的问题,无论是推一个人下去,或者一个人也不推,都是对的,只有一种是错的,就是什么都不做。若将来有一天,你会面对同样的选择,我希望你记住一点,迅速做出选择。”
“为什么?”张礼辰问。
“因为不管是哪一种选择,对这一船的人来说,都是一种救赎。”惜年回答。
可惜,这个回答,对现在的张礼辰来说,有些过于艰难。张家的少年,是个纯粹的少年,他或许见过一些悲惨,却还保留这一颗纯粹美好的心灵。然而,这颗被惜年珍视的心灵,最后会为这个少年带来美好的未来,还是懊悔的人生,无人知道。
不过,人生的妙,不就在于这一点吗?
张礼辰的困惑,一时半会,没有人可以帮他解去,但总有一天,他会自己明白,只是,明白比起不明白,究竟是不是更好,惜年说不清楚。
见张礼辰神色恍惚,惜年和君莫违也不再劝,这一程,本是悟道悟心,张礼辰有困惑,对他,是一件好事,所以惜年和君莫违没有强行制止,多想想,对修为或许是一件好事情。
人言,上山容易,下山难,对三人来说,也是一样。他们上山的时候,天气不差,下山却是阴沉了一些,看起来像是夜色将近。
三人加快脚步,想赶在天黑透以前,离开山区的范围。结果三人的脚一踏出深山的范围,周遭的景象就发生了翻天地覆的改变。
“这是?”惜年自问。
这种情况,通常都是张礼辰先发声的,但张礼辰在之前受挫太深,还没有意识到周遭的一切已经变了。
“礼辰,等等。”
被惜年喊住的张礼辰,总算是留意到他们已经离开深山范围,到了完全不同的地方。
“我们走的这么快吗?”张礼辰问。
惜年摇摇头,对张礼辰说:“不是我们走的快,是我们已经离开深山的范围,我猜,这里应该是第十六层了。”
“这么快?”张礼辰问。
“快?”惜年倒不知道张礼辰是怎么说出这么一个字的。对她来说,十八冥楼的这一程,走的太久了,也不知道,真实的外面,到了什么日子?母亲的身体,调养的如何了?君岚的伤,是不是好了?会不会因为联络不到他们而着急?
君莫违摸了摸惜年的脑袋,对她说:“不要着急,只剩两层就能出去了,你想知道的事情,马上都能知道的。”
“嗯。”惜年当然知道着急也没用,只是,还是会着急。
十六层,是个平常村子,对这样的风景,惜年最是熟悉不过。她回身,想看一看村子的背后是否有大川或者大山,身上是一片空空的原野,看来,这里离深山,已经很远了。
“走吧,进村子。”君莫违说。
这个一个大约住着百来户人家的村子,如此规模,对一个村子来说,已经相当的不错。此时,应是早晨,村子里很安静,多数人,应该都下地去劳作了。往里走的深一些,却是听到一些不同寻常的声音。
是孩子们的读书声。
这个声音,对惜年来说,真的太过久违了。曾经,惜年最是熟悉这样的声音,因为她的人生最美好的时光,都是在这样的岁月里度过的,可是,到了婆娑大陆以后,才知道,学堂这种存在,对大部分地方的人来说,是个极为奢侈的存在。就算是规模颇大的镇子,也未必有一所学堂存在。光明城倒是有些学堂,但学堂里的夫子和设施,都是极为平常。
婆娑大陆的人难道不读书吗?
不是的,婆娑大陆的人很多都会读书,但是,这些会读书的人,不是修行大家的人,就是贵族乡绅家的子弟,这些人,是不需要去学堂这种地方读书的。所以,学堂这样的东西,在婆娑大陆,是一个边缘性产物。
没想到,这个百来户人家的村子里,居然开设了一个学堂。
孩子们的读书声,引得惜年、君莫违和张礼辰的好奇,因为学堂这种东西,对惜年来说新奇,对君莫违和张礼辰又何尝不是?三人居然一时忘记他们来是做什么的,皆寻声往学堂去。
村子的学堂,设在一间很大的屋子,惜年毫不怀疑,这是一间村中最大的屋子。屋中坐了十来个孩子,年纪有大有小,大的可能有十来岁,小的可能只有五六岁。教书的夫子,是个年轻人,看起来不会超过三十岁。
婆娑大陆,一个读书人,只要他愿意,很容易在大的镇子上谋到很好的生存方式,所以,小村子里极少能见到读书人,惜年忍不住去猜测,这个年轻人,为什么愿意安于一个偏远的村子,做一个小小的教书人?
教书的夫子很快留意到站在窗外的惜年等人,他和惜年三人示意,竟是留他们的意思。也就是说,这个夫子,是这一层的驻守者?
接近中午的时候,孩子们下学,一窝蜂的冲出屋子,去村子里撒欢了。
“三位,请进来吧。”夫子走出屋子,请他们进去。
“多谢夫子,我等打扰。”惜年三人行礼。
待惜年三人坐下后,夫子说:“村子简陋,学堂中也无茶水,失礼之处,请三位见谅。”
“夫子客气了,我等不渴。”君莫违说。
“如此,那我就进入正题了。很高兴等到三位,我是十六层的驻守者,游。接下里,请三位听一个故事,故事结束,三位便可离去。”
游的故事,是关于这个学堂的故事。
这个村子,曾经是个很小的村子,百年来的住户数,从未超过三十二。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这个村子很穷,既没有依山,也没有傍水,无论村民如何的勤劳,也不能让这一方土地富饶起来。几十户人家,留在村子里的人,大部分是些老人。
如果一个村子,都是些老人,那么一定会很快消亡,但这个村子没有,那些年轻时候不甘出走的青壮年,在老去后,又会尽数回到村子。因为离开的人,没有在别处寻到什么好的生活,万般无奈下,年老后又回归村子。所以,这个村子,始终住着三十户上下的人。
有一天,这个村子迎来了一个老人,这个老人满面风霜,头发雪白。他不是村子里的人,他是个不知从哪里来的人,这个陌生老人,就这样,开始定居在这个村子。
老人很沉默,他在村中住了很久,也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从哪里来,为什么要住进这个村子。这是一个很小的村子,一家人出了事,全村人都能知道。
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回村居住的某位老人收到了家人的信,可村子里没有人识字,读不懂这封信。村人很着急,因为他的亲人,不会无故给他寄一封信,因为他不识字,可他收到了这样一封信,说明他的亲人遭了事情。
这个时候,来村子住了很久的老人,出现替村人读了信。正如村人预料般的,他的亲人在镇子上遭了事情,万般无奈下来写信来求援,可村人哪里有本事解决,若他有这般本事,他便不会离开镇子,回到村子里。
替村人解决问题的人,是那个老人。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村人知道,这是个了不起的老人,他认字,有本事。这以后,老人几乎被村人选择村长,但老人没同意,他没有做村长,却做了比村长更多的事情。
村人因为老人的到来,渐渐活出了一方新生命。老人给了村人新的种子,这些种子可以在并不富饶的土地里长出粮食。老人还领着他们,挖井引水,铺设村道,建设屋居。小小的村子,不过十来年,居然成了一个不错的村子,那些为了生计离开村子的人,慢慢都回来了,于是,这个村子,从三十户,变成五十户,八十户,甚至一百来户。
老人又说,他想在村子里建一所学堂,这样,村子里的孩子就能认字,就算有一天,想要离开村子,也不至于不能活下去。村人高兴坏了,因为学问这种东西,是世间最宝贵的东西,没有人愿意无偿的教授给他人。
村子有了一所学堂,家家户户都把孩子送去学堂读书认字。老人授课的时候,孩子们总爱问些奇怪的问题,老人并不拒绝回答。
老人去过婆娑大陆大半的地方,见过各种各样的风景,结交过不同层面的人,经过许多奇思妙想的事情。
这就是游的故事。
无论惜年、君莫违,还是张礼辰,都觉得游的故事听起来很不真实,因为这是一个关于叁的故事,他从深山上走下的时候,明明已经快被过去逼疯,可为什么在游的故事里,叁听起来,不过一个世间最平常的老人。
“这真的是叁吗?”张礼辰脱口问出了心底的疑问。
“叁?”游觉得很奇怪,因为这是一个对他而言陌生的名字。
“那个老人后来去了哪里?”君莫违问。
“走了。”游说,“有一天,我们来学堂上课,一直没有等待夫子的出现,大家跑去夫子家里,没有见到人。过了好几天,夫子都没有出现,我们就知道,他走了。”
“你们没有去找一找吗?”惜年问。
“没有。”游说,“从我们听闻夫子的一些过去的时候起,我们就知道,有一天夫子会离开村子,就像他的突然出现,他也会突然的消失。我这一生,见过的人不多,但像夫子这样的人,我想,就算我见过再多的人,也不会遇到和他一样的人。他似乎去过很多很多的地方,之所以停留在我们的村子里,大概是因为他老了,不能去更多的地方了。”
“你是说?”惜年听懂了游的意思。
“我一直在猜想,夫子是不是回家去了?”
这是一个没有依据的猜测,可这又是一个最有可能的猜测。如果是现在的叁,或许,他真的会回到二水村去。
“为什么会这么猜?”君莫违问游。
“夫子说过,他用了很多年,想要找到一个可以躲起来的地方,那个地方,没有别人,没有声音,有一天,他以为自己找到了这样的地方。他在那个安静的地方住了很久,然而那里一点也不安静。于是,我离开了那个地方,又去了更多的地方,一路上的相遇,相别,相杀,相知,我渐渐知道,曾经让我无处可躲的地方,不是地方,而是人心。”
游又说:“夫子是在说过这番话的不久之后消失的,所以,我才会这样猜。”
十六层的故事,就此结束了,三人未作停留,和游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