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研究红林地下隐藏的黑白法阵,林超一行人又在红林中住了一日。到了第二天清晨,他们四人由秦川带领着,早早就出发了。
秦川心知她这一去,二人必不可能再相见,于是心中想着要好好珍惜这不足半日的共处时间。但至于到底该如何珍惜,他却是全然不知。
他倒真谋划过自己该如何和她共处。
如领着她沿红林中平缓的土丘慢行,脚下踩着鲜艳的红叶,听它们发出干燥的噼啪声。又或者同她坐在红树粗壮的枝丫上,等红日西斜,然后被红树发出的红光和落日的红光拥在中央。
像这种伴着她一起静静浪费时间的场景,他想了很多很多。可惜他和她共同拥有的时间,只剩下不足半日。半日短暂到无法由秦川亲手浪费,他只能看着时间自己浪费自己。
他觉得自己应该在这剩余的半日里,多和她说几句话。然而每当他开口时,都有股酸楚感从他心头涌到嘴边,使他难以言语。等他终于叫出她的名字时,他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林思卿。”他轻轻叫道。
“嗯?怎么了?”她用她明亮灵动的眸子看向他,其中闪着未经世事的初生小鹿般的光芒。
“我不知道,”他本就无事,只是很想叫她的名字。然而如此回答终究有些奇怪,所以他又补充道,“我忘记了。”
他想要多看她几眼,可是他走在队伍最前列,若是不断回头看她,未免太过奇怪。于是他在心中暗暗数着时间,稍隔一会儿便扭过头提醒他们小心脚下,同时借此机会小心翼翼的偷瞄林思卿一眼。
秦川总盼着自己某次回头之时,能看到林思卿也在望着他。可林思卿一直贴在林超身边同林超说话,目光也一直停在林超身上,哪会看秦川。即便偶尔目光一扫,正巧遇上秦川的眼睛,她也毫不做停留,将目光移到别处。
可仅仅这一扫便可使秦川心神大乱,神情窘迫。
他也因此许久不敢再回望,闷头只顾前行。
好在他不需要再去看她,她的面容体态从他与她相见那刻起,便被他刻在了脑海中,永生永世不会忘记。
半日到底算是怎样的一个时间长度呢?
对于秦川而言,它仅仅能容下近百次回头,十几句话,三次四目相对,以及一次永别。抑或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半日对秦川而言,可以包含住他的一生。
红林的最东侧是不足百米的缓坡,这坡是红林与外界的分界线。
坡的西侧零星长着红树,坡东则是光秃秃的黑色土地,甚至连一片红叶都没有。站在坡顶向东望去,可以看见无边无际的大海,以及海边人来人往的港口。
然而外界的声响不会传进红林,连风、雨、光线都被隔绝在外。
红林是个完全独立的世界,它有自己的一切,甚至连太阳和月亮都不同外界共用。换句话来说,当林思卿跨出红林,她就将和秦川永远分离。秦川的思念传不给她,连照着他们的月光,也来自不同的月亮。
秦川站在山顶上,被两个不同的世界夹在中间的裂缝,不知如何是好。
“秦川,你怎么愣住了?”林思卿问道。
“啊?没事儿没事儿。”他连忙答道。
“嘿嘿!”林超狡黠一笑,“他想你呢!”
“可我就在他面前啊!”林思卿不解其意,“他为什么想我?”
“你莫听他胡言乱语,”文墨冲过去推开林超,“他拿你寻开心呢。”
“嗯……你在想我吗?”林思卿又转过头问秦川。
“我不知道……”秦川神色凄然,“可能吧。”
那时林思卿几乎完全不知道喜欢为何物。连对于林超的需要感和依赖感,也被她视为近于亲情的感情。所以她完全无法领会秦川对她的心意,她只是觉得秦川说的话以及他的行为很奇怪,别别扭扭的很不自然。
“你是有话想对我说吗?”林思卿问道,“我总觉得你想对我说些什么。”
是的,秦川心想,我确有一些话想告诉你,可这些话真能告诉你吗?你对我毫无情意,言语举止都礼貌有加,那我为何非要把我的心意告诉你,让你徒增烦恼呢?又或许你根本连烦恼都不会生出,那我就更不必将心意告诉你了。
“你会记得我吗?”秦川说,“就是偶尔空闲的时候,突然想起我。”
“会啊!我当然不会忘了你,我在红林里过的很开心。”
“嗯。”秦川闻言更加凄然。
不忘和记得是不同的,甚至连记得和记得之间亦有区别。他想让她记住自己,无关红林,也无关其它任何东西,只是记得他。
就是说在她某次偶得空闲之时,她会突然想起秦川,并且由秦川触动心中的某根琴弦,发出一个音调。这音调中并没含有任何情绪,没有伤感,也没有愉悦。只是轻轻的响一下,然后归于沉寂。
“诶……越说越尴尬,走了走了。”林超上前拉过林思卿,“你也回吧。”
“千万别站在山上望我们啊!”林超强调道,“被人盯着后背,走路会很别扭的。”
“我走了秦川,”林思卿被林超拉走时侧身摆手告别,“拜拜!”
他的话没说尽,可是即便再给他半日时间,他也无法说出什么。于是他默然不语,挥手告别,然后转身下山,应林超要求没有望着他们离去。
山坡不陡,地面也很平整,还有笔直的红树可以搀扶。可他一步一顿,动作缓慢而沉重,腰背也突然佝偻了,全然不像个十八岁的男子。
他越走越累,只觉得气力像是给人拿吸管抽走了,体内剩下的东西完全不足以供他走下山坡。
再这么走下去我可能会跌到山下,他心想。
于是他就近扶着棵红树坐下,背靠在树上静静休息。
他觉得现在自己应该思念林思卿,甚至可以大哭一场。可是不知怎的,他无法把思绪拉到她身上,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思绪去了何处。
它或许跟着离去的林思卿一起离去了,又或许跟着被抽走的气力一起被抽走了。他不知道。但它确实消失了,一如消失的林思卿。
他觉得自己应该睡一觉,便把眼睛合上了。
可是睡觉的状态和他此刻的状态有什么分别呢?两者不都是思绪漂离到不知何处吗?还是说实际上他已经睡着了,只是尚没能意识到这一点呢?
“三弟!三弟!”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听到大哥秦亮的声音。
他很想回应,然而思绪仍然漂离在外,无法应答。
“你怎么了!你回我一声啊!别吓我!”
大哥的声音中逐渐升起焦急。
我没事啊,他心想。
秦亮蹲下身艰难的把他背了起来。他想从他背上下来,然而意识和身体并不连续,他还是被他背着。
一直到十几天后,他才终于恢复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力。
“我觉得身体里少了些什么。”在红林中按着往常的日程活了几天后,他对秦亮说。
“是性命攸关的东西吗?”
“不,不至于。”他回答道,“没了它当然还可以活着,但我总觉得自己应该去找它。”
“去哪儿找?”
“皇城,林思卿说她要去皇城。一起因她而起,我只有去她那里找。”
“三弟!”秦亮吼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离开这片红林后你最多活三天,你根本到不了皇城,也不可能找到她。”
“我不会死的,找到她之前我一定不会死。”秦川断言道。
秦川的性情本就固执,遇见林思卿后更是升华为执拗,所以即便秦亮等人劝了他许久,他也还是离开了。
他循着林思卿离开时的路径,从红林东行入海,然后坐船北上。
因为黑岛的存在,船家都不愿意出海。他低价买了个帆船,在船上备足了食物和水,想要自己架船去往皇城。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身体愈发虚弱,食欲也全然消散。他强迫自己吃东西,可是食物刚咽进喉咙便被他情不自禁全呕了出来。
到后来他连划桨的力气都丧失了,只能任由海风和海浪推着他在海上四处漂游。
到后来风暴卷起巨浪把他拍进海中时,他更是无力反抗。
我不会死的,即便他渐渐沉入大海,他还是执拗的如此认为,在见到林思卿之前,我一定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