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玄僧
连景故地,是前次我与卓卿咸兰分别的地方。距城十里外的无名孤坟,埋葬着哀宗最宠爱的男妃朽烂尸身……虽然那上面没有名字,但我知道,那是祖皎的坟冢。大行台的第二次北征,携了我族的天子,浩浩汤汤的,一把扼住了仙茹的咽喉。数十万的大军,围困着连景,那个被喻为沙漠之珠的小城,是挡在仙茹国都前的最后一道屏障。整整十五昼夜,连景终被攻破。
然后便是一番血腥的屠城。中原的行台,其实与仙茹的蛮兵一般禽兽,多的只是一袭紫袍金带。
仙茹完败,卓卿咸兰与哀宗和议……称臣,纳贡,割地,赔款,哀宗却色迷迷地抚着卓卿咸兰的手背,硬要加上一条……“与年轻的可汗共度春宵。”
一向骄傲自负的卓卿咸兰何曾受到过这样的****?但眼下之势,似乎容不得他的“不”字。
黎明,他从汉帐回来,将自己反锁在屋中整整一天一夜,直到祖皎寅夜来访。我侍在帐外,听到了他们全部的对话。
哀宗喜好男色已是远近诸国皆知的秘密。祖皎的身世,却极少有人知道,人们只见他皎若朗月的容貌,却不知他实为流亡隹贵的身世。隹部,原乃鲜卑分系,许多年前为燕国的武烈大帝平灭,年幼的王子惨受腐刑,入宫为奴,恰被分到已作储君的哀宗身边。哀宗很快便对这个貌美纤白的孪童发生了极大的兴趣,赐名为皎,并给予他万般宠爱,浩荡洪恩。而在祖皎的心中,这个男人每次的爱抚和种种亲昵的举动,都是对他人格和尊严最大的侮辱,他默默隐忍着一切,伺机报复。而他密会卓卿咸兰便是行动的第一步……他们相约设宴鸿门,同戮昏君,他开的价码,是仙茹退让出的八百里肥美草原。
鸣蝉虽死,黄雀却在其后。祖皎忙着筹谋大事,暗杀哀宗之时,全然忘记了身边手握明刃的衡秦,那个一向表现乖顺,只会摇尾乞宠的男人,会在他的身后捅上重重一刀,让他成为千古唾骂的乱臣贼子,甚至连个像样的葬礼都没有……卓卿咸兰命我带着几个宫女将这位枭雄的尸体葬在了连景十里之外。
衡秦的突然出手,不仅给自己带来后半生享不尽的荣华,也令汉茹之间订立的盟约能够得以实施,只是特别加上“茹质入汉”的条款,我也万幸因此带着卓卿咸兰与吉齐刚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回到了中原。
“万谢可汗,让我回到故国……”我淌着激动的泪,叩谢卓卿咸兰。
“只因你烈性不屈,又为汉女,让我认为你该是能保护好桑宁的人。”
我望着毡床上的婴儿,水汪汪的眼,甜美的笑容,如白纸般的无瑕,只是今后,他将会面临怎样的路途,没人能预测。
我默默地点点头。
卓卿咸兰的手忽然袭上我的肩膀,领口划开,露出深深的锁骨,他口中只念着:“‘庄生晓梦’。不知是庄生梦到了蝴蝶,还是蝴蝶梦到了庄生;之于我,竟分不清你与青芝……”
我手一沉,竟没有阻止他,直到他拔脱了竹簪,秀发委委而落,我方恍然。
“可汗既已说了‘庄生晓梦’,又何来蝴蝶之问?纵然我是蝴蝶,也绝不是大汗梦中的那只。”
他的手停在半空,神情冷然,沉吟半晌,方岔开话题:“马蹄踏碎咸阳路,羌笛萦回含光宫。”他的目光转向一碧若洗的苍穹……羌笛声起,竟是依依《折柳》。
连景城下,笛声幽咽,又是《折柳》,只是用的不是羌笛,吹笛的少年我也不认识。但见他一身素雅长衫,星目低垂,抬眼却是难言的忧郁,便知他绝非胡人,却不料他张口南音,也不是中原人士。
“可汗命我等在此恭迎娘娘多时,一曲《折柳》,虽不应景,却很应情。”
“是可汗命你吹奏此曲?”我双脚踏落在沙上,松软而灼烫。
“正是。”我头上戴着凤冠,面前蒙了轻纱,他没有注意到他迎来的实则一位光头皇后。
“你是荆人,是可汗新请的乐师吗?”我与他相携入城。
他忽地驻了脚步,幽幽道:“我乃姜淇。”
姜淇?荆襄王的侄子?卓卿景在江南挟持的天子怎会到了北漠?他见我莫名,似有深意地动动嘴唇,挤出几个字来:“他们终为叔侄,我小小棋子,不过是他们结盟的信物。”
结盟?难道他们真如阿戍所料,以卓卿咸兰数十万大军突袭代州为饵,实在兖州釜底抽薪,意欲直捣帝都?我想到卓卿咸兰提到右贤王的暴怒,他们真的会立下如此盟约吗?
“君王与君王,本就没有永恒的仇敌,唯利是图矣。”姜淇怅恨良久……他的荣华,从卓卿景进入南荆的那一瞬,便已成云烟;而如今,甚至他的命,都押在那利益的天平之上,任意一边的失重,都可能令他身首异处。
“那兖州……”只恨,阿戍离去得太早,不然以他的谋略,绝不会令燕国陷入如此危境……他是早已勘破了仙茹诡计的。
“桑宁!”正思忖间,城中冲出一名女子,一把将桑宁揽入怀中,“阿娘的小巴托……”
桑宁却咧咧嘴,看看我,大哭起来。我轻轻抚着他的后脑勺,笑笑,用久已生疏的茹语道:“可敦,奴婢不辱使命,幸桑宁无恙,今完璧归赵。”
吉齐不甘地瞥我一眼,“可汗在城中等你呢!”
连景的官邑还如当年一般,几年的岁月似乎并未在这里留下什么印记,而我的心境全然变了,当年心存感激,而今只如死灰……无暇细想,步落前堂,但见黑木胡床上,卓卿咸兰正半倚着蒲团。
“大汗。”我昂着下巴,却低着眼帘,缓缓一句。
他放下手中的战册,极轻微地吐了口气,“士别三日,本王曾经的婢女已是上国皇后了。”
“旧庭遗孀,大汗就不必再讥诮了。”我不抬眼,冷言道。
“哈哈……”只听到他极少见地慨然大笑,“你男人也算一诺千金。”
“可汗何出此言?殷氏不太明白。”提到阿戍,我心中一痛。
“他曾函书,说不幸娶到了肥丑而黑的村妇,本王便赠与他十名美妓,并附信言愿以十美换他的丑后……”
“他是断然不与的。”我含泪微笑,陷在往事之中。
“不。”卓卿咸兰挑起英眉,“他说诺。”
“不……不可能的……”咸泪涌出,流进口鼻,我狼狈的样子该是丢尽了国家的颜面。
“他都不在了,他说过的话还有这么重要吗?”他目光犀利,咄咄逼人。
他的音容笑貌,一言一行,与我共度的那些或艰难,或甜蜜的岁月,与我分享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视作珍宝,永世难忘。但这些话,只能流淌在心底,对眼前这个目含精光的男人……整个大燕最强悍的敌人,我必须收起所有的软弱和怯懦。
他见我不语,正要说什么,却听门外茹兵急报:“大汗!南面有变!”
我与姜淇相视一眼,卓卿咸兰却止了那茹兵的话,“殷皇后路途劳顿,先到后面休息吧,咱们晚上再叙旧情……”他眼波流转,神采斐然。
从傍晚到深夜,我一直试图从各处打探南面的消息,但人们只知出了大事,却不知详情。
“你不必枉费心机了。”子夜时分,卓卿咸兰站在门外,轻声说。然后款步入屋中,站定在我的面前。
“你有一个太优秀的男人,他早已谋划好一切……”
我望着他的眼睛,不明白南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卓卿景叛茹,盘踞江南,一入台城,便在南庭门外屠诛了姜氏全族,只留下一个弱冠少年姜淇握在手中做前殿的傀儡;他这样做,无非为了前荆的旧臣再找不到反抗的旗帜……南人愚钝,只认正朔,既然正朔姜淇高居庙堂,旧臣便出师无名。可你的男人,竟给那身在巴陵,意欲复国的荆将王远送去一柄大旗……姜孺裕,王远得了这东风,自然一把战火烧向建业!可那时,我正与卓卿景缔结盟约,共图灭燕之计:以茹军进攻代州为饵,将衡秦骗入北漠,卓卿景从南速进兖州,从东平郡入,直捣燕都;故王远军队由巴陵东进之时,建业正值虚空,很多难忘故国恩情的前荆旧臣,也都纷纷倒戈,王远几乎是不废一兵一卒,便收复了建业。卓卿景再顾不得兖州,赶回后院救火去了……可叹他一世奸雄,竟败在一个死人的手中!”
听他讲罢,我低头长嘘了一口气,想起阿戍请陈虬护送孺裕去巴陵之时,他正缠绵病榻,为了描画这整整一幅成竹,不知耗损了多少的心力……心中忽地难过,眼中一酸,险些又掉下泪来。
“前盟尽毁,你也该撤兵了吧?”终于生生咽下泪水,我故作镇定地问他。
他眯起凤眼,歪歪唇角,“你男人也许太出众,连上天都嫉妒他,让他死了;他既然不在了,仙茹似乎也没有撤军的必要了。”
“你也很出众。”我袖中藏了一把匕首,特别为卓卿咸兰准备的,锋利得吹发即断;可我却不小心割伤了手指,血在我说话时涌出来,“上天也很嫉妒你!”
顾不得指尖的疼痛,我的银刃出袖,直刺向他的心脏……如果我还能为阿戍做些什么,就是杀了眼前的这个人。
血滴落下来,却是从我手指上……匕首被重重地弹开,卓卿咸兰正紧紧握住我那只受伤的手。
“嘎次乔!”他用茹语狠狠骂了一句,大概是“蠢猪”之类的意思,然后甩过一个清脆的耳光,我头上的凤冠应声跌落,上面的珠花噼里啪啦地散开一地,卓卿咸兰惊讶地看着我的光头,“你……”
我抚着火辣辣的脸颊,反倒笑了。
“我出了尘缘,生死便不在心上……”
“哼!”他冷笑一声,“我真当你尊了你男人的遗言,没想到是替别人来做蠢事的!”
“我只为我的国家。”
“可是,你的国家抛弃了你。龙庭上的人已不是你的丈夫,而是你情敌的养子,她的母亲将你诓骗到仙茹,幼稚地希望用你来换取仙茹的撤军。”他说着递过一封函书,上面以新君的口吻述说大燕局势的艰难,并请求以和亲、归质、称臣、纳贡为条件,换取仙茹的撤兵……
“他们跟我说……仙茹擒住了衡秦……让我来……”
“衡秦虽被困大漠,却狡猾得像狐狸,仙茹还没能抓住他。你在朝中的位置,妨碍到很多人,将你诓来仙茹,不仅可以给别人腾出空位,还可以暂时缓解兖州的危局……”
“那……阿戍为什么也……”
“他大概是想替你找个不错的归宿。”卓卿咸兰托起我的下巴,露出一丝冷笑,“可你竟然想杀掉我!”
空缘寺,毗邻仙茹的国都班达斯城,所谓空缘,倒也名副其实……它倚山而建,禅室和大雄殿都悬在半空,凭栏远望,尽是苍苍茫茫,一颗心也悬了起来……从连景回来,卓卿咸兰便将我安排在这里。
寺中很幽静,也有很多藏经,我手捧着《妙法莲华经》,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原来,青丝落尽易,忧思排遣难……我丢开佛经,埋首而泣……我是真的真的没有这样的本领,忘记他,忘记我们曾经相拥甜蜜的日子……没人帮得到我,甚至佛,也不行。
“姐姐。仙茹还在南进,听说已取下了代州……”圭儿重重叹了口气,“那些蛮兵一路烧杀抢掠,尤是不放过寺庙,汗王对姜淇说‘僧尼误国,荆襄王若不是信佛行善,也不至于有亡国灭族!’可我怎么觉得这话弦外有音?”
仙茹不信佛,却也不至捣毁寺庙,逼俗僧尼,他这样做,除了威吓南荆,大概就是针对我吧。
我望着天边滚滚而来的阴云,窘然笑笑,“主庸臣乱,骄奢淫逸,与佛何干?”
一道利闪划破长空。
“要下雨了。”我对圭儿说,话音未落,雷声已至,恍若低吟的猛兽;身下的庭院中,忽然涌进许多禅巾蒙头的缁衣僧尼。
“这……”我迎着尾随而进的大当户贺巴哈。
但见他的狰容一拧,“大汗说僧尼误国!现在老子就帮他们还俗!”
他身后闪出层层银甲茹兵,将数十僧尼圈在庭院当中。
“轰”的一声巨响,没有任何预兆的惊雷,吓得我全身一颤。豆大的雨点飞速而下,展眼便淋透了衣衫。除了雨声,四周寂静得令人心寒,贺巴哈一声长啸,银甲士兵的白刀便抵在那些僧尼的后脊。伴着呜呜的哭声,僧尼们开始自己剥开玄袍,白白的一片肉,赤条条地站在那里……唯剩蒙在头上的禅巾。
“你们这些禽兽!佛门净土,怎容……”
我向贺巴哈大声地喊,却听身畔的圭儿大叫:“姐姐!”
一瞬,我看到有个蛮兵缚了圭儿的双臂,然后眼前一黑……禅巾,带着寺庙特有的香火的味道,隔绝了我与光明。我能感觉我身上的缁衣也正渐渐剥离,冰冷的雨水冲洗着****的胴体;等待可以预见的命运,是格外的可怕,耻辱,是我今生抹不去的污点……
“不……”我大声地哭喊着,回应的却是贺巴哈寒夜乌鸦般的狞笑。
连圭儿“姐姐”、“姐姐”的叫喊声也渐远了,湿透的禅巾,透出一点微光,一个****的男子向我缓缓走来……
“不……不……不要……”我退缩着身子,却觉后脊一痛;我忽然像找到了归宿一般,用力向后靠去,虽然我承诺过他要活下去,却绝不是在这样的巨辱下偷生!
可是……来不及了,那男人的手已经抓住了我的手腕,他也该是一位僧人吧……是好生之德的菩萨心肠,还是压抑太久的****心秽?
“你放开我……我求你……求你放开我……”我声嘶力竭地哀求。
那僧人却充耳不闻,伸手扯去了我脸上的禅巾,雨水猝然打在脸上,和着滚热的泪淌下来,我嘶哑地对他说:“不要……求你……”
僧人缓缓掀开自己脸上的禅巾,禅巾下有一张润玉般的俊颜,还有一双潭墨色的眼,定定地凝视着我。
“阿……阿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