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初雪
九重宫阙,阿戍只幸一宫;三千弱水,阿戍唯饮一瓢。
可春看桃花映日,秋听雨打残荷,转眼经年,我却终不能怀上身孕。于是,奉劝皇帝甘霖广沛的谏言,废黜皇后、另立贤妃的流言,一时在朝野沸沸扬扬。我无辩言,唯剩愧疚;他却笑着解释:“朕身体不好,子胤的事,不能全怨皇后。”
“若不是璧妃意外流产,臣等也不至如此担心储君之事。”许多人怀着万分遗憾的口气对墨戍这样说。
而他却轻咳着,望向我,转脸呷下一口冰梨汤,缓声道:“卿说得极是。”
我则忍了笑,回想起夏日里那次“意外”的流产……
衡问兰入宫之前已有夫君,那男人,名祖悌,是大行台祖皎的养子。可以想象,这绝不是一件风花雪月的情事,而仅是一桩名利场上的交易。他们的感情,外人虽不详知,却约莫可以推测出祖悌这样一个惯常出没于秦楼楚馆的浪荡公子,并不怎么看重家中相貌无奇,乏味骄横的衡夫人……因为问兰在婚后不久,便负气地搬回了尚书府……而那时,生病的阿戍正在府中休养。
问兰的媵婢冰玑曾对圭儿绘声绘色地讲起皇帝与璧妃在尚书府的一夜云雨,并称璧妃腹中的胎儿正是那番的结晶,圭儿很知事,并没有代我表现出任何的醋意,反而冠冕堂皇地回道:“皇帝有嗣,那是整个大燕国的福气!”
西宫从来都是太医的禁地,璧妃说她讨厌药草,而医官们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味道。阿戍从不入缱绻,也由着问兰不问医、不就药;可她月份渐长,我身为皇后,却不能置若罔闻……无论她所怀的究竟是不是阿戍的骨肉。(见注)
那是个赫赫炎炎的夏日正午,我命人携了清泉甘瓜,寒冰朱李,又叫上崔医正,往缱绻宫去。未及君恩门,便听到宫苑中人声熙攘……
“娘娘,这会日头正毒,你身子怎么受得了?等落了西山,咱再出来……”
“偏不!他不就嫌我胖嘛?!我瘦下来给他看,其实,我比他的狐狸精漂亮一百倍!”
我尴尬地低了头,只作什么都没听见,待穿过君恩门,院内的情景不禁令人瞠目结舌……
堂堂大燕皇帝的璧妃,永昌王的掌上明珠,竟裹着鹅黄色的帐幔,痴痴癫癫地满院奔跑。
“皇后娘娘驾到……”在我两次授意之下,业已看呆了的小监方想起高声通传。
衡问兰方停了脚步,从帐幔中露出红彤彤的挂满汗水的胖脸,眼皮一翻,道:“说曹操,曹操就到啊!”
我强压下心中气恼,道:“孕中不宜饮酒,璧妃怎么喝醉了?”
“我没喝酒!”衡问兰并不稀罕我给她的台阶。
“若不是醉酒,璧妃娘娘今天的样子实在让人看了笑话。”
“由你笑话去,等我修成s身材,抢了你的帅哥,看你笑谁去!”
她晦涩难懂的语言配上莫名得意的表情,真是又可气又好笑,连崔医正也禁不住笑出声来。
“崔大人,给璧妃娘娘诊诊脉吧。”我不想再与她纠缠,忙拉回到正题,“璧妃不畏人言,也总该为皇上的血脉着想!”
她脸色一变,“我讨厌中药味,而且好好的,用不着诊脉!我的事也不用你们管!”说着,将帐幔丢在院中,转身往正殿去,嘴中还念着“送客送客!”
我无奈地看看崔医正,至少我做了皇后分内的事,领不领情便是别人的问题。正欲带人离开,忽听“扑通”一声,衡问兰重重摔在玉阶上,一束刺目的鲜血迅速阴湿了罗裙……
“怕是流产了……”我对匆匆赶来的阿戍说。
阿戍的唇色有些苍白,脸上尽是汗水,大概因为走路太急的原因,有些轻微的咳嗽。
“咳咳……只怕她要受些苦了。”
“你……不心痛?”我略带醋意地看着他。
他正色,用力掐掐我的脸蛋,“朕说过,不是朕的孩子!”
正说话间,崔医正已从寝殿中走出,见到墨戍,忙叩头行礼。阿戍搀起他,道:“崔大人不必多礼,璧妃娘娘如何了?”
崔医正的神情很是古怪,眼里分明带着笑,口中却支支吾吾,似不知从何说起。
“大人但说无妨。”阿戍适时鼓励。
崔医正方低声道:“璧妃娘娘无碍,只是……只是中暑了。”
“那血……”
“娘娘晕倒是因中暑,腿上的血只是月事处理不当。”
“月事?!”我与墨戍面面相觑。
待崔医正退下许久,墨戍才悠悠道:“总算还了朕的清白。”
“清白?”我挑挑眉毛,笑道,“清白还谈不上,只是没有怀孕而已。”
他愤愤地看了我一眼,又掐掐我的脸蛋,伏耳道:“你别后悔。”旋即对内侍道,“宣诏,璧妃小产,皇子夭亡,普天同哀。”
“你……”
“不清不白,不如黑到底。”他眯起笑眼。
我摸摸他的头,格格笑道:“不绿就好。”
“傻笑什么?做美梦了?咳咳……”晨曦微白的光影中映出阿戍清矍的俊颜,只是颊边泛着潮红,眼圈隐隐发乌,带了笑意,正要说下去,却因止不住的咳嗽侧转了身,颓倚在帐边。
我一下坐起,抚了他痩硬的肩背,有些气道:“又一夜没睡吗?”
他直起身,闭目靠在高枕上,低声道:“岁末多事,熬过这阵便好了。”
“多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值得你劳心费力的?”我心中气不过衡秦独揽军政大权,却把一些无关痛痒却琐碎异常的小事交给阿戍处理,还衡石量书,规定了每日必呈奏章的数目,美其名曰“一宇之内,兼听万事”。但阿戍的身体本就不好,素秋寒霜又惹起沉屙,缠绵病榻直至岁末,刚见些起色,又被这成堆的奏章所累,数夜不眠……
“咳……让你担心了……”阿戍神色歉疚,轻轻地将我的碎发别在耳后,在我眉心一吻。
看他的样子,我心生不忍,缓了语气道:“便是忧劳,也要睡觉,通宵达旦,寻常人都熬不住,何况你还病着。”
“昨夜为给我父王草撰追谥铭文,修修改改,不觉天竟亮了。”说到父亲,他眼中流露的是我从未见过的凄楚,像个孩子般无助;我没想到坚韧如他,倔强如他,竟也会有这样的神情。
“我看看。”
他递过铭文,接着说:“其实,我冲龄蒙难,对父王并没什么印象……只是听母亲有时提起,我与父王长得极像,性格也一般无二。”
“文武英明,宽仁信毅,睿昭大孝……”我轻声读着,忽然抬头笑道,“这岂非成了你在夸自己?”
他又正色,掐了我的脸蛋,又复拍拍,淡然笑道:“你要记得,若我死后,绝不要这么多华美赞辞。”
我停了笑,不觉间,泪珠已夺眶而出,“你……胡说什么……”
他歉然笑笑,抢下铭文,岔开话题:“啊!我辛苦写了一晚上的,被你阴湿了!”
我抹净泪,低头看去,一颗豆大的泪珠正晕在“睿昭”的“昭”字上,心中一紧,泪光又复涌起。
“叫你起来,可不是看铭文的……”他再次打岔,“外面下雪了,今冬的初雪!”
“啊?”我敛起泪,飞奔到门口,正欲开门,却被他叫住,拿了件裘袄裹在我身上。
“你真打算只穿亵衣出去?”
我傻傻一笑,冲出门去。
呼吸着清冷的空气,眼望着穹庐与大地,渺然的山与眼前的水,白茫茫地连在一起;枯树上的寒鸦,吟诵着墙角的红梅,沉甸甸的积雪,摧折了斑驳的残竹,我带着心中最后一丝岁暮的感伤,回望阿戍绯色的容颜……他,披着那件玄青的裘氅,正静静站在我身后。银白色的雪映着浓黑的眉,潭墨的眼,越发俊美,寒意忽染上他的双颊,终在那消瘦而苍白的脸上平添了一抹亮色。
他见我转头,便自走到我身畔,将我搂在他暖暖的怀中。
“阿戍,你还记得吗,那年的冬天,我们也曾这样相拥赏雪。”那个冬天,我们新婚燕尔,就着红泥火炉,共赏窗外梨花飞雪。
“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我仰着头,凝视着他下巴完美的弧线。
他低垂眼眸,许久方道:“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至少此刻,我们深深相爱且拥有彼此,无论明天如何,我们都已说定。然而,心中隐隐的,有种不祥的预感,也似那年的冬天,莫名地惧怕春日的到来,因为春天,总是我们分别的时刻……
春分时节的瑶台,是我恐怖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