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华夏大地行走，不管那个州县，有个设施是不缺的，那就是监狱，后世县里叫看守所，杨舍城堡里这套班底也全，牢房设在离北门边不远的一座封闭院子里，有个牢头管理，县衙里捕头抓了人犯往这一送，俗称开始吃牢饭。通监狱的可不是石板路了，只是条可以通马车的泥路，但也是用碾子将黄土与碎石碾压得很平坦，体现着官府的一份戚严。都说是人生烦恼识字始，衙门小吏合伙着几个讼师魚肉百姓便是治世的道理。牢房里最有特色的是窗很少很小很高，这与江南水乡人家的窗形成鲜明对照，记得杜工部有两句诗曰：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史说杜甫作诗无一句无典故，不知这两句典出何处，但一个窗含一个门泊就把中国传统的建筑艺术的精妙之处渲染的淋漓尽致，让人佩服的五体投地。门且不论，仅窗而言，古城堡里民居家的窗、园林的窗无一不是美焕美伦，粉墙上或仙桃或葫芦、或石榴或蝙蝠，或扇形或瓶型，或连环或方胜，或东西呼应或南北对峙，那画框里展示着的不仅是画而且流淌着诗，给人的感觉实在是不可思议，你看：“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榆柳疏密楼阁闲，明月直见廊间雪”，“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梦觉隔窗残月尽，珠帘拂动梅香来”，一年四季就这样在画框里流动。俗话讲眼睛是心灵的窗口，那粉墙上的画框又是谁的眼睛呢？日月星辰，山川江河，百兽踏歌而舞，百花闻风飘香，这个好到了极致的画框，移步换景，变幻莫测，创造出来的美常常令人疑为幻觉，让人消受一份激情与快意的同时，不得不佩服构思者应用投影与折光的独具匠心。可以是月白风清，让你思绪爽爽的，可以是流云飞雾，让你的思绪湿湿的，可以是狐女林妖，让你思绪痴痴的，放牛郎的牧笛，村姑的浣纱，召唤着灵魂出窍，身体羽化，倘若窗外清清亮亮传来“阿要买栀子花白兰花”地吴侬软语，比之陆游“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意境毫不逊色，这一声声浅吟轻唱似乎从画框里铺就一条细软香径，这便是江南水乡小镇的窗。站在窗外，想象着窗内洋溢着生活气息的诸如竹壳热水瓶、青釉腌菜缸、红漆子孙桶、油纸伞、煤油灯、旧藤箱等等，书案上的清玩，诸如牙雕、玉雕、木雕、核雕、竹雕、发雕、佛雕等等，蹦床上尚未完工的刺绣，祖传之先人的明清家具，红木的小件，彩绘的桃花坞年画，杨舍小镇水乡人把吴文化“秀雅精巧”的精髓在生活中体现得丰富斑斓，让人叹为观止，就像太湖石“瘦、透、漏、皱”，纤巧便自成一种富含审美观的韵味。杨舍话多噱头，譬如讲“两眼墨出黑，四脚壁立直”，初看似对联，其意实作弄，不请当地人解释真不易明白，如果配在灵动的窗边，算不算这方人的一种心思呢？
出了杨舍城堡的西门不远便是章卿村，庒前竖有一座气势不凡的石牌坊，称为鼎魁坊，鼎者显赫也，魁者科举夺魁者，是用来宣扬章卿赵氏自宋代以来以耕读传家，注重教育，得以簪缨不绝，仅在宋代就出十六名进士的家族荣耀，后明代又出八人，清代十三人，共有三十七名进士，另有二十一名举人，科举功名人数之多，在江南望族中首屈一指，更有二名探花郎，一是南宋嘉定十六年殿试一甲三名的赵良发，一是明祟祯丁丑年探花赵士春。据赵氏宗谱载，章卿赵氏原籍是陇西天水（今甘肃天水）.宋朝王室赵氏后商，始迁江南的始祖系宋太宗赵光义的六世孙赵士鹏，现今江阴常熟张家港出自章卿赵氏者超过万人，算是杨舍城堡里曾经有皇亲国族血统的大家族，与杨舍郭氏、斜桥许氏并称城堡三亇名门望族，亦是捐赠杨舍城堡修筑的主要乡绅，不过这赵、许两家族的祠堂均不在堡内，只在堡中有些家族产业，自打太平军与清军在杨舍城堡反复争夺战后，城堡几乎被毁，在重建过程中除郭家外渐渐的地让焦、陈、童、张等家占了上风。据说赵家在城堡里的院子在城堡西门南侧，有一个不大的池塘，用石块驳就的岸，沿塘是青石板舖就的路，行走在蜿蜒的路上，一侧是古朴淡雅的建筑，一侧是碧绿的莲叶，照壁后的琉璃瓦下，潺潺流水通往荷塘，两旁桃李石榴自由生长，粉墙黛丸的建筑便自退让，表达耕读世象对自然的敬畏，当街却是农家寻常的门。可惜都已毁于战火。在时间的隧道里是不能往回走的，我们只能回头看，一个一个驿站曾经留下的身影已经很模糊，在这亇大慨的位置上后来的老干部局似乎还原了丁点印记，不过靠记忆写下的文字恐怕也不够真实，因为记忆其实是个哈哈镜，它是会产生变形的，故而俺既不敢肯定又不肯否认，就和大家玩推手打马虎眼，让老杨舍人去开脑洞。阿呆与笔友么，且向池塘赊月色，将船买酒漕河酿，移舟水溅差差绿，倚槛风摆柄柄香。不亦乐乎！
总忘不了俺就读过的杨舍实验小学，那是城堡里郭家的祠堂，祠堂的西北角有个颇大的花园，却另有小门对外面居民开放，和学校相通的门却常年锁着，小花园里面花木成荫，人造的青山绿水，幽谷细泉，虽美却让俺这些娃可望不可及，听着老人们在树间挂着的鸟笼里的鹦鹉、八哥、画眉婉转啼鸣声总给人些许联想。偶尔放学后转到这花园，循着园里小径转了几个弯，远远便可见着依石壁种着的一片害羞草，查着字典才知道这含羞草为豆科多年生草本，学名Mimosapudica，又名知羞草、呼喝草、怕丑草。含羞草不到花期时，只倩倩叶柄上有几十片羽叶互生，呈掌状排列，用手轻轻一碰，那小叶快速地折合起来，令人又喜又怜。看着滿园争奇斗艳的花朵，直让人怜惜这可爱的小草甘愿在远离喧闹的一角静思，很多年以后听翁倩玉所唱的《含羞草》：小小一株含羞草，自开自落自清高，她不是存心骄傲，只为了，只为了，美丽情操。小小一株含羞草，自怜自爱自烦恼，她只愁真情太少，不知道，不知道，青春会老。含羞草日日夜夜在祈祷，快放寂寞去逃跑，莫叫孤独来打扰，等到那真情来拥抱，再不要，再不要，羞弯了她的腰……时，才知道什么是少年的烦恼，这首歌现在已经很少听人唱了，就连歌词俺也记不全了，在网上查了一下才连贯起来。知耻感或者说羞耻感，俺以为是提升人类精神境界的一种催化剂，可现今不说没有，但绝对是难得见到，你说那贪官污吏或台上大谈端正党风要廉洁自律或书面交流克己奉公心得体会，他羞耻感何在？你说公务人员无好处不办事，给了好处乱办事，他羞耻感何在？你说在公交车上与老人妇孺争抢座位，他羞耻感何在？你说在公众场合穿个露脐装与人接吻，她羞耻感何在？如此种种，不管是社会的还是私人的，窃以为廉耻都是维系正常人类活动的必需，没有羞耻感的社会是畸形的社会，不管其经济发达与否。人有两重性，一个是感性的、本能的、冲动的，一个是理性的、明智的、功利的，糅合起来便是我们日常所见到的身边活生生的人。这个两重性在不同的场合展示出来便产生了戏剧化的效果，攥着小拳头来到人世，人人皆有抱负，有些人被毫无价值的虚荣引向了歧途，有些人用勤奋铺就一条事业之路。等到回顾总结时，才明白“君看今日树头花，不是去年枝上朵”，白发、灰发、黑发，羡慕的只是青春的力量，而青春的神韵是建立在知耻感之上的。忆着小学那个花园里充滿生机活力的含羞草，俺不知道往昔的同窗们是否清楚纤弱如此的它也是不可侵犯的，倘若有贪婪的小飞虫侵入它的花室，它就会很快合拢花瓣，把那偷采花粉的小虫死死裹住，直到把小虫消化掉为止。集羞怯而刚烈于一身的含羞草，令我想起了因肺病死于如皋与杨舍城堡有过瞬间交集的董小宛，那个有迷人气质和特殊个性的只活了二十七岁的女子，那个志在漫游名山大川的秦淮八艳之一的女子(据传她来到过杨舍)。杨舍城堡里不知有否这样的女子？至少俺不知道，就像郭家祠堂那些害羞草后来去了哪里？可俺知道其实那花园很小，就像俺那时很小一样，在小孩眼睛里世界很大，不是么，当俺在外面的世界溜达了一圈回这小镇养老时，总觉得小镇挺好。
青龙桥向东大约三百米的焦家大院中，一位头戴青色折檐毡帽，身上穿着直领对襟红罩甲，内着绿色袄服，脚上一双黑色的皮靴，靴口处有一些翻毛露出来，靴面也略有些破旧的约摸十三、四的仆伇小厮从厨房中提着个食盒往客房走去，恭敬地敲了下门，得到允许后进屋在紫檀木的小桌上布下早餐，切的整整齐齐的腌好的白萝卜条，一小碟碧绿的雪里蕻，一碟炸的油光雪亮的花生米，还有几瓣糖蒜也摆了一碟，四小碟菜放在条盘上，看着就是十分诱人，还有一碗熬的十分粘稠的红灿灿的血糯粥，配着几个小笼包子正自冒着热气。作为以实业经世的焦家来说，对生意上的重要合作伙伴接待上从来是实惠而不失身份的，这个小厮便是负责打理接待管事的助理，这样的场景在焦家已是常态。据说焦家老大爷讲，办实业，就得靠诚信，不然只能吃人家掉下来的饼渣子，能不能吃到嘴，还得看人家的脸色和心情。焦家的振丰布厂一路走强倒也确是如此，这焦家人也知道，甭看这杨舍城堡里有头面的人沉默寡言，可男人真八卦起来那绝对会风雲际会的，所以人前屋后陪着小心人畜无害的一笑脸儿倒是让城堡里人交口贊誉，况乎杨舍城堡里三姑六婆样样不缺，落点把柄给这尼姑道姑卦姑，或是卖胭脂花粉的牙婆，保媒的媒婆，接生的稳婆，看病的医婆等等那名声不臭也得臭了。都说江浙丝绸天下闻名，布匹却是后来之秀，新式布机织就的细布卡其布决不是土布可以比拟的，振丰布厂由此在江浙一带名声大躁，论到经商江南一地并不显赫，可讲办实业江南可是领全国之风骚，而焦家在城堡里更是佼佼者，紧按着漕河近百亩的厂区直到俺来这个小镇时仍是杨舍的骄傲。可惜沒法考证焦家是如何像孙猴子脱了五指山般自由自在，然后混社会赚钱，用第一桶金开始创业发家的过程，不然这文字该更有趣些。焦家兴旺了，借着翻建旧宅，重置了大院，正堂很大，滴水檐，五开间，回廊长而精致，正堂前的庭院也大，大块的方砖铺着，滴水檐下是左右两个并列的大水缸，里头蓄满了水，说是防火用的。院中种着芭蕉树和若许花卉，还有几株腊梅，初冬时节，别的花都谢了，腊梅却还没有开，花树上结满了花骨朵，散发出一阵阵幽香，飘向后宅，不知焦家后人能给透露点里面曾经演绎的故事？后来阿呆也曾认识过几位焦家后人，却绝口不谈后宅里的事，倒是他们的父辈里有人做过市人大的官，也有给一颗金属花生米了结掉的反革命份子，还有公私合营后又变成地方国营的布厂最后还是私有化了的七一纺织厂算咋回事？江南的冬雨淅淅沥沥地下，降水量不大却不肯停，怕是渐渐地会转成雪花，从水变成雪里面老天爷玩的技术含量不低，可那个振丰布厂的八支纱到如今的一百二十支纱的技术含量似乎也很高，只是古城堡知道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