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书桌前,在提笔写接下来的内容之前,我对着作文本发了一会儿呆。过去这些天发生的各种事——比如杨蕾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我她怀孕,比如周三晚上她令人惊诧的情绪变化,比如她有关信任的令人费解的言辞,比如她毫无理由的彻夜未归,最后是雅楠和杨蕾令人意外的关系,等等——开始自行在我脑子里纠缠、翻滚。在我发呆的过程中,我在脑海中逐渐给这些事情找到了一个可能的合理解释。当然,目前还没有事实来证明我的解释,我凭借的只是直觉和怀疑。我的解释和怀疑可能是错的,不过现在看来危机已经过去了(我确定杨蕾不可能离开我),我感到足够坚强,可以接受最晦暗、最令人不安的可能性。于是,我对自己说,想象吧,把你所有的怀疑和分析都写下来,捋一捋,也许这些日后还可以成为你的小说素材:
杨蕾去英国读研后不久,她小姨孔雪梅就得癌症去世了。不难想象,此后的一段时间,老韩一定悲痛欲绝。众所周知,老韩对孔雪梅深爱有加。不晓得老韩是如何挺过那段岁月的,反正就我所知,整整四年的时间,老韩因为悲痛没写一个字。后来的事情似乎是顺理成章的。杨蕾从英国回来后,想要在苏州找个工作,于是她再次住在了她姨父家。一个是丧妻不久的中年成功男人,一个是处于美丽顶峰、魅力无限的年轻女人。两人共处一室,不发生点什么,似乎都是不太可能的。甚至来说,也许杨蕾小时候就崇拜她这个姨父——长得帅气,能写诗,能写小说,谈吐不俗。而老韩也一直打心眼里喜欢杨蕾,也许杨蕾还是一个少女的时候,老韩就对她产生了爱恋(就像《洛丽塔》中的亨·亨一样,老韩对性感少女也有着不可遏制的欲望?)。而现在,阻碍两人相爱的一切禁忌都没了(老韩已是一位鳏夫,而杨蕾也已不再是少女),再加上得天独厚的机缘——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是,两人很快就有了私情。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雅楠会在那段时间如此讨厌杨蕾,并且啐她。他显然已经看出了父亲和姐姐的不正常关系。
雅楠的行为,成为了引发老韩重新审视他和杨蕾关系的导火索。杨蕾可是他亡妻的外甥女,比他小二十岁。还不止于此。早在他和孔雪梅结婚前,他就和杨蕾的父亲认识,两人是要好的朋友。杨蕾小的时候,他还曾抱着她在膝上玩耍。如果杨蕾是别的二十五岁的姑娘,没有任何问题,可他怎么能和自己朋友的女儿、亡妻的外甥女同床共枕呢?(老韩绝不可能像亨·亨一样心安理得地霸占着一个少女,而杨蕾也绝非和洛丽塔一样是一个无父无母、身世可怜的少女)老韩和杨蕾的这层关系一旦传出去,所有人都会骂他是个老变态,这将是一场丑闻。因此,老韩在满足欲望的同时,还在受着内疚、羞愧的煎熬。如果老韩真的要娶杨蕾的话,杨蕾将会是那个受折磨的人,她的家人将会与她反目,为此老韩肯定无法原谅自己。于是,两人秘密相恋一年多以后,老韩最终向杨蕾提出了分手,并告诉她,她属于某个和她同龄的人。
罗曼史结束了。为了避开杨蕾,老韩接受了此前美国新泽西州普林斯顿大学对他的邀请,到那里的文学研究院担任了两年的客座教授。
这段短暂的罗曼史让杨蕾深受打击,伤心不已。半年后,我出现在了她的生命中。也许是她想要尽快地摆脱伤心的状态,所以我追了她没多久,我们就在一起了。我们相恋两年后,老韩从美国回到苏州,在园区中央景城买了房子。此后,经杨蕾介绍,我认识了她这个姨父。我们都写作,因此有许多共同语言,于是很快就成为了要好的朋友。我们三个在一起时,我没有察觉到他和杨蕾有过私情的迹象。他已经让自己转变成了一个疼爱杨蕾的准父亲角色,因此他可能也把我当成了儿子看待。本来我们三个的关系会就此相安无事。可一个多月前,灾难降临了。我因为姥姥去世,回老家待了半个月。与此同时,恰好在我刚回老家的那天,老韩突发了心脏病,随后在医院住了一个礼拜。那一个礼拜,杨蕾经常到医院照看他。就是在那段时间,两人再次旧情复燃。老韩出院后,两人就再次发生了关系——也许那段时间,杨蕾又住在了老韩家?
事情就是这样,一个多月后杨蕾就发现自己怀孕了。无论是我回老家前,还是我刚从老家回来后,我们都性交过,因此杨蕾不确定那孩子是谁的,她不停地回忆怀上的那天,可就是无法确定孩子是我的还是老韩的。她尽可能拖着不告诉我。可她备受煎熬,觉得好像她的罪孽开始缠绕她,而她正在承受应得的惩罚。这正是她19号(周三)晚上在出租车里情绪忽然崩溃、因为一本小说斥责我的原因。“没有什么完美的情谊和伟大的情操,人都是自私的,即便最好的人也会做坏事”她说。这也是她谈到信任和共度难关的话题的原因;这也是她请求我继续爱她的原因;这也是她独自出逃,彻夜不归,让我失魂落魄,可她回来的时候却看起来很平静的原因——因为她已经把事情想明白了,她努力让自己相信孩子是我的,并且告诉自己,以后要更加地爱我,要和我继续美满的婚姻。她和老韩已经到此为止,她绝不会再和他越雷池一步……
写完上面的这段内容后,我感到极其沮丧,一种深深的负面情绪包裹了我。我现在已经分不清我写下来的东西究竟是事实还是虚构了。这时,我突然回忆起我刚认识老韩后不久,他给我讲述的一个法国作家的故事。
那个法国作家,是老韩十几年前去法国时认识的。当时那位作家已经出版了两部小说和一个短篇故事集,被认为是年轻一代里的希望之光(他比老韩小几岁)。老韩回国后不久,这个作家又出版了一部小说。这部小说围绕一个小孩被淹死的事展开。他的书发行后两个月,作家和家人一起去诺曼底海滩度假。在他们行程的最后一天,他七岁大的女儿走到了波涛滚滚的英吉利海峡里,淹死了。
老韩说,那个作家是个很理性的人,一个以思惟敏捷清晰而著称的人,可他因为女儿的死,责备起那部小说来。他在痛苦的挣扎中迷失了,他让自己相信他写的那些关于虚构的溺毙事件的文字导致了一起真实的水中之死,一个虚构的悲剧引发了现实世界中一场真实的悲剧。结果,这个极负才华的作家,生来就是写书的人,发誓再也不写作了。他发现,文字可以杀人(这里我想到了波拉尼奥的话:文学是隐秘的暴力)。文字还可以改变现实,因此,把他们托付给一个爱它们甚于一切的人是太危险的事。老韩告诉我这个故事时,那个女儿已经死去十五年了,而那个作家仍没有打破自己的誓言。在法国文学圈子里,这种沉寂让他变成了一个传奇人物。他因他在痛苦遭遇中的庄肃态度得到了最高的尊敬,被所有认识他的人所怜悯,所敬畏。
我和老韩还就这个故事有过讨论。我记得我当时相当坚定地认为这个作家的选择是错误的,是一种对世界的不合理误读。想象和现实之间没有联系。小说里的词句和我们生活里的事件没有因果关系。对那个作家来说可能看起来是这样,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只是个可怕的巧合,是厄运在以其最残忍、最反常的形式显现。我这么说,并不表示我因为他那么认为而责备他。虽然我因为他遭遇的可怕的丧失而同情他,可我还是认为他的沉寂是因为他在抗拒那些左右着我们命运的偶然力量。我告诉老韩,我觉得他是在无缘无故地惩罚自己。
我相信我的观点是唯物的、实证的、科学的。但让我吃惊的是,老韩持相反的观点。他说,那个作家的决定在他看来具有非凡的意义。同时,他也相信,想象和现实间具有深不可测的关系。
“思想是真实的,”老韩说,“文字是真实的,人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有时事情发生之前,我们就有感觉,只是有时没有醒悟到。我们生活在当下,可未来也时刻包含于我们体内。也许这就是写作的本质,不是记录过去发生的事情,而是促成事情在将来发生。”
回忆起老韩给我讲的这个故事和我们就这个故事的讨论,我越发得惶恐起来。我摸着作文本的手抖了起来。我重新翻开作文本的第一页,开始一页一页地往下扯,接着把它们撕成了小碎片,然后扔进了我左侧的垃圾桶。不一会儿,近五十页写有文字的页面就都被我撕完了,一页不剩。
我想,我宁可写不出小说来,也不希望自己与黄燕(也就是夏江楠与穆雨桐)的悲剧重新在我身上上演,更不希望我刚才写在作文本上的、有关杨蕾和老韩的事是真的。可我也知道,撕掉作文本也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行为,因为那些想法已经在我的脑海里停留过了。并且由于我不能停止对它们的继续思考,它们就还在我大脑的记忆沟回中不断地填充着——直到我不再抗拒,接受它们是事实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