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君,十八岁,神差鬼使,不知怎么选择了读中文系。X君也许是男孩,也许是女孩,也许是有志文学,也许只是分数不够高,读不成别的,只好到中文系来凑合。总之,他来了。
他既决定来中文系,对文学总有几分情意。而这几分情意不敢说一定能惊天动地,但总也不算虚情假意。他希望自己和文学之间的关系能渐入佳境。
然后,开学了。伟大堂皇的学分纷纷上场,他忽然发现自己像结婚礼堂里的新郎:他可以拜天地,拜高堂,他可以用印,可以敬酒,可以吃菜,甚至可以表演亲吻新娘。但他就是不能和新娘一起走开,一起走到花前月下的无人之处,倾心相谈。
X君的大一课程除去体育、英文、历史、宪法不算,剩下来的可能是中文、文字学、文学概论、理则学、文学史。等到二年级,他可能读历代文选、文学史、诗经、诗选、小说选、声韵学或训诂学……如果X君够警觉,他会发现一路下来所有的学分,所有的教法,都在塞给他一个东西,这个东西的名字叫:“文学学”。
对,是文学学,而不是文学。
什么叫文学学呢?文学学是指文学的周边学问,例如修辞学,例如理则学,例如声韵训诂。
文学学也不算没有意义,像大城市之必须有卫星城镇,像大工业必有卫星工厂,文学也不妨有些基础工程,只是基础工程之后应该继之以亭台楼阁才对。平地架楼,因无根无基而脆弱无依,固所不宜,相反地,只挖一堆地基放在那里,而无以为继也未免可笑。
我们姑且假定X君一向很重视自己的学业成绩,(对在台湾地区长大的学生而言,这个假定不算过分乱猜吧!)。因此他很努力地想考好他的每一门学科。譬如说,诗选这门课吧,考试之前,X君努力要记清楚的数据很可能是:
一、仄起式的平仄是如何安排的?
二、初唐最重要的诗人是谁?
三、杜甫“香稻啄残鹦鹉粒”是什么意思?
四、“劝君更进一杯酒”和“与尔同销万古愁”之间算不算对句,是否动词对动词、名词对名词、虚字对虚字?
X君在班上的成绩不错,运气好的话,他还可能拿到某种奖学金。X君毕业在即,正准备考硕士班研究所,大家都称赞他是中文系高材生——不过,有一个小小的秘密,那就是,X君迄今都还没有碰到文学。
X君和其他好学生一样,从小深信一句话:
“开卷有益。”
他平生受这句话之惠不少。譬如说,等车的时候,排队等吃饭的时候,他都一卷在握,丝毫不敢浪费时间。他一点点学业上的成就都是靠这句话博取来的。
可惜,X君不知道另外一句更重要的话:
“掩卷有功。”
掩卷有功四个字是我发明的,古人并未明言,虽然古人很善于掩卷。
李白诗中有言:
“片言苟会心,掩卷忽而笑。”(《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
苏辙的诗中也有一句:
“书中多感遇,掩卷辄长吁。”
“掩卷”就是把书合起来的意思。除了“掩卷”,古人也用其他的字眼来表示类似的动作,例如:
“阖卷”“抛卷”“合书”“掷书”。
除了关上书卷,其他类似的动作如:
“掷笔。”
其作用也类似。
开卷而读,是为了吸取数据,但吸取数据只不过把人变成“会走路的计算机光盘片”而已,并不能使我们摧心动容,使我们整个人变得文学化。
“掩卷长太息”才是“教书机”和“读书机”办不到的事情。X君如果“读书破万卷”,也未必有益,只待X君一旦“阖卷泪沾襟”,则他的文学教育就不算空白了。
建国中学长久以来流传着一则故事,有位同学,打开历史考卷一看,有道题目要求详述鸦片战争对近代中国的影响,他匆匆写了两行,忍不住,便掷下考卷,急奔到校园中去痛哭。那一天,他的历史考卷当然是不及格的,但当天其他考卷和成绩漂亮的同学能和他比历史感吗?相较之下,能一字字冷静道出《马关条约》的同学反而显得残忍无情吧?
“伏卷”而书的乖乖牌学子何止千人,但“推卷”而起抚膺号啕的却只有那一位啊!
英国十八世纪的历史学家吉本,写了卷帙浩繁的《罗马帝国衰亡史》。从动念到完成,历时一十四载。所描述的时代则长达一千三百年,其规模气魄略近司马迁写《史记》。吉本写此书言简意赅,纲举目张,为世所颂。但我真正心折的还是他一七六四年秋天站在卡比托尔的古罗马废墟中,对着断壁颓垣喟然而叹的那种千古历史兴亡感。
书写历史不是靠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的死功,而是靠望着“大江东去”,油然兴起“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那声叹息!
身为中文系的老师,我深知同学诸生能做个“开卷人”的已经不多了——“不开卷的人”就更别提了,他们根本没资格来“掩卷”。可惜的是那些只知开卷而不知掩卷的学生。古人认为读《出师表》《陈情表》应该“有感觉”,否则不忠不孝。今天学生读此二文恐怕大多数的人只在意考试会考哪一题。其实,应该“有感觉”的篇章又何止《出师表》《陈情表》,读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即使不怆然涕下,也该黯然久之吧!读张岱湖心亭饮茶一章,能不悠然意远吗?
不幸的是,属于文学的、感觉的境界往往难以传递,于是我们只好教授“平平仄仄仄平平”。后者客观、确实、有效率,也容易让学生佩服。当今之世,讲杜甫《兵车行》讲到哽咽泪下难以为继的老师恐怕多少会让学生看扁吧!
但我要强调的是,那些开卷读书却不曾掩卷叹息的人其实还不曾跨入文学的门槛。那些接触过客观数据,主观方面却不曾五内惊动的,仍然只算文学的门外汉。
下面我且举几例,来说明只要细心体会,其实感动无处不在。
譬如说,词牌。一般而言,词牌因为是音乐方面的调名,和文字内容未见得有密切关系。读的时候很容易就掠空而过低调处理,不去管它了。但词牌名仍有那极美的,耐人反复玩味。真的是“阖卷”之余茫然四顾,惋叹流连不能自已。
有两首词牌名(现在很少听到),一名《惜花春起早》,一名《爱月夜眠迟》。每当花朝月夕,想起这两个词牌名,只觉其困境亦恰似人生:春朝花绽,怎能不勉力相从?月夜光盈,又怎忍遽舍清辉?然而活着原是一件艰辛的事,谁都能像王维诗中的神勇少年“一身能擘两雕弧”?而美,是如此浩渺不尽,我怎能既追踪“惜花春起早”又抓紧“爱月夜眠迟”?
只是词牌的名字,已足够令人掩卷失神。
另外生动逼人的词牌名还有,如:
《骤雨打新荷》,唉,如果是“雨打荷”也就罢了,“骤雨”打“新荷”却令人如闻土膏生腥的气息,如触及五月的清甜微润的池面薄烟。方其时也,新荷如青钱小小,比浮萍大不了多少,比雨滴大不了多少。小小的新荷,圈点着水面,圈点着初夏。而初夏这篇文章写得太好,造化神明不知不觉便多圈了几个圈。
此外,《一痕沙》《一萼红》《隔渚莲》也都令人神往心悸,不胜低回。而苏东坡的《无愁可解》则是一派顽皮,意欲挑战《解愁》。人生弄到要靠酒来解愁,则何如根本把自己活成“无愁可解”的境界。既然根本不愁,也就不必麻烦去想法子再来解什么愁。
不过是几个词牌,不过是三五个字的组句,却令人沉吟、迟疑,不能自拔于无边之美感。
除了词牌,斋名也颇有趣。古人动不动便有个堂皇的斋名,但现实生活中则未必真有什么楼什么轩什么庵什么室什么斋。所谓的斋,往往只在主人的方寸之间鸠工营造。
初中时就听到梁任公《饮冰室文集》,当时只以为饮冰室就是我们吃刨冰的冰果店,代表的是清凉的意思。及至读了《庄子》,才知道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原文是:“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欤?”注疏中说“晨朝受诏,暮夕饮冰,足明怖惧忧愁,内心熏灼”,原来饮冰是指内心焦灼不安。那么,梁任公原来在恣纵无碍的才华之外亦自有其生当乱世的忧怖,如此一想,也真要掩卷肃容一番。
至于曾国藩,他把自己的住处命名为“求阙斋”。世人无不爱求全,曾氏独求“缺”。以他当时位极人臣的显达背景,他当然比别人更了解居安思危的真谛。求缺,是全福全贵到极致之后的谦逊。对此简单明了的三个字,曾文正公一生风骨气度都毕现眼前,我因这三字而掩卷轻叹,终生俯首。
近人有“无求备斋”“知不足斋”,并皆引人深思。周弃子先生取名“未埋庵”,令人思之不胜感伤。一切活着的人不都迟早要大去吗?把此刻的自己看作葬礼未举行前的自己,多少可以减少一些名利心、争逐意,虽然命意嫌衰飒了些。
以上举例重在可叹可感的美感,至于有情有趣可堪一笑的例子也是有的,此处且举苏轼《攓云篇》的诗序为代表:
“云气自山中来,以手掇开,笼收其中,归家云盈笼,开而放之,作攓云篇。”
如果读《出师表》不哭为不忠,读《攓云篇》不掩卷大笑也真可谓“不通气”了!东坡老儿实在无赖得可爱,把山云捉来放在竹笼中,倒好像那些烟岚云雾全是小白驯鸽似的,手到擒来,等笼子一张开,全部白云亦如小鸟振翅而出,急扑扑的穿梭得满屋子都是。
世间宁有此事!但苏轼的谎撒得太可爱了,这一出他自导自演的“捉放云”几乎有些卡通趣味,你除了抚掌大笑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
刚才所说的那位X君,如果在大四毕业之前只会开卷勤读,而不会掩卷悲喜,他这一生就算做到中文系教授,也仍然是个“文学绝缘体”。
但愿读文学的X君不单读了些“文学学”,也早日碰触到“文学”。但愿X君和其他所有接触过文学的Y君,都既能因开卷而受益,亦能拥有掩卷一叹的灵犀。但愿他们不仅是“有脚光盘片”,是有感应的“文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