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萌站在门口，清了清嗓子，捋了捋辫子，拍打了两下衣服上的浮灰。
“请问有人在家吗？”房门是开着的。她朝里面望了望，敲敲门。
“你是......？”一个妇人一边从厨房走出来一边用围裙擦手，应该是金勇的妈妈。
“阿姨您好，我叫高萌，来自刘家堡，我找金老师。”刘家堡是海燕和金勇插队的村庄名称，高萌在火车上跟海燕了解了他们当时的具体情况，确保她看起来更像金勇在那边的熟人。
“金老师？”金勇妈妈显然被这个称呼吓到了，他儿子从小学习不怎么样，现在又要去打工，说不定这辈子只能是个初中学历的人了，怎么也没法跟“老师”这个职位扯在一起。
“是的，金勇老师，”高萌态度非常笃定，不容质疑。毕竟自己说出来的话只有自己先相信了，才能让对方相信。
“我小时候学习不好，总考班级倒数。我初一初二的时候金勇老师和海燕老师总辅导我作业，让我成绩提升了很多。我听说金勇老师快要出远门打工了，过来看看他。”
如果高萌没跳过级，现在的年龄应该是初中毕业刚考上高中。让不知道她是天才的人相信金勇能辅导她确实不难。只是这个小女孩怎么自己跑来这么远？金勇妈妈疑惑地问她：“这么大老远的，你自己一个人来的？”
“我姐姐陪我来的，她在外面等着呢。她跟金勇老师不熟，又怕生怕尴尬，就不进来。”
“哎呀，外面站着多累呀，快请她进来坐吧！”
“不用了，阿姨。您能叫金老师出来吗？我跟他说两句就走了。”
“好、好，”金勇妈妈对金勇能当过谁的老师、还被学生感激这件事表示很欣慰，赶快打开金勇的房门叫他：“金勇，你快看看，谁来了！”
“谁来也不见！”金勇躺在床上，烦躁地用棉被蒙住了头。他以为又是什么亲戚来给他说媒。
这个木鱼脑袋！高萌心里一急，忙冲金勇卧室方向喊了一句：“金老师，我来找你们道别的！我已经找过张老师了！”
金勇对外面这个声音和“老师”这个称呼都很陌生，但他一听对方提到刚见过海燕，立即蹬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进了客厅。
是一个他不认识的小女孩。金勇愣在那里，不知道对方想干嘛。
高萌看到傻了的金勇，急忙说：“金老师，您跟张老师离开刘家堡的时候，我也没来得及跟你们告别，现在又听说你们一个去了中州、一个又要去山西，我怕以后见不到你们了，就专程来找你们道别。”
金勇完全摸不到头脑：“刘家堡......”
高萌怕金勇穿帮，干脆打断不让他说话了：“我特别谢谢你们辅导我，没有你们的辅导就我考不上高中，所以我不来跟你们道别的话心里实在过不去。我家里人也要求我必须来，我姐姐陪我来的，她就在外面等我呢。
我们已经买好火车票了，得赶火车，不能在这里久留了。您送送我们吧，我还有好多话想跟您说呢。说不定以后就见不到您、没机会再说了。”
高萌说话的时候紧紧地盯着金勇，殷切地盼着他的答复。可是金勇还是一脸懵的状态，她赶忙又补一句：“我刚见过张老师，我们还聊了很多呢。”
金勇一听，便迫切地想知道她们到底都聊了些什么、海燕有没有提到他，也许是海燕让这个小女孩传什么话才派她来的！他终于缓过神来，恳求母亲：“妈你让我送送她们吧，这么大老远过来多不容易啊，而且说不定以后见不到了。”
金勇妈妈犹豫了一下，把金勇禁足是他爸爸的意思，她也心疼儿子。而且这么小的孩子从大老远的地方特意来一趟，确实没有不送一送的道理。
“好吧，”金勇妈妈决定同意了。“小朋友不容易，就送送吧，代我问你姐姐好。”
“谢谢阿姨，阿姨再见。”高萌冲金勇妈妈鞠了一躬，就带金勇出去了。
一出金勇家门，高萌就一直小声提示金勇“走快一点、走快一点！”
金勇一头雾水，但还是配合着高萌的步伐。等看到远处胡同口徘徊着一个熟悉的人影，他怔住了，那个人影也随即停住。
“跑！”高萌低声吼着从背后推了金勇一把。
金勇才回过神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向海燕，拉起海燕的手继续跑，高萌跟在他们后面。
他们拼了命地奔跑着，如果不是金勇穿着拖鞋就出门了，他恨不得拉着海燕起飞。他从来都没有发现，这乡村的小路原来这么长，从人间到天堂的距离也就不过如此了吧！
高萌呼哧带喘地跟在他们后面，她从小一上体育课就请病假，体育老师长什么模样都没有见过。这条乡村小路对于她来说就是一条马拉松的跑道。她累到腿酸、喘到耳鸣，但她兴奋，因为她第一次亲眼见证了不可阻挡的爱情。
火车上，三人都大喘着粗气，亢奋的精神沉浸在刚才的疯狂中。
“你们可不能玩消失啊，不然你们父母要伤心死了。”高萌想着刚刚金勇妈妈朴实的面庞，开始有些于心不忍了。儿子离家出走了，她该多难过呀。
金勇低头想了想，抓住海燕的手，真诚地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海燕，你跟我去山西吧。你再考一年，考一所当地的大学，你复读期间和大学四年我工作养你。”
海燕也陷入了沉思，金勇略带自责地继续说：“我现在没有学历、没有手艺，如果就这样身无分文、漫无目的地带你去流浪，我怕给不了你好生活。你那么优秀，我想给你最好的，我不希望你为了我受苦。
咱们去了山西，起码我们的工作和收入有保障，我会努力奋斗的，你给我五年时间，五年以后我一定让你吃香的喝辣的，让你这辈子都不会因为跟我走而后悔！”
海燕默默地点了点头：“既然决定跟你出来了，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真的？！”金勇兴奋地双手紧紧握住海燕的手：“既然咱们父母都不同意咱俩在一起，那我们就先去山西找我亲戚，安顿下来再给他们写信，来个先斩后奏！我爸妈知道我过去了，就会放心了。你爸妈如果知道你还会上大学，只是换一个地方，他们就不会那么生气。
而且除了没考上大学这一点，你爸妈还是挺信任我的，以前不论你去哪儿，只要有我在他们就不担心。他们知道你跟我去山西了，最多是生气，但不会担心你的安危。
你写信的时候就说：让他们放一百个心，我将来一定会有出息，一定不比大学生混得差，一定让老婆孩子都过上好日子！
我的人生目标就两个：让你将来不去为赚钱而工作；让我们的孩子受最好的教育！”
金勇这就已经提到孩子了，让海燕激动又害羞地说不出话来。
高萌一直面带微笑地看着金勇连连表态。
她开始期待爱情了。
最近高萌总感觉有人跟踪她。
无论她走到哪里，总感觉背后有人。她猛得一回头，又什么都没发现。哪怕她去女厕所的时候，这种感觉都很强烈。
高萌不敢独自行动了，她一出门就跟同寝室的11个姐姐们一起走，宛若大部队行军。
秋去冬来，到了十二月九日，这天是高萌的生日。她收到的礼物和信件堆了一桌子，有朋友送的、家人寄的，也有陌生人的礼物。
课上，宋军捅了捅前座的刘爱霞，让她帮忙给坐在她前座的高萌递个纸条。刘爱霞撇撇嘴，把纸条接过来扔向高萌，纸条打到高萌头上，弹到了地上。
刘爱霞是高萌寝室的老十，十七岁。高萌没跟她们一起玩时，她是独享姐姐们恩宠的。可是高萌一加入她们，她的天真活泼、热情大方感染了所有人，姐姐们做什么都愿意带上她，还凡事让着她。甚至要求她也让着她。
上次她在寝室里听从家带来的收音机，高萌看书嫌吵，请她小点声。她一气之下把声音开得更大。高萌惊讶地看着她，正当她得意地品尝胜利的喜悦的时候，大姐要求她把收音机关掉，说这样打扰大家做功课很不道德。
大姐居然要求她关掉！从前她们都是跟她一起听的！过去只要她拿着收音机坐在床上听，周围就会渐渐围过来很多人，大家一起边听着边讨论听到的内容。她坐在中间，就好像自己是这些人的核心人物一样，内心充满骄傲。
现在，因为这个高萌，大家都不跟她站到一边了。大家觉得她做错了什么，就直接指出她的问题。可是如果她指出高萌做错了什么，大家就以高萌还小为借口，完全不会放在心上。如今，她暗恋的那个高高帅帅的城里人班长，也跟高萌眉来眼去的。
“明明都是我的！这个高萌为什么要出现呢！太可恨了！”她心里一团怒火，瞪着高萌，像要用这团火烧掉她。高萌并没有感觉到来自后脑勺的炙热目光，只是摸摸头，捡起了纸条。
“下课学校外的小桥上见。——宋军”
她叠上纸条，装进铅笔盒里。
下课后，高萌跟姐妹们说有点事不去食堂吃午饭了，让大家不用等她。刘爱霞直觉她跟宋军一定有什么事，决定跟上去一看究竟。
“干嘛呀？神神秘秘的。”高萌走到小桥边，看到宋军双手背在身后，微笑地望着她走过来。
“听说你干了一件大事？”宋军狡黠地一笑。
“听谁说？说什么？”高萌假装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你帮张海燕私奔了？”
“你哪儿那么消息灵通？”
“你可是学校里的大红人啊，你高萌做点什么事，还不全校轰动？”宋军略带调侃，高萌瞪了他一眼。
“好啦好啦，不逗你了，我老实交代。是张海燕的爸妈来学校拿她的行李来了。张海燕来信说她跟未婚夫去了山西。海燕父母去找了她未婚夫父母，对方妈妈说他被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儿叫出去，就再也没回来。过了十几天，她也收到了他们从山西的来信。
是我在郭指导员办公室听他们跟郭指导员讲的。我一听就知道是您老先生搞的鬼。”
“凭什么是我？”高萌大眼睛望着天空，继续装傻。
“真不是你？我不信！你看着我的眼睛！”宋军双手搭住高萌的肩膀，盯着她。
高萌调皮地抬起头，懵懂的眼神一下子撞上宋军炙热的眼神，那一瞬，高萌只觉得心跳加速、脸颊涨热。她看到宋军通红的脸，就知道自己也是样子了。
“你手上是什么？”高萌小声问道，她想试图打破尴尬。
宋军这才发现自己搭在高萌肩上的右手上还拿着东西，大概硌到高萌了。他拿下来，放到胸前，给高萌看。
“送你的，生日快乐！”
高萌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单看这盒子，就知道这不是普通的礼物。她像是怕打碎什么贵重东西一样，左手紧握住盒子底部，右手慢慢打开盒盖。
“啊！是派克！”是高萌一直梦寐以求的钢笔，但太贵了，她舍不得买。高萌一时语塞，她收到的生日礼物都是书、本之类的小物件，她一时不知道拿这贵重的礼物怎么办。不收？她实在是太想要了。收下？那她就得还宋军一个价值相当的礼物，不能白拿别人东西。可是她没有钱。
“不行，我不能要。”高萌的惊讶和喜悦刚挂在脸上两秒钟便消失了，她回归理智，盖上盖子，把钢笔盒推给宋军。
宋军双手一挡，真挚地说道：“我看过你交的作业，你的字迹苍劲有力，是一个‘帅’字所不能形容的。像是一个将军在执笔，你写下的字就像将军令，给那些字赋予了仿佛不可违抗的力量。
整个指导员办公室的人都认为你的字是全校写得最大气的，你明白吗？是全校！可你还用着一支笔尖已经劈成了两半的钢笔，我不允许你再用那支破钢笔糟蹋你的字，你这是在暴殄天物！
我是班长，你是中文系的宝贝。班长有责任爱惜集体的宝贝！”宋军说完这话，刚刚严肃得不容置疑的脸又涨红了。
我可以要吗？高萌右手不由自主地抚摸着木盒的边缘，仿佛想在还回去之前，多感受一下它光滑的手感。
“我......不能白拿你东西。”高萌小声嘟囔着，眼睛没有离开木盒。
“那你包着名章的手帕，可以送我吗？既然你不想白要我的礼物，我们就交换礼物好不好？”宋军觉得这样提议，高萌就能安心收下他的礼物了。更重要的是，他真的希望拥有一个高萌的贴身物件。
“手帕？”高萌一脸的茫然与不解。
“刚刚在教室里，我看到别人送你书的时候，你掏出你的名章来盖。你包名章的那个手帕，可以送我吗？”宋军亲眼看到高萌对那个名章的爱惜，他看过她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沾上印泥盖上章、小心翼翼地擦掉章上剩余的印泥，再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好。
他真的很希望能拥有高萌最珍视的东西，那样他便能牵着高萌的心。但他不会强人所难地要那个珍贵的印章，只要是包着它的手帕就好。
“那个手帕都旧了，也不值什么钱，上面还沾上了印泥，洗不掉了......”高萌仔细回想着那个手帕的样子，甚至有点自卑了。那手帕实在是拿不出手。
“送我好吗？”宋军的眼神真诚而迫切。
“好......”看到宋军这样想要，高萌似乎猜透了宋军想要交换信物的心思。她终于害羞地点点头：“在我书桌里的包里。我下午下课给你，我们到时候还在这儿见。”
“好，不见不散！”宋军拍拍高萌的头，边宠溺地看着高萌边倒退了几步，转身离开了。
那是高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宋军用那种眼神望她。高萌目送着宋军，心里泛起甜蜜的涟漪。
搭肩膀、送钢笔、拍头，这一系列种种都被刘爱霞看在眼里。她红着眼睛跺了跺脚，“果然！”她愤恨地想：“他们果然有事！高萌你给我着，我不会让你跟宋军在一起的！”
刘爱霞气愤地往教室走，她刚才隐约感觉附近的树影下还有一个人，但现在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大踏步跑进了教学楼。
下午课马上要开始了，同学们都在等老师来。结果先推开教室门的，不是任课老师，而是郭指导员。“宋军，来一下。”
郭指导员喊走了宋军，其他人继续等着上课。
宋军以为郭指导员又要给自己派什么任务，加上刚见了高萌，她还答应跟自己交换信物，心情大好，他轻松愉快地跟在郭指导员后面。
结果郭指导员没带他去办公室，他在走廊一个没人的角落里突然停下，回过头严厉地看着宋军。吓得宋军一愣，迈出去的步子来不及收回，差点撞到郭指导员。
“听说你最近跟高萌走得很近？”郭指导员的低沉的语气更像是质问。
“就是......作为班长关心同学。”宋军有点心虚，尽量说得云淡风轻一些。
郭指导员不容置疑地命令他：“你想保命就跟她划清界限。”
“为什么？”宋军大惑不解。高萌这样优秀的孩子，应该所有老师都喜欢才对，为什么郭指导员会这样要求他？
“中午有人写举报信告你流氓罪，勾引幼女。”
“流氓罪！”宋军像被这三个字当头打了一棒，一个腿软差点跌倒，赶忙伸手扶住了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