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噢。那里挺漂亮的。
下班后,冯岩留在办公室没走,好像知道我要找他。
我走进他的办公室。这几天,我一直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冯岩看着我,说,怎么了?不开心?
我说,没有。数据库的事——
冯岩说,这件事,不要再提了。我知道你有很大的压力,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再去想它。你看,这不都过去了吗?谁也不知道是你的错,也没有人怪你。你却一个劲儿地自责这不太傻了吗?
我说,可是——
冯岩说,我已经把这个小小的错误揽过来了,还挨了那么多骂。可是你还是不开心,那我们俩是不是都赔了呀?
我被他的逻辑搞得稀里糊涂。想了半天,还是担心。我说,你真的没事吗?厂长他们只是骂了你?
冯岩笑笑: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吗?就是脸皮变厚了。
我忍不住笑了。终于松了一口气。
周五下午,人事处全体前往我的家乡旅游。投入家乡的怀抱,所有烦恼顿时忘得一干二净。我格外地兴奋,眉飞色舞地给大家介绍景点。冯岩一直微笑地看着我。
骑马的时候,我和冯岩跑在最前面。他说,好久没看到你这么高兴了。
我笑。大声地问他,为什么来这里?
他大声地回答:想看看你长大的地方!
马飞奔着。
我问他:漂亮吗?
他说,跟想象中一样!
我说,你怎么知道这个风景区?
他说,跟你有关的东西,我都知道一点。
经过一处溪流,马慢了下来。
夕阳无限。
他说,我们就这样浪迹天涯吧?
我大笑。
他一本正经地说,你怕吗?
我说,不怕。
他说,我从小就有一个梦想。
我说,浪迹天涯?
他说,差不多吧。我想做一个大侠!
大侠?我笑得差点从马上掉下去。
他说,真的,而且我一直有这样的梦想。
我侧过脸看他。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竟然有着这样天真而执着的梦想。
他说,你有梦想吗?
有啊。我想了想,然后轻松地说,我希望在这里造一个木头房子,过与世无争的田园生活。
他看了看我,眯起眼睛把脸融进夕阳里。
他会知道我真正的梦想吗?想过与世无争的生活,是因为我们的爱情只有逃离人群和世俗才能够存活下来的。
旅游回来后,公司公布了一个人事变动:张华为提升为人事处副处长。张华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此前在人事处管着保险和退休的业务。
人事处例会。冯岩说,接下来我可能会花点时间来准备我MBA的毕业论文,张处在人事处工作时间比较长,经验丰富,大家业务上有问题都可以请教他。另外——冯岩看着我说,你到人事处也很长时间了,应该多接触一些业务,除了数据库这一块,从今天起,再帮张处跑跑保险和退休。
我说,好。心里却嘀咕,这个时候,这样的安排,绝不是空穴来风。
我跑去问冯岩。他说,你就是喜欢自作聪明,整天瞎琢磨。人事处提个副处很正常啊。
我说,你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提副处?
他说,老张干那么多年了,早应该提了。
我说,真的跟并轨没关系吗?
他笑笑:你这孩子,思维越来越国企了。别净学权术那一套,要真正地学点本领。现在让你接触保险和退休,是一个很好的学习机会。你要尽快把这些东西弄明白。尤其是一些法规政策。懂吗?
我点点头。又问:为什么要尽快?
他白了我一眼,说,又想歪了。
日子就这样过了两个多月。我的生活无比充实,除了接触保险和退休外,冯岩还让我学着做一些人事报表,了解各部门的绩效考核系统。
在人事处,我正向着一个业务全才的方向发展。可是,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一天,冯岩把我叫到办公室。他说,我给你报了一个人力资源管理师的培训班。
我说,为什么?
他说,你喜欢做人事吗?
我说,还行吧。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他说,如果你要把这个当成你的终身职业,你就得在专业上超过别人。现在人力资源管理师刚兴起,你要争取拿到这个执业资格证。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问:你报了吗?
他说,没有。
我说,为什么?
他说,我没确定以后还要不要做这个职业。
我急切地问:发生什么事情了?你要离开人事处吗?
他说,可能吧!
我说,你要去哪里?
他白了我一眼:你怎么这么喜欢操心。
我说,是不是因为并轨?
他说,看你,又来了。并轨都成了你的心病了。
他若无其事的样子忽然让我泪流满面。
我说,你不要再瞒我了。是不是那次的厂长办公会就决定了?这么大的事,厂里不可能没有动作。你为什么要把我的失误揽过去?即使要保护下属,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啊,你想过自己的前途没有?你太傻了,和你的前途相比,我有那么重要吗?我一个刚毕业的学生,他们能把我怎么样?我去跟厂长说,我去告诉他们是我的失误。我说着就往外走。
冯岩拦住我,他说,跟你没关系,跟并轨也没关系。是我自己的事情。
我说,别骗我了,我不是小孩子。你就让我说出来吧!因为我的失误,厂子改不了制,你现在不但没做上副总,还要被处罚,我这么罪大恶极,你让我还怎么装下去?
冯岩说,不管怎么说,事情好不容易平息了,不要再去翻旧账了,好吗?他的眼里有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不得不妥协。我说,好。不去翻了。那他们到底给了你什么处罚?求求你告诉我!
他说,没有。是我自己提出的。我想离开。
离开?我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他。
一切早在两个月前,当他决定把责任揽过去的那一刻,他心里就已经决定了。
我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无论如何不该牺牲你的事业啊。现在怎么办?你要去哪里?
冯岩平静地看着我。他说,没告诉你,就是怕你自责。其实,离开对我来说,也许是一种更好的选择。国企其实是不适合我的。
他摸摸我的头:你一直干得很好,不要为了这件事较真儿。你想想,你的错误在哪里?不过是错误地进行了一次数据库的操作而已。其实这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错误。只是这个错误恰好赶在了那个时候。他几乎在恳求我:把并轨这件事忘了,好吗?
我忍着泪点头。心里的愧疚不断加深。一个因为我丢了工作的人,还在这里不厌其烦地做我的神父。我心里纠结着,这种情绪,无以言表。习惯性地嘴角上扬,给他一个微笑。我说,我没事了,不会自责了。
冯岩疼惜地拍拍我的头,说,我离开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点点头,微笑。泪水把身体撑得沉重无比,说不了话,也动弹不了。我努力地控制着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流出泪来。他的牺牲应该换来我的坚强。
有太多的事,是无力改变的。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即使很努力,结果也可能是一场空,也可能是出奇的坏。一个并轨,就改变了冯岩的前途。我的一个小小的失误就毁了冯岩如日中天的事业。一切太过讽刺。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人生中要有多少场这样的捉弄才算完整?
冯岩走后,我的世界进入了秋天。
那是一种苍凉的心情。
那个年龄,这种心情。我想,我的成熟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那天,我和大家一起帮他整理了东西,然后看他拿着箱子走出了办公室。然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这段感情,到这里,应该是结束了。
没有他,一切变得陌生和坚硬。我牵着猫在厂子里散步,停在角落里回忆。落寞而伤感。他一直不露痕迹地保护着我,如同守护天使。那是一段童话般的日子。
可是,我在他身边,他一定过得好累。
我常常在想,我们可以把事情处理得好一点。如果我承担自己造成的失误,冯岩只承担他的领导责任。那么结果不过是我成了众矢之的,被诸如工会主席之流骂得狗血喷头,大会小会通报批评。直到离开还被大家茶余饭后打扑克时提及议论。若干年后,一旦想起我,人们会说,哦是那个并轨时把数据库整错的——当时那么脆弱的我可能不堪承受这一切,但,会挺过来。会慢慢忘了。然后,冯岩做一个形式化的检讨,继续做他的人事处长。再熬几年,副总的位置迟早是他的。
我恨自己当时表现得那么脆弱。冯岩全然地牺牲自己,保护了我。可他不知道,从此,我对他的愧疚如影随形。他一直怕我受到伤害。可是,我的心里已经赫然地刻上了一道成长的痕迹。我再也没有办法面对这里的一切,我要离开,离开这个温暖而残酷的国企。
我努力地学习各种业务。冯岩离开之前让我全面了解人事处的业务。他知道我一定会离开。我要带着国企的经验,还有冯岩给我的人力资源管理师的证书。离开。更好地离开。
从此,再也没有铁饭碗。再也没有冯岩。
一个周末,意外地接到冯岩的电话。他说,最近好吗?还是那么温和的语气。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他女儿。
我说,好。一直很好。
他说,业务学得怎么样了?
我说,正努力地学。每天都很积极。他说,加油!便挂了电话。
我很想知道他怎么样。可他故意不给我机会问。他一定过得不好。可是,他还担心着我。
我在宿舍收拾东西。他给我的小熊我一直用盒子装着,不忍心弄脏。马上就要告别这个屋子,我曾经在这里做过很多美丽的梦。也梦见过他离开。现在,他真的离开了。我也将离开。我们的往事,一切,都留在这里吧!
人事处为我开欢送宴。我喝了很多酒。好几次,差点哭出来。张华为已经提了正处。他说,这里还是你的家,有机会多回来看看。我点头,嘴角上扬。我说,再敬大家一杯。
一直到很晚。
人事处的几个人都是老国企,但却有着真挚的感情。大家都很想念冯岩。但冯岩说他有事,不能过来。吃完饭,张华为送我回宿舍。他说,要搬走吗?
我说,是。新单位离这里太远。
他说,给你派个车吧。大家帮你搬。
我说,不用。东西很少。会有两个同学过来帮忙。
他说,那就好。
沉默了很长时间。他说,冯处,对你很好。我紧张地望着他。他说,我看得出来。今天你要走了,我才这么说。
我说,我——
他说,冯处是个很有能力的人。而且为人很好。他离开了,我们都觉得可惜。我笑了。心里却百般滋味。
他说,如果我没猜错,并轨数据——
我咬着嘴唇说,是,是我的失误。
他说,冯处肯为你承担这么大的责任,说明他对你是认真的。
我涨红了脸。我说,张处,我和冯处——
他笑了笑说,没什么。可惜,冯处这样一个人,家庭却不幸福。
我满脸疑惑地望着他,他却没再提这件事。他说,在人事处这么多年,换了这么多领导,我最佩服的就是冯处,他是一个很不简单的人。有能力,有民心,有责任感。在这个地方,像他这样的人太少了。
我看着张华为。他喝了很多酒,但很清醒。他叹了口气说,厂子需要冯处这样的人。现在到处死气沉沉,大家都在混。这样下去,不知道还能挺多长时间。所以,你要走,我也就不留你了。
我哭了。我说,对不起。如果并轨了,厂子转制了,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笑:转制哪那么容易。就算当时数据库没出错,并轨也不一定能操作成。我有个战友在市政府,他说厂长当时往市里交的全员并轨申请,市里一直没批。
市里没批准,那么我们所做的一切……?我大惑不解。
张华为说,这是厂长在冒险,他一直在争取。但我们厂根本就没达到全员并轨的条件。
我笑,心里悲凉。如果我不出错,那么接下来,厂长可能会面临一种尴尬的局面。我的失误成全了他,却牺牲了冯岩。
到了厂门口,张华为让出租司机把车开进去,他说,这么晚了。我得看着你上楼。我说,谢谢您。
他停了一下,说,有些话我可能不该说,可你的年龄和我女儿差不多。——冯岩是个很好的人。如果你们能在一起。要珍惜。
我吃惊地看着他,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我说,我们已经不联系了。我也从没想过和他在一起。
张华为说,我和冯岩的关系很深。我了解他,了解他的家庭,也劝过他。他是一个太怀旧的人。在感情上太优柔寡断——
这时,车停到了宿舍门口。我下了车。我说,无论如何,张叔,谢谢你!张华为朝我摆了摆手。车开走了。
第一次听别人说起冯岩的家庭。我躺在床上,回想张华为说的每句话,心里的疑问慢慢扩大。冯岩从未说过他不幸福。他说,他爱着他的爱人。
爱是一个太难琢磨的东西。或许,他是一个有伤口的男人,只是不动声色。既然他不说,我也决定不问。男人都是有自尊和骄傲的。有些痛别人无法分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