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她,脸上表现得无比感动。我说,二姐,真的没事。可能是好长时间没回家了,有点想家。
二姐噢了一声。并没说,那你回家看看吧。倒是很关心地问,有男朋友了吗?我对她的话题转变之快有点不适应,愣了一下,摇摇头说,没有。
她说,这么大了也应该考虑一下自己的事情了。我帮你留意一下。
我笑。然后千恩万谢地离开了她的办公室。
日子在昏天暗地里度过。除了在机场的那个短信,冯岩再也没有给我消息。我经常梦见他,然后哭着醒来。
只有回忆,只有眼泪。倾诉也许可以排解痛苦,但我可以倾诉吗?不能。只能这样隐忍着,有时候感觉心里的思念就要蔓延出来。
忽然觉得他是如此狠心。
老板还是每天一上班就把我叫到他办公室。大事小事地跟我布置两句。
一天,他问了跟老板娘一样的问题。
他说,最近气色不太好啊。是不是工作太累了。我说,可能想家了。他说,要不要回去看看。我说,不用。也快放假了。他问,有男朋友吗?我说,那个——没有。
还是不太习惯别人过问我的私人问题,尤其这个人是老板。
他说,噢。我还以为你失恋了。
我笑着摇摇头。这个经常把工程师们骂得灰头土脸的老板,也有他亲切细腻的一面。也许我的心事在他那里早就一目了然,我却不自知。
因为我一直在专注地悲伤和思念。这是一种可怕的沉沦,就像陷入了茫茫大海,越挣扎越迷茫,最后完全没有力气。呼吸里都是悲伤。一句同样语气的话,一件同样款式和颜色的衣服就会使我不受控制地想起冯岩,然后勾出许多往事,拼命地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他在北京,那里有他的爱人。那是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不允许我出现的世界。
人总要有办法管理自己。我试着理智地思考,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人生的一个过程。过去了就好了。
可是,哭,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也是我唯一的独处方式。我恨所有掉下来的眼泪。它们换不来丝毫的解脱和安宁。
忽然觉得要振作起来。
回到家,最后一次拿出那个盒子。在那段特别幸福的时光里,这个盒子逐渐盛满了白色花朵。那个夏天的每一个早晨,从宿舍到办公室的路上,我都在花丛里摘一朵白色的花。摘花的心情是愉悦的,因为,再走几步,我就可以看到冯岩。我把那些花装在盒子里。那时我就知道,这样的幸福不会太久,我要留下一些东西作为纪念。
白色是最容易着色的颜色。后来,我时常会心痛,痛到不能自已的时候,我就割破无名指的指尖。红色的液体流出来。那一瞬,忘了痛,泪也跟着停住,仿佛有一刻的晴朗。红色是最能让人感觉温暖的颜色。刺眼的红色花朵,让人无比清醒,不再沉溺于悲伤。
这天晚上,我最后一次割破无名指,染红第三十五只花朵。
时间一点点过去,我努力地恢复着。肆意在心里的东西是无论如何都会消散的。我挣扎着从泪水和思念里走出来。
不久后,二姐兑现了她的承诺。他是个老师。二姐对我说,人品很好,有上进心。家境也好,有个姐姐在省政府上班。
我不知道要怎么形容我们博弈的过程,是因为盛情难却还是因为威逼利诱。反正,我答应了。
我们在一个茶楼见面。我、二姐、老师及他姐姐。
在茶楼门口,二姐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皱皱眉头:颜色太暗。说着把自己的绿色围巾套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穿黑色,不是为了神秘,只想表达暗淡和漠然。有时候,衣服就像一个套子,能把人藏起来。黑色普通样式的衣服。从别人身边经过的时候,会像路人甲一样不留一点印象。钟爱黑色的人,是需要慢慢接近跟细细品味的。任何光鲜的颜色,只是一刹那的惊艳。时间久了,不免觉得浅显。
我跟在二姐身后走进去。这样的搭配,我的衣服和人都在衬托一条围巾。没有镜子,我看不到自己。眼不见心不烦。
相亲。
老师,我尊重但不喜欢的职业。
我以为老师都是可以夸夸其谈的,但他不是。他的姐姐和二姐倒是一直在夸夸其谈。二姐夸我,那个女人夸自己的弟弟,每说完一句对方都点头称是。
二姐说,我们这个女孩,百里挑一,工作能力强,性格娴淑。
老师的姐姐点头:对,看得出来。
老师的姐姐说,我弟弟在学校连续当了五年的优秀教师,唉,他呀,就是有个负责任的劲儿。
二姐点头:是,真好。
我笑容可掬,陪着点头。老师很渴,一直喝茶。
四人会晤结束,喝了六百八的茶。接下来的流程是我和老师单独相处一下,增进了解,彼此打分。
老师送我回家。他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我当时想,他可能对我不感兴趣吧。这一点上我们倒是能达成共识。于是,大家就都默契地沉默着。到了门口,我说到家了。他说,早点休息——还有,谢谢你。
我笑。不知所言。也不想问。
人生是有各种缘分的。这种没留下名字的邂逅也是一种缘分吧。如果相信轮回,那么前生我和这个老师也应该有过交集。那么多的人,认识,然后错过或是相守,是有某种因果吧。有些人我们一生只见过一面,却也是有缘的。所以,突然觉得要珍惜认识过的每一个人。
下辈子,我应该还会认识冯岩。
出乎意料的是,二姐告诉我,老师和他姐姐对我很满意,希望能继续交往。她满脸期待地说,你呢?感觉怎么样?
我鼓足勇气,冷静地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让脸上布满笑容说,谢谢二姐。接着,我罗列了老师种种的好及我的种种不好。最后说,我从小就怕老师,所以,跟老师相处会有压力,还是,觉得不太合适。
我对老师确实有种距离感,小时候觉得老师崇高得不能归属于人类。这种有距离感的恋爱我是无论如何谈不来的。
二姐看了我半天,然后把笑容挂在脸上说,没关系。不合适就算了。不过他的工作和家境真是很好的,这样的人也不好找。
我说,是,不好找。没敢再看二姐的眼睛,她的语气已经表达了她的情绪。
从二姐办公室出来就被老板叫了去。他先是问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末了,突然说,昨天相亲了?
我有些尴尬,点了点头说,噢。是。
他说,怎么样?
我说,那个——不是很合适吧。
他笑。然后说,以后不想去就不用去。
我惊讶地看着他,顿时紧张起来:没有,不是。
他说,我了解。
我说,真的没有。
他用我的语气说,真的了解。
他似乎总能看穿我。我心虚地望向他,他的眼神不是锐利的,倒很温和。我有些诧异。
职场中的人际关系千姿百态。正常的和不正常的。简单的和复杂的。种种。没有纯粹的职场,不是工作做好了就可以立足。所谓绩效型的企业,也是背后的人际关系在支撑。
二姐对我的热情越来越表面化。我觉得自己很难改变这种局面了,便有意地避开她。如果冯岩在,他就会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办。
终于有了冯岩的消息。这一天,我收到了他寄来的一个包裹,是一只三星的MP3,很精致的一个小东西。我打开它,蓝色的屏幕闪烁起来。然后上面显示了一行字:三万英尺。
这时,老板走了过来。他笑呵呵地问,谁送的?
我一惊,光顾着摆弄MP3,竟没留意老板进来。
我说,噢。一个朋友。
老板拿过去,塞上耳机,饶有兴趣地听了起来。他穿着拖鞋,头发蓬松,是刚睡醒的样子。他有午睡的习惯,但以这样的形象出现还是第一次,看来老板今天心情不错。有点忘形。
老板听了一会,把耳机拿下来说,里面就一首歌啊。不过,这个挺好听的。这人叫什么?
我戴上耳机听了一下,说,是迪克牛仔。
老板点点头,走了出去。没跟我交代工作也没对我上班时间的作为表示不满。我诧异了一会,又继续听歌。迪克牛仔是冯岩最喜欢的歌手。这个人的声音与生俱来地沧桑:
爬升速度将我推向椅背
模糊的城市慢慢地飞出我的视线
呼吸提醒我活着的证明
飞机正在抵抗地球我正在抵抗你
远离地面快接近三万英尺的距离
思念像黏着身体的引力
还拉着泪不停地往下滴
逃开了你我躲在三万英尺的云底
每一次穿过乱流的突袭
紧紧地靠在椅背上的我
以为还拥你在怀里
要飞向哪里能飞向哪里
愚笨的问题
我浮在天空里自由地很无力——
我饮泣。离开我时,他是这样的心情。离开我时,他已经决定永远地离开。我在机场徘徊的时候,他在三万英尺的云底,原来,是同样地心碎和无力。
我倾刻间理解了他的挣扎和心痛。
这个男人很深地爱过我,然后情非得已地离开。他在用这首歌告诉我,他很痛苦地作了这个决定。也在告诉我,不要等他。
我曾经看过一个故事,一个男人承诺要让他爱的那个女人永远快乐。他小心翼翼地守护在那个女人身边,为她过滤掉所有不快乐的事情。那个女人整天快乐着,傻傻地享受着他带给她的幸福。直到有一天,男人去参加马拉松比赛,他说,他要得冠军,让看台上的她快乐。结果,男人在冲刺的一刹那倒下了,再也没有醒过来。人们都以为那个女人会疯掉垮掉,她是那么天真,那么单纯和脆弱,那么需要保护。可是,那个女人竟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她说,他为我做的一切我都知道。我知道他希望我快乐。现在,即使他走了,我也要让自己快乐。
冯岩也一直希望我快乐。但是,这世上没有永远的庇护。每个人都需要自己去成长。
爱有很多种,有种爱,可以无欲无求。只要被爱的那个人能够幸福。我想起在机场的时候,他跟我说,好好的,快点找到你的白马王子。他是在用离开来成全我的未来。
那么,我将义无反顾地去开始新的生活,让他看到我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