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下子被噎住了。她的高高在上此时终于到了让我忍无可忍的程度。我以同样冷淡的语气回敬她:吴经理,虽然大家一直在研究招聘的时候怎么去挖出应聘者冰山下的那些特质,也创造了很多工具,但实际上,通过几轮面试和测试真的能透彻地了解人的本性吗?您招的人从来都百分之百地合适吗?
吴锐显然没想到我会反驳她。愣了一下,随即轻蔑地看我一眼,转过去给黄小龙讲面试技巧。
我忍着泪水,在心里纠结:要挺下去吗?
这时白云飞走了进来,他毕恭毕敬地说,吴经理好。吴锐头也没抬。白云飞对我说,老板让你过去。我说,好。连忙逃离办公室。吴锐来了之后,老板第一次找我。
我问白云飞:什么事?
白云飞摇头。
老板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玻璃前。我走过去:您找我。老板笑着看我:这些天,怎么样?我笑。
他说,吴锐怎么样?我说,挺好。
我已经学会在老板面前隐藏自己的情绪,这也是职场中的一种成熟吧。
他点点头,坐到沙发上。并没有接着说下去。
我说,白云飞,我不清楚出了什么状况。听说人品有问题,对不起,招聘的时候没把好关。
老板说,正想跟你说这个。不是你的问题,我不也一直很欣赏他吗?
我说,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老板说,也没什么,就是人太聪明,我不敢用了。
我疑惑地说,聪明?
他说,白云飞买了个房子。
我说,这个我知道,前几天刚买的。
老板说,对,就是这个问题。你们去旅游的时候,他陪我跟音乐学院谈判,音乐学院要迁到新区去,我准备拿下那块地。结果,白云飞在谈判后第三天就在音乐学院的家属楼买了一套房子。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傻乎乎地问:这有什么关系?
老板说,现在还没有人知道那块地要重新开发,所以二手房房价不高,他买下来等着动迁。
我恍然大悟。
老板说:这就是我不敢再用他的原因。这个白云飞脑子转得太快。留他在身边,迟早把公司的机密都卖出去。可惜,他聪明过头了。我原本是有意想拿那块地,但地价太高。而且那块地开发周期至少需要五年,五年之后房地产市场是什么样子很难预料。所以,不只我不会要,一般开发商都不会轻易去动。
白云飞就这样离开了公司。他跟我说,我错在哪里,我又没有损害公司的利益。这个老板真的狠心,我那么伺候他。
我笑:不过你真的很会把握时机。可万一不动迁怎么办?
白云飞说,我听说了,地价太高,冷建峰不敢拿。那我也没赔多少,只是当时买得急,价没压下来。但是,赌,起码有赢的机会。
我看着他。赌,起码有赢的机会。这就是他的生活态度。
白云飞看到我惊讶的表情笑了。他说,还有让你更惊讶的——我结婚了。其实,我自己也没想到会这么快,买房子和结婚几天里就全部搞定了。现在也觉得很有成就感,我是个有家室的男人了。
白云飞显出意气风发的样子,却难掩失意。我注视着他复杂的表情,问,你在讲故事吗?从来没听说你有女朋友。白云飞说,其实追你的时候,是认真的,但你也不给机会。我就把原来的女朋友娶了。反正她爱我。
这回,我是彻底被他震住了。结婚,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事。白云飞果然是不太靠谱儿的人,我心想,还好没跟他在一起。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你爱她吗?
白云飞笑:人生,就那么回事呗。太较真儿容易累。
可是人生是怎么回事,谁也想不明白。白云飞自认很超脱,却没想到这场聪明反被聪明误的闹剧使他走上了人生的另一面。
老板没再要秘书。他跟吴锐说,让你的两个兵给我做秘书。于是,黄小龙陪着他出去谈判,宴请。我则负责他临时交代的任务,大多都是人力资源的工作,找员工谈话、策划活动之类。他亲自布置给我。
有一天,老板问,人力资源最难做的是什么?
我奇怪他怎么会突然问这样的问题,但还是如实地回答他:其实是招聘。但最得罪人的是绩效考核。所以,也可以说最难的是绩效考核。
老板点头。
我和于兵还是淡淡地谈着恋爱。销售员周末不能休息,所以我们从来没有机会相处一整天。上班的时候也很少见面,因为在不同的办公地点。而且,也需要避嫌。
老板问,有男朋友了吗?
我摇头。
这天,老板安排了商务宴请,黄小龙没在。老板说,怎么办呢?我就带你这个女秘书去吧!顺便看看里面有没有年轻人,给你解决一下终身大事。
快下班的时候,于兵打电话说,今晚我姐来,你有空吗,我们出去吃饭。我有些惊讶,他姐来也没事先告诉我。我说,今天公司有事。
他说,我姐是特意来看你的。她都到机场了才告诉我,我事先也不知道。
我还不想见他的家人,但也不好推脱。我说,那怎么办?
他说,要不改明天吧。我让他们多待一天。
老板亲自开车前往喜来登。几个人都是区里领导。我不会喝酒,在饭桌上有些无所适从。
酒桌就是一个社会。送我回去的路上老板说。
经过一家酒吧,他说,我请你喝杯饮料吧。我说,有点晚了,您还是早点休息。他笑笑。把车停在酒吧门口。
我们坐在一个角落里。
老板说,怎么,不喜欢这个地方?我说,没有。他说,今晚这几个人跟我都是老朋友。那个孙局,我认识他有五六年了吧,那个时候他是副局,到现在还是。知道为什么吗?我摇头。
他说,孙局从来不收礼,也很少出来吃饭。
是个清官?我问。
他笑:你真天真,还用清官这种词。
我说,他为什么总是提不了正局?
他说,你想呢?
我想起饭桌上的情形,大概明白了。如果说在那个酒桌上,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不入局的人,那就是孙局。估计在官场上,孙局这个清高的人也会显得格格不入。
老板看着我,感慨地说,社会。
我想起一部电影里的台词:天下。
天下、社会,两个词都包含着惊为天人的道理。电影里的主人公为了天下放弃了个人恩怨,甚至爱情。社会,我们应该放弃什么?纯洁吗?
老板说,这里面存在着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其实,到处都充满规则。看上去毫无关联的人和人之间,都存在着一张看不见的网——关系网。想要很好的生存,就要拥有这些社会资源。社会资源决定你的社会地位。不论是谁,都不是生活在自己的梦想和情感里,而是生活在社会里。
我点头。虽然还不能完全明白他说的话,但隐约觉得他在让我改变一种生活方式。为了更好地生存,我要放弃什么?
他顿了一下说,如果你愿意,我以后多带你出来见识官场和社会。
我忽然有种不安。一切并不美好,我知道。这个社会几乎不符合所有人的梦想,我也知道。但是,所谓的规则,似乎已经离我很近。我说,谢谢老板,我还是自己慢慢学吧。
我终于要面对于兵的姐姐,还有姐夫了。他们和我想象中不同。第一眼的感觉是——一对俗人。
我热情地叫姐姐,姐夫好。
他们点头,肆无忌惮地打量我。于兵姐姐时不时整理一下自己黄得扎眼的头发。她带一只大的银耳环,涂黑色唇膏。吸烟。姐夫脖子上有一串很粗的金链子。
吃饭的时候,于兵说,姐夫,把你的金链子借我戴几天。
姐夫哈哈地笑着说,行,两万拿走。
吃完饭,姐姐和姐夫去逛夜市。于兵送我回家。我说,于兵,你姐和姐夫真是开日本料理的?他说,是啊。怎么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姐——于兵叹了口气接着说,我姐没念过几天书。中学的时候是体育生。不到二十岁就出去打工了。
人,除了长相之外,还有气质。气质会透露出很信息,比如性格、职业和教育背景。于兵的姐姐长得很漂亮,可惜,一些过往在她身上留下了太重的痕迹。
我说,你父母忍心让她出去打工?
于兵说,有一次她和家里闹别扭,揣着二百块钱就走了,一年多没和家里联系。她就是在那个时候学会了抽烟,她说因为想家。我父母当时都要急疯了,我妈天天哭。有一年春节,我姐揣着自己攒的一万多块钱回家了。她一直在外面打工,吃了不少苦,说到这里,于兵眼圈红了。
我上去牵他的手,心里也很疼。仿佛看到一个女孩子扭曲地,倔强地向上成长着。从逞强到真的坚强。
于兵说,后来,她认识了我姐夫。他是厨师,两个人凑了点钱,在青岛开了海鲜大排档。我说,不是日本料理吗?他说,他们开大排档,后来开饭店。日本料理是今年年初才盘下来的。现在经营得不太好,赔了一些钱,我姐想兑出去。她说现在觉得太累了。想休息一下,要个孩子。
我和于兵请假送他姐姐和姐夫。他们要回于兵老家看望父母。我开始喜欢这个女人。颓废但坚韧。毫不忌讳周遭的眼神。最重要的是,她的本质是善良的。
进站台前她抱了一下我,说,我父母很关心你,昨天跟我打听你。
她跟于兵有一样的口音,跟我说话的时候总是试图标准一些。她说,我跟他们详细地说了你,他们很高兴。希望你们好好相处。
我说,我们会好好的。
她笑。转过去拍着于兵的肩膀说,老弟,你要好好照顾她,懂吗?
于兵说,当然了。她将来要做我老婆的。
我和于兵看着他姐和姐夫手牵着手走进站台。我想,她姐,会有一个幸福的人生。
我们走在车站的人流里。于兵说,要不你搬过来吧?
我说,什么?
他说,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好好照顾你。
我笑:我已经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他说,你都不会做饭。瘦得跟猴子一样。你早认识我多好,早就脱胎换骨了。
我已经习惯了他的挖苦,因为知道他的心是好的。也许她姐姐和姐夫的甜蜜一时影响了他,让他想到与我偕老。我说,过段时间再说吧。
于兵停住,认真地说,你是对我没信心还是对自己没信心?我说,不是。他说,等我买了房子,我们就结婚。我们在夏天结婚好不好?——明年你过生日那天,怎么样?
我惊讶地看着他,他一本正经的表情让我不安。
同居?结婚?
露成霜,雁字长。深秋的早晨,我瑟瑟地走在大街上。心想,也许明天,雪就来了。
于兵很固执。他说相爱就应该在一起。住在一起。相互照顾,结婚,共同生活。我的理由在他面前总是微不足道。我说,我们还不了解,要再相处一段时间。
他问我,你爱我吗?我无言以对。
分岔路。我抬起头,灰蒙蒙的天空被城市的高楼分割出一块多边形,像一个洞。窒息而诱惑。潮湿清冷的空气一层一层地包裹着我。看不到更远的地方。所以憧憬。选择哪条路都可以很安心地走下去。过去回不去未来不可知。我不能两手空空地走下去。孤独是可耻的。
白云飞说,赌,有赢的机会。
他说的对。但是,爱情也可以赌吗?
电话响,我看着手机。心骤然地疼起来。
是一个温和的声音:周末好啊。
我一下子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只是笑着。仿佛他在那端能看见我的表情。
他说,有空吗?我想找个人一起吃午饭。
路边,玩具店开始了新一天的生意。老板把铝合金门向上拉起,露出柜台里的玩偶。我看到一只白色的小熊。
我们在一家川菜馆见面。
他坐在我的面前。一年的时间,我们各自生活着。如烟的往事。那些给过彼此的眼神和疼痛。那些心酸的浪漫。心紧紧地纠结着,随着呼吸疼痛。
不知道用什么表情,就一直微笑着。淡淡的微笑,在他面前,这是一种拒人千里的表情。
他说,你果然漂亮了。
我笑,时间能改变一切,没错。但我仍记得,他临走的时候告诉我,要快点找到白马王子。现在,他再也不用替我的未来操心,再也不必为耽误我的青春愧疚。
他握着一根烟。低头。然后看我,说,是不是找到你的白马王子了?
我重重地点头:是。找到了。
他拿出打火机,烟有些皱。他放在手里揉搓着。然后扔掉。
我喝一口茶,眼泪溢上来。我说,去一下洗手间。
哭。止不住地哭。并不知道因为什么。我看着镜子,不再是一年前的那张脸。虽然还为他流着泪。
可是,我们已经不再相爱。
收拾好眼泪,继续笑着面对他。他也微笑着。他说,可以看看你的白马王子吗?我犹豫。端起茶杯。
他看着我:冷掉了。不要喝——我只要远远地看一下。我才能,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