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愕，他怎会如此了解我。我说，是有那样一个人。一个像他一样的男人。他曾经守护在我身边，保护我，不让我受任何伤害。但他更支撑我，帮我独立地长大。当我可以飞翔，他就离开了。
尚伟迟说，遇到这样的男人，应该是一种幸运吧。
我点头。
从来没有人知道，我的生命里有一个冯岩。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恋就像人生的第一个梦想，抑或第一次疼痛。被静静地收藏着，根深蒂固。而这一刻，我终于有勇气把那些缠绵和疼痛告诉别人。翻出来的时候有笑容跟眼泪，却是从容的。心里是温暖的。
尚伟迟听完我和冯岩的故事露出微微的惊讶。随即，他说，他是真的爱过你。
我默然，对他的理解心存感激。毕竟，那是一段特殊的感情，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理解。
尚伟迟说，其实我见过冯岩。我第一次在售楼处遇到你的那一天，冯岩的车停在我旁边。
我惊讶：可你怎么会认识冯岩？你怎么知道那个人是冯岩？
尚伟迟说，你见过男人哭吗？
我愕然地望着尚伟迟，他点点头说，那一刻，冯岩在哭。于兵和你站在一起的时候。
我心里一阵疼痛。雪打在脸上，在我的呼吸里溶化。水珠从头发上落下来。擦去后还是一片潮湿。
冯岩应该是微笑的。我找到了白马王子，让他看到了我的幸福。这不是他的心愿吗。他的泪又是因何而来？
尚伟迟拍拍我的肩。他会意我的痛苦，没有为我的眼泪惊讶。
路边有一个咖啡厅，我们走进去。
尚伟迟说，也许，他在后悔他错过的一片深情。你呢，有没有后悔。
我摇头：那是一场幸福的离别。我知道冯岩是爱我的，但我从未想过把他从另一个女人手里夺过来。他们有很多共同的过往。冯岩是个恋旧的人，他身上的那支钢笔是高中时用的，一直舍不得换。他收藏着很多旧东西。那些旧东西是他生命中的缘分，一直陪着他，是不能失却的。何况是感情。我永远无法取代他的过往，所以，我们注定没有结果。
尚伟迟用心地搅着咖啡。他说，可是，你也是他的过往。
我点头：他离开我也是很痛苦的选择。所以，我只能用新的开始去和他决断，让他放心地割舍我。
街上充满着被雪染白的情侣。雪覆盖了城市的喧嚣，让人的内心也变得安静和柔软。
尚伟迟叹息。他说，所以，爱情的命运只有两种。要么升华，要么泯灭。你和冯岩虽然没有在一起，但你们的爱情升华了。你们会永远彼此牵挂，就像亲人。还有一种，就是泯灭。你和于兵的爱情就泯灭了。你永远不会再爱他。
我点头。但坚定地反驳他：爱情是不会泯灭的。因为爱是人的天性。如果爱情只有两种命运，那么，应该是升华和旋转。爱情从不会因为伤害泯灭。我的爱情曾经落在于兵那里。但被他退了回来。可是，我的爱情会继续旋转。
尚伟迟若有所思，他说，也许我们都会忘却伤痛，重新开始。
人生的一些过渡，当时无比艰难。但回过头来，那些事情仿佛发生在别人身上，自己都记不清是如何度过的。我曾经以为我的一生只会爱冯岩一个人。可是对于兵，我也深爱过。我们总是在爱情里辗转，伤痛。但是时间，会治好所有伤口。
和尚伟迟分开的时候，我们都隐约地感觉到了一些变化。但对于新的爱情，我们都需要思考。因为我们已不再是懵懂的年龄里对爱情抱着天真幻想的人。因为一些过往，这时的我们对爱情更加尊重，都清楚地知道，一旦牵手就不能轻易放手。
我敲门走进老板办公室的时候，他在对着窗户吸烟。尽管做老板的都惯于掩饰情绪，但最近我还是能感觉到他的低沉。他见到我熄了烟，笑着说，坐。
我把人员安置方案放在他桌子上。他看了一眼，没等我说明就笑了。他说，看来我的决定你已经猜到了。这个项目结束后，我要回加拿大休息一段时间。
果然不出所料。我说，噢，现在房地产行业不太稳定，所以我猜想您也许会暂时撤出这个市场。我看了各部门交上来的工作计划。六月份就差不多可以全部结束。您如果还保留物业公司的话，有一部分员工可以拨离到物业去，剩下的，我们会协议解除劳动合同，我把解除合同的成本预测了一下，写在报告里面了。
老板点头。很欣慰地说，谢谢你。你让我惊讶。也很感动。不过，如果有好的地方，我不介意你跳槽。
从老板办公室出来，我停在走廊里看墙壁上的挂画和照片。正对着楼梯的是八个行楷的镀金大字：阳光心态，快乐工作。再往里是企业发展史简介和一些照片。照片被镶在古香古色的木质相框里，错落有致地布满走廊的整个墙壁。有省市领导过来视察的，有老板接受电视媒体采访的，有客户排队买房的，有慈善机构赠与的各种证书，还有省房地产十佳企业和楼盘的各种荣誉。
一路过来，那么多辉煌的历程，而几个月后，这些就将不复存在。一切是多么地无常。
我趴在窗台上向外望去，这几天总是下雪。
电话响。小智说有急事找我。我跟黄小龙打了招呼，便走向售楼处。
虽然只有三四分钟的路程，但我仍被冻得浑身冰凉。小智坐在办公室里，那里曾是李妍的位置。我一进门就开始抱怨：什么事情，不能打电话说，天气多冷啊。
我和小智的交往并不很多，但有点一见如故，彼此间从未说过客套话。这可能跟他一开始就撮和我跟尚伟迟有关。我们之间的谈话几乎总是围绕尚伟迟，也总是在一种玩笑的气氛里。
但是今天，小智一反常态。他表情认真地说，大事，不能在电话里说的。
我笑。好奇地等他的下文。
小智说，尚总要回上海了。
我诧异了一下：尚伟迟要回上海？别开玩笑了，他已经习惯这里了。
小智认真地说，没跟你开玩笑。他被调回总部了。当时调他过来，是因为总部看好东北的市场，要着力开发这一块。现在拐点之后，总部可能会重新调整战略。我们现在在上海的那几个大项目情况都不好，公司要他马上回去。刚接到的通知，已经订了下周一的机票。
我心里顿时一沉。却笑着说，尚伟迟受命于危难之际，回去扭转乾坤。呵呵，这样也很好啊。
小智看了我一眼，闷闷地说，干吗骗自己？他在楼上的办公室呢，去告别吧。
可是我能和他说什么呢。我站起来对小智说，谢谢你告诉我，我先回去了。过后给他打电话。
小智气极地说，随便你啦。你白白放走了那么好的男人。会后悔的。
我笑。转身走出了售楼处。
穿过马路，又往前走了几步。脚步便沉重起来。就是在这个地方，我和他意外地邂逅。我当时对着这个角落流泪。然后一转身的时候看到他。
此时，漫无边际的风雪，刺骨地冷，我的身子变成薄薄的一片，在风雪里战抖。忽然渴望眼泪，眼泪是温暖的。我已经好久没哭。仰起头，天空是浓灰色。我闭上眼睛张开手臂，想象自己站在厚厚的云层里，看人间的旋转。
宇宙在旋转，星球在旋转，脚下这片土地也在旋转，我们以为会在旋转中得到。于是，不停地努力，然后，我们不停地得到，却也不停地失去。最后失去的是自己的生命。爱情，也在得失中旋转。遇见和分别。
我转过身，看到尚伟迟。
尚伟迟在不远处，马路中间。他没有走人行道，眼睛望向我，有司机向他按喇叭。
多少的时光流转后，同样的场景，只是不同的人。我曾看着于兵那样地走向我。只是，今天是一场告别。
所有的爱情都要以分离告终。只是时间长短的区别。所谓爱情的圆满和不圆满，不过在于如何结束。由死亡来结束的爱情是圆满的。其他的都不够圆满。我和尚伟迟，因为爱情还未开始，这样的分别也显得圆满。
我微笑地朝尚伟迟挥手，大声地说，再见！
尚伟迟站定，默默地看了我一会，然后也朝我挥起手：再见！
天变冷，害怕在爱里受困。于是各自转身。有时候，因为不够坚定。会错过一些爱情。
我独自走回办公室，还是习惯地走在盲道上。再也不用面对分岔路。曾经，停驻在那个角落里的冯岩、于兵，还有尚伟迟。当所有的纠结都过去的时候，那些在爱情的旋转里，有过的心动、甜蜜和伤害，都将随风远去。不留痕迹。风雪无边，心里一片荒芜。
各城市的房地产市场开始出现滞销的状况。方略在此之前已经采取了一系列营销手段，这时除了用于抵债的房子，余下的产品已所剩无几。尚伟迟曾经对以房抵债的现象匪夷所思，他说这纯属东北特色，在上海，工程款是不可以用房子抵债的。
可是我们不但可以抵，还可以高价抵，因为有冷建允。老板说他过段时间会回来。
各项收尾工作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我的工作就是随着一项项工作的结束陆续解聘员工。对于解聘的员工，公司除了按新劳动法的规定给予经济补偿金外，老板又额外给了奖金。我每天跟一些员工做离职面谈，这时谈话的情绪已经不完全出于工作，很多时候像跟朋友告别。有淡淡的忧伤和不舍。
黄小龙主动提出离开。他说，我很怕你找我谈话，太伤感了。还是我主动提出来吧。这样公司也不用给我补偿金。我在这里学了不少东西，这是我最大的收获。
我很难过，问他，你不想去物业公司吗？
他摇头。在房地产公司做过的人，一般不会喜欢去物业公司。我理解他的感受。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同事们一个一个地离开。我就这样微笑地送走了那些曾经共事的人。
老板回加拿大的前一天，他领着公司里最后的一拨人吃了散伙饭。谁也没想到如火如荼的房地产会忽然出现拐点，谁也没想到一个红红火火的房地产公司就这样消失。
席间，大家频频举杯，安慰和祝福。
财务经理说，老板，我们在这里等着，您什么时候回来，让我们的HR在网上说一声，我们都会回来。
老板很感动。随即问：你们在网上有联系？
财务经理说，对啊，我们还在一起。我们的人力资源经理这个时候还想着留人呢。
老板疑惑地看我。
我解释道：我在网上建了一个我们公司的离职员工俱乐部。虽然大家离开了，但每个人都会记得自己的这一段经历。我们很骄傲，毕竟，在这座城市，我们曾是备受关注的房地产企业。我们也为跟着您这样的老板庆幸。如果您有一天重新回来，我们这些人还愿意追随您。不失去联系，这也是大家的心愿。
老板动容。举起杯说，单独敬你，谢谢你。
末了，老板让自己的司机吴为开公司的考思特把大家送回去。我结账出来的时候看见老板的车停在门口。他说，我亲自送你。
车里放着舒缓的钢琴曲。老板把车开到一个酒吧门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