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在垂青他,张宗凯这样确认道,但为什么不是大学里他倾慕的那个她呢,可不是又如何?世界上相似的人是不少的,这份容颜所带来的心动居然可以复制,这么久了命运终于垂怜了他一回。何况张宗凯原本就对大学里的那个女孩一无所知,即便把褚星时当成是本尊也不会有什么出入,毕竟她俩就好比一对孪生姐妹。
褚星时点的饮品名字对张宗凯来说有些拗口,所以他花了点心思来记住这五个奇怪的字,自己则随便点了一杯。此时的张宗凯一心只想着早点回到楼上,说实在,他对自己心态的转变感到难以置信,甚至对自己的“见色起意”感到鄙夷。
当张宗凯端着两杯咖啡走上楼去的时候,发现褚星时正单手支颐若有所思,安静得不带烟火气。他停下脚步静静地看了褚星时一小会,任凭源自旧光阴的悸动与眷恋泛上心头,他也难以想象世间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倒是褚星时目光一转,发现了在楼梯口呆立着的张宗凯,向他轻轻招了招手。
“抱歉,久等了。”
“不会呀,”褚星时接过张宗凯递过来的馥芮白,灵动的双眸里闪着清澈的笑意,“谢谢。”
之后二人陷入了突如其来的沉默,褚星时似笑非笑地望着张宗凯,张宗凯则全力运作脑细胞,绞尽脑汁要想打破这种令他窒息的沉默。
“对了,说到刚才的铃声,你是第一个听出它出处的。虽然不算是很偏的作品,但其他人既没听过,更没兴趣呢。”张宗凯终于抛出了一个不太高明的话题。
“嗯,我看过命运石之门,还挺喜欢的。这种在日常生活中逐渐累积、最终到来的崩坏,对我来说要比天马行空的背景设定容易接受得多。即使男主角能够在过去与现在之间任意穿梭,也无法对抗世界与时间本身施加的恶意;朋友与恋人之间顾此失彼的两难境地所带来的绝望甚至令我着迷,当然我更喜欢那个历经波劫,拨云见日的圆满结局。”
褚星时侃侃而谈,却见张宗凯不发一言盯着自己,不由止住话头,“不好意思,自顾自说了一堆傻话呢。”
“不不不,你说的这些我完全认同,我只是在想如果真有时间机器,现在的人类世界能否得到拯救。”
“恕我无法寄希望于虚妄的救命稻草,即使没有智子锁定人类科技,人类在可预见的时间里也无法参破时间的奥秘。”褚星时眼帘低垂,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我难以想象现在的人类能有任何破局之法。”
令人坐立不安的沉默此时又不期而至。
“我其实很喜欢看动画。”过了半晌,张宗凯突然有些扭捏地说道,“比方说与外星人作战的科幻动画作品。”
“诶?”褚星时俏皮地歪了歪头,仿佛没料到张宗凯会说这个话题,但她仍旧表现出饶有兴趣的态度。
“比如两位少女驾驶巨大机器人,用土星压缩成的空间炸弹炸毁外星侵略者的老巢,乘着光回归地球,她们的继任者拼尽所有为她们打开归来的通路,一万两千年后的地球从无边的黑暗中点燃星星灯火,构成欢迎回家的巨大字样。”
“这是……飞跃巅峰?”
“比如失去人生导师的少年,成长为背负一切的领袖,即使一度众叛亲离,即使爱妻已成为外星侵略者的代理人,他仍用一枚钻头和一腔热血去迎战‘诸天星辰皆是敌人’。最终战士们战胜反螺旋族,为人类迎来真正自由光辉的未来。而少年却甘愿放弃一切,悄然隐退。”
“这是天元突破。”
“再比如只是普通学生的主角,因不明原因被抛入平行时空,他的同学朋友都成为迎战地外敌对生物的战士,而主角则在无数次失败中不断轮回。面对无法识别碳基生物为生命的敌人,主角的女友被改造成全硅基机器人以探寻敌人的秘密。所有人为人类的存续前仆后继,付出难以想象的牺牲,最后谱写爱与勇气的壮丽史诗。”
“不对,这可不是动画哦,”褚星时莞尔一笑,“这是Muv-Luv alternative,殿堂级的科幻gal game吧?”
原本这些有关宅男趣味的话题,在相亲过程中毫无疑问会迎来彻底的冷场,让对方反感厌恶。平素里的张宗凯绝对会刻意避免显露出这方面难登大雅之堂的爱好,但不知为何面对褚星时,他却不想对真实的自己做出任何矫饰。
而对答如流的褚星时,令张宗凯一时间竟无言以对,甚至有种热泪盈眶的错觉。面对一个能接住他抛出的所有梗的美丽女孩,竟让他产生了一种类似晕眩的幸福感,仿佛他经历的漫长孤独岁月终于有了意义,这种认同感让他的鼻腔阵阵发酸。“或许我看这些故事,就是为了能在今天遇到你。”张宗凯心里这样相信着。
“这些作品真好啊,只要有爱与勇气,无论是多强大的外星敌人,人类总是有办法去战胜的。”张宗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出了自己例举这些作品想要得出的结论。
“现实也未必不好,只是你我无法验证在末日之战来临之时,爱与勇气是否真的有用。”褚星时认真地回答道,“眼下的我们无法得到任何答案,常规条件下人类的生命都太过短暂。”
“更何况呢,你说的这些科幻ACG作品,创造者需要给他们的青少年受众一个交代。可当我们身处的现实世界变得像科幻故事一般,却没人会给我们一个交代。”褚星时无奈地摇了摇头。
张宗凯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只是微笑着点头,心中却满是心酸。
“当然故事里的外星人也不都是需要舍命战胜的敌人呀,”褚星时也微笑着望向张宗凯,“它可能会让载着它的自行车和孩子飞过月球;可能会通过无线电传授人类去往织女星的超技术;可能会教授一种环形文字告诉你有关你一生的故事;也可能变成一个普通人来到一家精神病院,以奇特的方式帮助身边的人们,最终独自返回母星。”
“如果是这样的外星人就好了。”张宗凯露出了会心的笑容。“科幻故事有时候不愿意想象这样的高级文明成为我们的敌人。”
“不会的,其实并不会这样啊。我难以想象外星人会穿过这么多光年的距离,只是为了帮助或者启发人类,这该是多高尚的国际主义精神啊。”褚星时有些调皮地开了个玩笑。
“所以像三体人那样侵略或者攻占地球,才更合理对吗?他人即是地狱,不是人的外星人就更是无间炼狱了。”张宗凯收起了笑容,这才是人类面对的真实处境。
“是这样的。”说完这句,褚星时忽然低下头沉吟许久,张宗凯只是静静地坐着,这次他不再勉强去想些话题,他觉得只要和褚星时呆在一起就好。
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褚星时垂着眼帘像在斟酌话语,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
“我们聊得挺投缘的,所以有一件事我更不能瞒你。”褚星时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目光直视张宗凯的眼睛。
张宗凯突然极度紧张了起来,以他多年来的人生经验,他知道接下来要听到的多半不是什么好话,“什么事?”
“接下来,我打算冬眠。”褚星时语气坚决。
“什,什么?!”
“你可能会问,都打算冬眠了,还有相亲的必要吗。相亲当然不是出于我的本意,我的父母希望通过相亲,我会遇到喜欢的男生,从而使我放弃这个念头。但是很遗憾,这是我的妄执,不会有人能改变的。”
“为什么会这样?”
“你知道我从事纳米研究相关方面的工作,而纳米研究恰好是建造太空天梯的基础学科,诚然现在第一部太空电梯已经接近竣工,但自从危机元年立项至今,已经花去了十多年的时间。而第一阶段的另一项关键技术可控核聚变,研发前景还十分不明朗,要耗费多少年还尤未可知。可人的一生,又有多少个十多年呢。
在研究的过程中,随着时间推进,我越发感到无力,这种无力的来源恰恰根植于时间之中。我刚才说了,常规条件下人类的生命都太过短暂,普通人在历史的长河中渺小到溅不起一点水花。以我比蝼蚁长不到哪去的寿数而言,我看不到自己的未来,技术的未来,人类的未来。无力催生痛苦,而痛苦使我虚妄的执念几何级数般增长,我想看到尽头和彼方。所幸现在冬眠技术的问世,给我实现这份巨大任性的可能。
我本身身体健康,在生理方面并没有任何冬眠的必要,我的父母自然完全无法理解我的这种行为。他们希望我能与一个男子建立家庭生儿育女,同时尽到赡养父母的义务。父母认为我这种异想天开的行为,极度的不负责任,等同于让他们失去了唯一的女儿。但我从小就是一个认定了心中所想就竭尽全力实现的人,所以我只能请求他们原谅我的自私。
或许配合他们相亲的要求,算是给他们一些于事无补的安慰与幻想吧。”
褚星时淡淡地讲述着自己的心声,眉眼间神色依然。但张宗凯能感觉到她冷静语气下掩藏的巨大情感波动,而这份执念所带给张宗凯的震撼也令他一时失语。张宗凯脑海中方才的喜悦和期待感正如海潮落下般退去,只留下一地碎散的贝壳,它们是旧时光龟裂的碎片。
许久之后,张宗凯苦笑了一声说道,“你是这么多拒绝我的女孩子里最有创意的一个了。”
“如果你是我最后一个相亲的男生,倒也算不坏的结局呢。”褚星时温柔地说。
“你可比我极端得多啊,我无法评价你的想法对错与否,你也不在乎我是怎么想的吧。”张宗凯无力地靠在了椅背上,他的心空落落的,却也给他带来一份类似脱力的轻松感。
“我也曾扪心自问,如果我真的遇到一位心仪的男士,我们志趣相投,两情相悦,我是否会放下这份执念,愿意和他结婚生子,踏上父母希望我走的道路呢。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褚星时目光有点迷离,喃喃地诉说道,“也许是我运气不好,也许是这个时世作祟,这样的人我一个都没遇上过。现在的适龄青年,大多对婚姻充满恐惧,即使遇到动心的对象,也只能措手不及,最终退避三舍。我见过不少的男生,他们几乎没一个做好结婚生子的准备,他们缺乏责任感和与之匹配的能力,即使他们口头信誓旦旦,也不过是在伪饰和逞强而已。虽然我本人就根本不配谈责任二字吧。”
“你这样说,不是让我都没法信誓旦旦一次了吗。”张宗凯双手抱住后脑,将头埋在自己的双臂之间,“我从来都没想过要结婚生子,我认为在这样一个时代,对孩子最负责的行为就是让他们打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我没有能力,没有信心,我……对不起,我不应该让你听到这些负面情绪的。”
张宗凯自觉失言,在他心中悔恨和不甘如野火一样灼烧着自己的心房,如果自己能更有担当一点,如果自己是个优秀的男人,如果自己已经对建立家庭、养育后代做好充分的准备了,如果他强大到在这样的乱世中也能给与心爱的人幸福与安宁,如果……
这么多的如果,是否能让面前这个他喜欢的女孩子回心转意呢,是否能留住这份自黄金时代延绵而来的命运馈赠呢?
“不,你很诚实,这没什么不好。”
“但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仅仅是个猜测而已,如果猜错了你不要生气哦。”褚星时柔声问道,将张宗凯从自责自备中暂且拉了回来。
“什么问题?”
“我是不是挺像你大学里的某个女孩子啊,你可能叫不上来她的名字,甚至你们都不认识彼此,但你对她挺有好感的吧?”褚星时眼光中包含着关切与好奇,也完全看穿了张宗凯内心隐藏的小心思。
张宗凯单手成拳,抵在自己的嘴唇上,痛楚而狼狈地点了点头。
“你有试着去找过她吗,这样对大家都公平哦。”褚星时竖起一根手指,像是想为张宗凯指明方向。
张宗凯想点头,又想摇头,他最终不置可否地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或许有一天你能找到她,那个时候你应该做好准备了吧?也许你找不到她了,但我真心希望你能遇到合适的另一半哦。”褚星时笑了起来,仿佛整个空间都明亮了起来,夏日夕阳的尾巴溜进了二层楼,给褚星时的周遭镀上了一层温暖而炫目的金边。
“一个自己逃避责任的人,希望另一个人有朝一日能肩负起责任,这样的我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呢。”褚星时心怀歉疚地摇了摇头。
“不,在开导人方面,你可比我最近遇到的某些心理医生强多了。”张宗凯认真地说。
“噗,那他们也太差劲了吧。”褚星时扁了扁嘴,调皮地做出一个嫌弃的鬼脸。
张宗凯望着褚星时笑盈盈的样子,只见她姿态优雅地捧着那杯馥芮白,杯沿还留着淡淡的唇印。他突然清晰地意识到时间的流逝,这种流逝会将此刻的现实逐渐风化成往后的回忆,留下永远无法再现的遗憾。
这就是时间的本质,你意识到它的逝去,你身在其中,每一秒你都在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