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乡,大都南郊,燕山下,一辆朱顶双辕的四轮马车弛缓徐行。
随行护卫,凝目警觉着四周。走前头的将帅,披弓挎箭,腰插刀剑,沙场骁勇之状。车过青岩桥,急勒马,枣红坐骑四蹄惊起,一声长嘶,重重跺向青石面。骑乘骁勇,正是当朝一品重臣伯颜平章。伯颜沙场杀伐有功,从不守旧业,不惑之年,已赫赫威名。文宗皇帝当朝,深得朝廷器重,特派他留守中原,任职河南行省平章政事,为皇城帝都多创造了一分安宁。不日前,伯颜平章奉命到南境接嗣皇妥懽帖睦尔。不巧,车驾出广西静江府大圆寺正离出瑶山时,山瑶头人吴天保兴兵叼扰。嗣皇车驾出瑶山,驶入湖广行省时,多路农民义军又蜂拥来犯。幸得伯颜平章及时调集中原兵马策应,果敢决断,血刃沙场,方才甩脱义军尾追。车马劳顿,半月驰骋,损兵折将,车驾终究靠近了元大都。
稳住马,伯颜微微屈身,凝目顾探,想要弄清左右虚实。
“哒哒哒”,蹄声遥遥传来。
护卫军马全有了警觉,憋不出声。伯颜平章的枣红坐骑更是直立起耳朵,蹄尖晃动,小步踏踩地脚。
蹄急如雨,蹄声越发清脆急促。
枣红坐骑重重吹一口鼻息,猛起前蹄,高昂头,齐整溜滑的马鬃带劲晃滚。伯颜平章一袭红甲,健硕身姿高高飘起,随马蹄慢慢落下。只见他双膝紧扣,牢牢贴坐马背,眼目始终凝视四方。
小群沙云雀高飞起。
迈过不远处的乳丘漫坡,人未到坡顶,这头已经能见一高一低的红缨顶带。……半身铠甲得见,单骑快马,正迎面驰来。……蹄尘飘落瞬间,蹄住人落,盔甲小将已如铁钉般立抠在伯颜马下,拱手施礼,大声禀报军情:
“将军,再十五里,大都南城门。”
伯颜得知路途实情,嘴角微露喜色,然慢慢又怔住,语调微转利锋,轻声问:
“皇城……未出迎驾!?”
伯颜垂目马下人,双眸又慢慢隐去锋芒,仿若些许清明,沉出一声:
“太平王!”
权臣燕铁木儿军功卓著。文宗在世时,曾敕封他为太平王,朝中地位越发显贵。世袭爵位,手握兵权,务选皇位继承人,太平王素与太后不合。
朝廷烽火,可谓正值熊烈。
伯颜斜一眼身后那辆安静的车辕朱盖。暗想,受命护送的这位嗣皇,兴许是大都擎天顶梁的至尊主人,也兴许是元廷朝局纷争的又一蹩足客卿。然而,终究吃不准这颗远道而来的棋子,上有太后口谕,下有太平王一番让人拿捏不准的重托,远赴南境护驾,容不得出半分毫厘差错。一袭清风,凉意拂面,伯颜顿觉背心丝丝薄凉,提了提肩背,勒转马头,绕行护卫军高声敲震一番军纪,再又策马跃前。
皇家辇路,随即响起疾驰蹄声。
燕山高耸,云去雾来,初春冬未尽,皓白山脊忽隐忽现,青川雪莲傲雪临风,枯绒的草丛偷偷抽露出点点新芽。沿路杂生的竹桃,倒像忘记了时节,早已繁花簇朵。皇城附近辇路,大多铺垫了小块方石,嗣皇车驾磕碰石面,莲珠车帘上下跳动,织出一面灵动幕障,些许隔开世面烦扰。权臣专权,皇族恩怨仇雠,一切,透实浓定在这两米方寸的四轮车辕里。唯有车里静坐的嗣皇妥懽帖睦尔,方能啜尽其间的腥风离愁。
……
先皇文宗驾崩,皇子夭折,新任太子懿璘质班继位七天也暴毙而终,帝都宫阙森森,屡出怪事,卜答失里太后容颜平添愁色。得知嗣皇车驾驶临南郊,太后先是心头一怔,唇角微悸动,神色木然,凝目寝殿朱红门辕。
“起驾隆福宫。”
太常礼仪使阔里吉思尖声高阔,太后皇驾东出寝宫嘉德殿。
……
隆福宫光天殿,太后落坐镂金云龙的樟木御榻,亲王百官俯首跪拜。
“嗣皇车驾入南郊……,”
太后话刚出,殿外突传来缓急马蹄。
“王爷到。”
随着阔里吉思高阔声,太平王燕铁木儿迈步走进大殿,身上拖带的寒气刚刚拂过太后面颊,人已到御前行国礼。
太后收捏掌心,指尖抠紧膝腕,眉宇微泛怒意,眼角不轻易间掠过些许惊慌。默然不做声,身子稍稍前立,太后的目光扫过燕铁木儿的有力肩臂,直接朝向亲王百官,悠悠道:
“百官……随太平王出城,迎嗣皇撤驾。”
“谢太后。”
大殿传出齐整回奏,燕铁木儿领旨谢恩。
骑乘战马,太平王引百官出了皇城南面的棂星门。心事重重,燕铁木儿呆望着长长远出的辇道,收走平时的威严跋扈,软下筋骨呆坐马背,无耐神色。本不甘心的一桩苦差,燕铁木儿勒马缓步,随行百官小步慢跺。
城门南出五里的良乡小镇曾是热闹的京郊街市。年年战火,兵荒马乱,这里稀少了人烟,四处可见坍塌的残垣楼宇,瓦碎梁歪,小镇孤冷清寂。一行人没太多留意,径直走过良乡清寂的石板路。
往前,大片开阔的柳林嵌扣在山脚。大都南郊皇家柳林,每年春秋两季,除了固定时间往返上都之外,皇帝都会带着皇亲国戚出城到柳林行宫捕猎。骑行柳林,射捕猎物,既是敬天法祖,同时也是训练皇子们骑乘战马射杀猎物的胆识和技艺。柳林西面燕山,大概得过几场早到的春雨,绿树茵茵,合着常青的灌木,山脚遮出长长一条阴凉地。一条清澈小河,自北向南弯出柳林,再折转东向流淌。太阳拉长的日脚,紧倚着山顶雪白的青川直直射下,透过柳杉林,稀疏筛洒到水面,绣出朵朵金亮水花。紧沿小河,皇家辇路时进时出,斜柳林半隐半藏而过。
皇城百官仪仗行至柳林边角,不早不晚,护送嗣皇的车驾刚刚冒出柳林。担心柳林节生意外,伯颜平章军令在先,所有护卫人等,蹑足屏息,提百个醒,确保太子皇驾顺利通过柳林。全体兵将严肃军令,长长护卫军横穿柳林,竟不见任何鸟鸣高飞。两路人马近咫尺,领头军马突然惊住,高高抬头。
“太平王!”
伯颜翻身下马,大步太平王马足前拱手拜,自信的双目直视,仿若要向他读宣又一桩凯旋壮举。然马蹄换动,太平王不出声,眉头迸起青筋,双唇咬闭拧成一线,怒目神色犹如泰山压顶,劈盖下来,足可把人击倒压碎。伯颜惊出薄薄汗涔,目光不敢对视,跪等发落。
恰此时,身后的车驾,窗帘徐徐拉起,妥懽帖睦尔身穿杏黄衣衫,容颜有些清瘦,踏踩着车辕,缓缓走下马车。立站车旁,神色凝然不动,夕阳光点洒落乌黑发间,几丝零散长发覆在清素的面颊,路角飕飕风起,他才抬手稍稍紧了紧胸口领角。
燕铁木儿的灼烈目光从伯颜额头迅速移至皇子,上下扫视,恨不得将这个远道而来的人即刻消融。
“参见嗣皇!”
阔里吉思拉长声宣,亲王百官跪拜。
燕铁木儿自恃功高,前朝重臣,下马站立,微微斜一眼身后百官,再把目光直直射向车辕边的新立皇储。妥懽帖睦尔没有躲避,目光直接迎视过来,正要碰击到燕铁木儿灼人的视角,悄悄从他左肩滑过,径直朝向跪拜的文武大臣。
燕铁木儿睫毛拧并,唇齿闭咬,鼻梁瑟缩几下,僵着傲态。
嗣皇大步朝前,就要侧过燕铁木儿,伯颜忙转身,笑容晏晏地抬手引荐道:“太平王在此……迎……”,还未完整说完话,妥懽帖睦尔已擦肩而过。伯颜口中后到的“迎候”两个字传出,嗣皇方才停住脚步,慢慢侧过身。
“老臣奉太后旨意,出城恭迎嗣皇。”
燕铁木儿强忍怒气,高抬手,合掌胸前,一声拜。妥懽帖睦尔微抬手,向着燕铁木儿还个半礼,目光未折曲,转身朝向亲王百官。
阔里吉思得见嗣皇手意,拖长声:
“免礼。”
百官起。伯颜惊出冷汗,快步向前,压低声,急急奏报:
“嗣皇明鉴,太平王,应……应给些格外尊重才是。”
这年,妥懽帖睦尔十三岁。父辈皇族纠纷,他被流放到高丽大青岛。朝廷得报,高丽王子想辅皇子进犯朝廷,他又被转移流放到云南行省管辖地的广西静江府独秀峰。文宗皇帝驾崩前,曾谕旨云南行省府衙于独秀峰下新建大圆寺,嗣后行省平章指认大理路大胜寺庙的秋江长老为其师,教习心法,吃斋念佛,以图让她忘却朝廷往事。然而,秋长老有心施教,皇子妥帖睦尔渐成为圆融知事的铁骨男儿。她简居博学,为人为事处处得体,身上时时透着不卑不亢的血性。嗣皇离开大圆寺前,秋江长老让弟子谨记教诲:“家国蒙难,太后称制,牢握帝国军政大权,是为正宗。文武朝臣,亲王百官,尚不敢拿她怎样。”
嗣皇慢慢转过身,唇边掠过一抹孤冷浅笑。
燕铁木儿双眸灼红,阵势略败下风。
正此时,迎驾行队中走出一中年将帅,健硕体态,身骨沉稳持重,黝黑方圆脸,再配坦诚的眼神,全身上下浑然罩着一股浓浓的正气,一看便是恩威难以降服的正派人士。只见他近前两步,先恭敬参拜嗣皇,躬身问过太平王和伯颜,随即将棕红宝马牵至嗣皇的近前。借着对方伸出的宽厚臂膀,嗣皇踏上鞍铁,跨上马背。接过马缰绳,妥懽帖睦尔垂目马下人,给个满意笑容,轻提马缰,皇家青石辇路上,再又响起清脆蹄声。
燕铁木儿“哼”一声闷气,把恼怒暂时横心里,上马追去,语锋微转和气:
“此次回驾,嗣皇可知意出何人?”
嗣皇凝目前方,不出声。
“这……太后旨意。”
燕铁木儿故把太后搬出来,以观嗣皇颜面,摸摸他的底色。可并马徐行,蹄缓声脆,嗣皇依旧盯着前方平阔辇道,面不改色,倒反平添了几分帝王雍容。
燕铁木儿手中马鞭无意间刷打到骑乘,嗣皇坐骑甩甩头,喷吐鼻息,小跑步向前。双腿夹击,乌黑大马快步紧跟,燕铁木儿微微侧身,仪态高扬道:
“先皇曾有遗诏,舍子立侄,传位于鄜王。然……鄜王继位不足七日,也不明因由地意外驾崩了。”
太平王提到皇弟懿璘质班暴毙之事,嗣皇眼皮一下下啄跳。
“皇恩浩荡,老臣历经三朝,倍生感念。”燕铁木儿脸皱青筋,索性提高语调,字句刻凿,“皇位继承,兄终弟及,叔侄相传,乃太祖成吉思汗钦定的祖制,这才……。”
嗣皇心惊,眼目狠朝一方。
“太后……旨意。”燕铁木儿把话接下去,“太后命臣千里接驾。无耐,不日前,老臣抱病不起身,方派伯颜平章赴南境护驾。路途多折苦,嗣皇康健才是。”
燕铁木儿的眼角轻微笑意,说番连心话,想软扒对方心思。嗣皇凝目不语,双眸浸透深深仇意。
“迎立嗣皇,臣不敢违背太后旨意,今而及时出城迎驾。”见刺探话语有了成效,燕铁木儿提了提嗓,“自古圣明帝王均以孝为先,太后有子,却甘心让位,此可谓贤明仁善之举,嗣皇……理应感恩。”
把坏事推给太后,燕铁木儿虚情假意地掺和一番好人心。他正以为心意得逞,忽见嗣皇坐骑停了步。仇恨灼烈的目光直直射过来,燕铁木儿对视过去的目光顿时打了磕绊,猛提缰绳,惊得胯下坐骑原地打转,心生万分不安。
凝色渐渐褪去,嗣皇松了松缰绳,任马自行……。半时行进,皇城已近在眼前。厚厚的城墙,巍峨固实,城门上的“大都”两个字,格外的庄严醒目。嗣皇停住马,微微仰头,半晌不语。直至燕铁木儿的乌黑大马跺出焦急的蹄声,他才慢慢垂下眼目。
并马徐行,两人一同进了元大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