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数不多的怯薛军把守大都,城防空虚。脱脱生性忠良,为人为事沉稳持重,身为副使的儿子唐其势生性好强,与亲王彻彻秃常闹不愉快,恐生事变,紫荆关大战得胜之后,燕铁木儿心头终究不安稳,留亲王宽彻秃和宽彻普化两兄弟领兵万人把守,与伯颜领兵及时回防大都。
蒙古军没有追击,北军稍稍有了喘息之机。
至上都行宫,守卫大将忽剌台报过巴巴罕,倒剌沙和月鲁铁木尔进大殿参见皇后。饶是前朝泰定帝正宫皇后,可巴巴罕刚年满二十五,脂面芳容,丰腴犹存,蜂腰细腿,女人的姿色和线条都正当时。本以为大都朝廷空虚,倒剌沙背水一战,上都可成,然事与愿违,得报边关真实军情,吓得她瘫倒行宫内院的高台上。幸得月鲁铁木尔手快,迈出大步,及时出手圈住蜂细小腰,巴巴罕才不至于跌下高台。
月鲁铁木尔见皇后如此魂不守舍,内心已八分凉薄。再得报古北口万名将士败于梵山和主将秃满铁木尔战死的消息,月鲁铁木尔背心发寒,厚厚的冷汗侵湿了身背,双脚也有些扛不住身子,依巴巴罕右侧,扶坐樟木靠椅。
愁云弥障行宫,月鲁铁木尔呆望着青瓷茶碗中悠悠升腾的热气,半晌接不上话,心头颏满难言震动。
倒剌沙沉住气气,正坐长条木凳,拈手指,凝望着巴巴罕。
“如此美人,如此老去,实在有些冤枉!”
倒剌沙心中暗生异念,不吭声,不惆怅,自个儿盘算着。
“高丽王子普塔失里兴兵进犯大都,雄兵至山海关。”
探马小将殿外大声报,倒剌沙的怪异神情随即消散,站直身子,撤去严肃的神色,忍笑道:
“普塔失里,你……早该出手了!”
巴巴罕依旧半闭眼,像没听到探马报信,不动声色。月鲁铁木尔慢慢坐直身,转朝倒剌沙,等着他把事情讲得更清楚。
倒剌沙拂抬一下衣袖,如大帐内指挥雄兵万马,甚为淡定沉稳,道:
“高丽王子,其母也速真,乃蒙古贵族营王亦怜真八剌公主的女儿,也属显达的蒙古贵族之后。幼年,普塔失里常赴大都,与众多亲王子弟交往甚好。其父阿剌讷忒失里护帝国北疆有功,受封金紫光禄大夫。成年之后,仪仗父母的特殊地位,普塔失里到怯薛军从职,在文宗皇帝御前任贴身侍卫,熟悉帝都风云变幻。此人行事果敢,对有危险之人,出手狠准毒辣。父多病,退位后,普塔失里世袭王爵,暂时接任高丽国王位。然而,纨绔子弟,握了大权,早年贪念酒色的习性又开始恢复了。远离天子,他一改任怯薛宿卫时的行事风格,自个儿过起皇帝老儿的奢华日子。普塔失里懒于政务,不理边疆军国要务,泼皮冷漠的死性永不改,整日与尹硕、孙琦、金之镜人等欺强凌弱,坏透人心,干绝伤风败俗的坏事。如此,惹文宗皇帝不悦,下诏削其职位,官复其父阿剌讷忒失里王位。可惜,风霜疆场多年,阿剌讷忒失里疾病复发,身体大不如从前。稍有口角不合,仇怨在心的儿子普塔失里拳脚竟然踢向父王。文宗驾崩后,元大都帝位空缺,高丽国,于是便成了他普塔失里的天下。”
倒剌沙提了提肩头,牙关紧了松,松了紧,说完最后一句话,目光甚为自信地朝向月鲁铁木尔。
月鲁铁木尔仍有些不踏实,摸不着头脑,呆望着倒剌沙。
“燕铁木儿虎将在,大都如铁笼一般。紫荆关败战,透透领教了他的神兵天降。北军退回五千兵马,除去伤残人等,不及四千。其他亲王各自虽养家兵,可总人数不及五千,北军如此狼狈败逃,只怕无力再做殊死搏杀。即便有心疆场杀伐,上都……所有全部兵将,顶多也只不过万人。”
月鲁铁木尔凝定眼眸,沉默不语。及至见倒剌沙向自己近前走来,他才发现巴巴罕皇后已醒过来。莹润的眼眸看一眼倒剌沙,又斜向月鲁铁木尔,丹唇白齿,巴巴罕皇后竟然开口接上倒剌沙刚才讲的话头:
“美少女,高丽王子深爱着的那位美丽姑娘,被父王以贡女之名义,赠送给朝廷。凭他高丽王子的那股热血野性子,仅就为了这个小美人,抓到机会,他也会不顾一切起兵来犯。“
“美人?”
月鲁铁木尔有些不解地转向巴巴罕。
“完者忽都,高丽贵族奇子敖之长女。入宫后,御前奉茶贴心,文宗皇帝于是便赐她蒙古国性,起名玩者忽都。高丽王子普塔失里再无机会见他那心爱的小美人,仇结于心。如今皇位空缺,帝都人心不稳,普塔失里当然不会错失良机。”
巴巴罕直了直腰,有了精神,轻嘬小口热茶,道:
“藩属国的职责,高丽国王每年得向元廷奉供军粮和年轻美貌女子。更为负重的是,年均三百艘战船,不容有任何推迟。小小的一个边属疆国,哪能受得住如此重负。官商勾结,巧取豪夺,民怨民忿,百姓早想反了,只是被官府强制压住,终究发不出声音来。”
倒剌沙接过话,眉目捏紧,慢声道:“不让其强大,原本大元朝廷想要的结果。扳手算下来,普塔失里属下的兵将顶多两万人,这尚还要加上水军,他怎么敢选择山海关呢?”倒剌沙心里暗生想法,想把心中预见的那个天机苗头推透给月鲁铁木尔和巴巴罕。
“明智之举!”
巴巴罕乃颖慧之人,眉间略略一蹙,稳稳给出一句话。
别看她语声细柔,话倒正好说中靶心,不觉朝倒剌沙展颜一笑。
“太尉纳哈出,非等闲之辈,他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原本,贼头一个,军阀豪强出生的人,名义上守卫大元帝国疆土,实则把辽阳行省广野的土地都收归到他自己帐下。白山黑水,水草丰美,土地肥沃,军马膘肥体壮,手下三万兵将训练有素,玩的还是手中雄踞东北的虎兵。西北诸王虎视眈眈,推波助澜兴起皇族夺嫡,帝国江山不稳,国力衰微,文宗皇帝实属无奈之举,不想辽阳再燃烽火,干脆下一道圣旨,封他朝廷命官:太尉。朝廷一品军侯,纳哈出领兵三万,坐镇山海关,严防海上盗寇及高丽兵患。”
月鲁铁木尔听出滋味,接过话,恹恹道:
“纳哈出三万精兵横挡山海关,高丽王不易得逞。”
“此言差也。”
倒剌沙捞起桌上尚有余温的半碗清茶,大口含嘴里,一点一点慢慢往下咽。他侧身对着月鲁铁木尔,放缓语调,徐徐问道:
“将军可知,古北口战事火急,朝廷为何不就近调派太尉手下的兵马,非得燕铁木儿的蒙古军连夜驰援?”
“太平王的战术。”
月鲁铁木尔心神不宁,淡淡回话。
“那又未尝不是太后旨意?”倒剌沙继续掏深一层缘由,“太后和太平王都太了解纳哈出。他心怀二心,表面忠于朝廷,只为保全自己势力,维护自身利益。纳哈出心知,朝廷不会永久放任他虎威辽阳,只要时机成熟,终要折掉他这根横在帝国东端的翼翅。所以,纳哈出也时时寻找好时机下手。古北口危难之时,燕铁木儿重兵居庸关,如果这时候调派纳哈出兵马,只怕弄不好,纳哈出会联合秃满铁木尔率领的北军,一道杀向大都,那帝国可岌岌危也。燕铁木儿之所以急行数百里驰援古北口,并从大都临时调出撤敦和亲王晃火赤领兵出奔古北口,是救援,更是为了防纳哈出生变。”
巴巴罕挑了挑眉,深深投以认同的眼目,莞尔道:
“那……若是……?”
倒剌沙心明她意,面面相觑,道:
“如若中原两大军阀与纳哈出站同道,十万军马,不出三日,大都尽可毁于三路军阀的铁蹄之下。”
“察罕帖木儿!孛罗帖木儿!”
月鲁铁木尔如若梦醒,呆木的眼神一下子反应过来,终于明白高丽王子普塔失里出兵山海关的真实用意。山海关南襟大海,北依燕山,喉舌之要道,锁钥无双之地,高丽王子选择从纳哈出的地盘出兵,根本想要试探太尉纳哈出此时的意态。
“此番战役,高丽王子并非出兵,完全是联兵。”倒剌沙淡淡补话,“朝廷也罢,属国也罢,各为自己利益考虑,联兵……又何尝不是此等豪强的明智之举?”
月鲁铁木尔咬紧牙,心中又燃希望。
“帝国,看……纳哈……出了。”
巴巴罕阵阵咳嗽,齿间不太清晰地挤出话,心中郁闷倒反随之一扫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