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军上黑石崖!”
南天门守将急报头人比比多。
“义军?!”
比比多惊住眼目。
秋江长老怔怵一下,把一棵佛珠掐捻在指尖,口中并未停止诵念经文。席地围坐的几个弟子听到“义军”二字,停住念经声,脸上微泛惊慌之色。但见秋长老泰山稳坐,眼眸不见丝毫惊异之色,各自又续念经文。
小徒公瑾眼睛斜过去的时候,见山寨管事把边正快步靠近比比多头人。与前者不同,把边少了慌急神色,眼角淡出少许笑意,恭敬道:
“大头人,府……衙官……兵到。”
见把边对着自己走过来,比比多大头人盘算着黑石崖山寨又遭临大事,挺直腰板,仇怒眼目。及至听清楚他说出来者为“府衙官兵”时,大头人才松出一口气,稍稍软下挺直的腰板,肃声问:
“官兵,多少人?”
山寨族人世居黑石崖,接触过乌蒙山区府衙里的蒙古官兵,但从未生过事端。听说官府来人,比比多头人倒也有些心理准备,然刚刚才与吴天保义军交过手,山寨死了八口人,府衙无故派人上山,心里总有些吃不准,急想弄清武装上山的官兵实情。
“尽数……百十人。”
把边报出官兵人数,比比多猛地站起身,怒目道:
“此等大兴兵马,官府……?”
没压住声,比比多的话惊得秋江长老突然停住手中佛珠。众弟子向来言听秋长老,停声不语,一桩一桩席地立坐,候等着秋长老示意行事。
“兵,有,没……马。”气氛变得紧张,把边赶紧忙着补话,可口吃,越着急,越结巴说不出口。随后跟来的守门兵丁,接上话头,“平迟府衙官兵,悉数百余人,未带刀剑,安静等候山下。唯独,官府达鲁花赤领了三个随从,缟素行装,百姓人家打扮,上得南山门,恭敬报说,大理帅府高蓬将军到,大军已到七星关。”
听到“高蓬”二字,秋江长老的眼眸突泛喜色,沉出一声“阿弥陀佛”,站起身,和颜说给比比多头人:“后生可贵,高蓬,大理国高国相之孙也。当年,蒙古大军南下,大理国丞相高泰祥概不降。月华楼下处斩,祖父人头落地的那一幕,永远刻在高蓬的记忆里。后跟随段光大总管从军打仗,四处平蛮立大功,至段功接任大理路总管府的职任时,高蓬已成为段总管部下不可多得良将。”
“这?……”
比比多不解秋长老此话何意,僵直眼目,话搁喉咙处。摆出惊慌不乱的大度姿态,抬了抬手,拉扯高衣服袖口,下巴点指几下脚跟前,示意把边,带蒙古官员进山寨。把边,说话磕碜让人等不及,但领命做事,手脚却很麻利。比比多头人刚收住话脚,他人已跨出几大步子,头也不回,小跑着奔南山门去。
“拜见长老。”入山寨,阿赫玛步态悠然地走到年长的高僧面前,依照朝廷礼数,先摆佛教高僧,“想必就是秋江长老?”
“阿弥陀佛,大圆寺被焚毁,为师带着寺院弟子避开义军,东躲西藏进入乌蒙山,幸得黑石崖山寨老族长慷慨接纳,方寻得一地安身。”
秋江长老回过话,目光朝向比比多,阿赫玛拱手施礼:
“拜见族长。”
手上礼节到位,但阿赫玛的语调中总藏不住对山寨族人的些许轻飘蔑感。旁站的把边,眼角泛怒意,拳头捏得手指发白,好在被比比多族人冷静的目光给及时镇住。事先知道山寨与义军因战而死兵丁的情况,族长尚未回过话,阿赫玛白衣素服已步向僧侣们跪坐诵经的法场,正对黑黑棺木,依着山寨僰人的礼节,恭敬三跪拜。
松缓情绪,比比多族长问:
“敢问大人,兵马远道而来,及至我黑石崖山下,为何又……?”
“黑石崖山寨一族,向来与我蒙古大帝国共荣耀,一向与本府和合相好,从不曾有过任何的毫发冲突。”阿赫玛朝廷比比多族长,语态高昂地摆番笼络人心的大道理,“广西吴天保匪首,聚众百姓生乱事,毁静江府衙,焚独秀峰大圆寺,实乃伤天害民之举。入乌蒙山,又蒙蔽山中贫苦百姓,扰我帝国南境,致使千余人无故抛头颅,无数妻儿寡母孤留,此乃之大不义。”
“阿弥陀佛。”
停过秋江长老的声音,阿赫玛继续道:
“叛军过乌蒙山,西进至曲靖白石江,行省平章忽辛和大段事官不老赤领北路军,配合高蓬的南路军,两面夹击,杀得叛军落汤不知去处。匪首吴天保,好不容易东向逃出找到点喘息的机会,领着残兵败将不及千人逃至咱平迟府衙地界,前头兵马刚刚进至七星关,又被我府衙强兵打得落花流水。折损他半数人马,吴天保的气数已尽,官兵未及追捕,留他一条活口。可哪里晓得,这等不义之士,又来袭扰黑石崖山寨,害得山寨……这些好弟兄们丢了性命。”
蒙古官人阿赫玛说话的语调虽有些阔朗,但却也真真说到比比多的心坎上,使得比比多老族长还来一个恭敬的点头。
“大人远道而来……?”
比比多微微沉吟,抚须刚开口,阿赫玛便立即接过话:
“身为乌蒙山平迟府达鲁花赤,黑石崖出了这等大事,也是本官分内之事,理当上山寨知了情况,以便及时报给乌撒宣慰司,当要做好安抚。”
阿赫玛摆一档子好话,分明说给秋江长老听。在满朝蒙古人的心里,佛教高僧都当值得尊重。何况,秋江长老师出大理佛国的高僧,德高望重之人,更需礼待。然比比多心里明朗清楚,黑石崖山寨,祖辈族人,何时受过你蒙古人的朝廷恩惠。不要打着名目繁多的幌子来山寨叼扰百姓就已万事大吉,哪还指望你朝廷施何许恩惠。你阿赫玛,与乌蒙山其他部族刀光出乱事,正正你仗着官府的名义,想百姓身上捞好处惹的祸。这些年,你不是没动过黑石崖的念头。唯独,我山寨如此的险要地势,你没那个胆罢了。
“诚然,”阿赫玛咬紧牙,嘴角抿出一条线,道,“今日本官亲赴山寨,乃奉曲靖宣慰使也速不花的吩咐,……也是奉高蓬将军之命,接请秋长老下山。”
“下山?”
比比多脸上掠过一丝惊异,面色忧郁地问。
“正是。”
阿赫玛沉稳回话,秋江长老沉出气道:
“阿弥陀佛,承蒙族长施恩,大圆寺弟子避过危难,寻得一喘息修身机会,深恩厚意,感涕在心。然出家人念经护法,修身修为,终要寻得清静寺院,方为理想安身立命之地。西境大理佛国,方才是弟子们应落脚的去处。”
秋江长老的话,堵得比比多族人一句话还不上,又把眼目朝向那八口棺木。秋长老明白族长的心意,语调甚为慈和地道:
“整一日夜的超度经,亡灵已踏上西去的路,施主宽心吧。”
出南天门,山寨半数族人随比比多老族长,径直把秋江长老及门下弟子送抵山脚。半山腰,就见林中隐隐有大片人影晃动,及至走近了才发现,黑压压一大片兵马候等在山下。除了从服装分出部分蒙古官兵之外,其余两三千兵马,完全来自大理帅府。
得见秋江长老,领将杨天佑大步跨前,礼数周全地拱手行军人礼,道:
“大理帅府远征军右将杨天佑,奉高蓬将军之命,领三千兵马前来迎接秋长老。”
见到旧国大理人,秋长老容色愉悦,强忍眼角泪水,温和笑道:
“阿弥陀佛。”
再回头看着身后的弟子,仿若灵光乍现,风霜劳苦,弟子们终于得救了,秋江长老再也扛不住,眼角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滚下,热乎乎地摸到脖颈,再透向衣襟。
道别黑石崖山寨族人,秋江长老骑上大白马,小徒公瑾牵走在前,跟随军马向着西边七星关方向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