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嫔妃口耳传开,都说宫中闹鬼了。披头散发,常常以背影出现,刚现身屋脊,急又飘落廊道。穿墙过窗,毫无障阻。偶现俊美容颜,呆呆定在廊庑拐角,清风拂过,隐去孤冷俊容,瞬间消失得毫无声息。几个胆大的侍卫,仗着一身好武艺,曾挥刀刺向那一张张清晰闪现在自己眼前的清冷容颜,然刀锋所指处,一缕硝狐青烟后,再不见何音容。宫女们晚上都不敢单独行走,门前门后站着,总是哆嗦着身子,眼睛一刻不离自己脚尖,丝毫不敢往高处看。盝顶屋角风急,宫灯稍许晃动,都会魂不守魄,吓得软摊地上。
大都侍卫加紧了巡防。
“如果二皇子古纳答剌挺不住,真在这个时候出什么差错,那一切努力终将白费。也就真奇了!难道皇儿寝宫中的佛香多了青藤香?依西蕃僧伽璘真之说,混制在佛香里的青藤香,只要不过量,顶多让二皇子间隙性混乱神智,不至于要他的命。可兴圣宫得见太后,她那满脸的冰冷无助已露不祥征兆。近些时日,后宫到处传闹鬼的事,皇子……?!”燕铁木儿猛从卧榻上立直身子,眼睛盯着前方,恶狠狠道,“阔里吉思,……你个老东西,千万别给我乱出什么岔子!二皇子可是咱的全部,咱的命穴,出错半分毫厘,咱燕氏一族,上下几百口人可就性命不保。燕铁木儿越发心神不安,长出一口气,屏退左右露肩敞胸的宫娥,独坐榻头。
绵绵细雨,晃晃悠悠筛洒屋顶。大都皇城肃清门出去,直直的红墙砖道,连接着一个既独立又与宫墙浑然一体的府第。依照皇家规制敕造的赫赫府第,连连宽出好几茬大院,下人们正在院宇忙着收理,外面突然传来急报:
“奉太后口谕,皇子又染疹病,宣太平王兴圣宫觐见。”
内侍的宣召声犹如惊天霹雷重重压打过来,耳朵嗡嗡震响,燕铁木儿吓出一身冷汗,带了随从侍卫,跨马直奔兴圣宫。刚出府第大门,迎面碰见外出打猎回来的儿子唐其势。护卫才将下马拜见太平王。三只海东青刚刚还大鹏展翅高空,眉目话语间,迅驰落在唐其势身后的三架马鞍上。草原上最珍贵的猎鹰,富贵显达的蒙古贵族才养得起。三只凶猛的猎犬汪汪吼叫几下,摇着尾巴,绕膝猎马前后,算是向主子友好打招呼。纨绔子弟,猎场打猎,既练兵,又玩乐,是蒙古亲王贵族们最喜欢的事。
走得急,没多说上话,战马已跑出很远,燕铁木儿最后的几句话也只是遥遥传来,根本就听得不清楚。
“如此急迫,究竟何事?”
唐其势不解,下马往母亲所居的内院正房走去。连日里,燕铁木儿香艳陪伴,逐渐冷落妻子。时光荏苒,夫妻二人恩爱不存,阿撒里夫人郁郁寡欢,闲庭信步,不过问府第任何事情,小女答纳失里常陪伴左右,赏景谈心,温和单纯,倒也落得清闲。顺回廊过侧院,沿墙脚栽种着水仙和其它四季长香的奇花异草,花期未尽,风中尚有余香。
“哥哥。”
妹妹答纳失里目光清澈,语声有些淡淡的寂寞。她生性温和谦顺,外界纷扰一概与她无关,从门庭内迎出,拉着哥哥的手,满面喜兴,快快意意地说大堆母亲的好话,急又拉着哥哥去观赏庭院墙角的紫花地丁。
“……家父?”
唐其势没有闲情赏花,表情甚严肃。
妹妹嘟着嘴,呆木摇头。
“家父……快马出门了?”
答纳失里摇头更带劲。
唐其势无心再问,转身想离开,妹妹突然伶俐地来一句:
“太后,兴圣宫。”
“兴圣宫?”
妹妹咬着嘴巴,不停点头,说:
“门生进来说给母亲的。”
唐其势全明白了,快步走入庭屋给母亲请安,急又大步跨出门庭,翻身上马,追着父亲的方向,人马扬蹄而去。
寝殿御榻上,皇子古纳答剌仍处于晕厥状态,亲王侍女,跪了大片,黯然神伤,憋着不敢出大气。太医跪坐御榻左右,满头大汗,终究也拿不出什么好法子。再见太后,寝殿西侧的廊庑里,佛香尚未烧烬,重又点插三炷朱红佛香,佛香前虔诚跪拜。寝殿内香气迷人,充满浓浓佛性。
燕铁木儿迸凸眼珠子,目光幽幽盯着卧榻边躬身静候的阔里吉思。侍奉君主多年,老太监阔里吉思言行一向敏锐谨慎,心里清楚明白,一些个事知道了也要当作不知道,听到了也要当作没听到,时时把握分寸,方能保得完全。直到阔里吉思淡淡送回眼神,方才撤走怒视的眼目。燕铁木儿心里明白,只要对方还回这个表情,寝殿内的佛香八成换成了不含青藤香毒料的正常佛香。浩大帝都,各寺院都用同样味道的佛香,当然不会有人对佛香起疑心。
未扰太后,燕铁木儿退出几步,静候在外庭。
“……太……后,太平王觐见。”
阔里吉思躬身太后右侧,声音十分微弱。但“太平王”三个字,太后却听得十分清楚,停住手中的佛事,微微侧身,给了肯定的点头。阔里吉思引着燕铁木儿从外庭走进来时,太后回坐到皇子的卧榻前,温黄的灯花一下一下跳闪,额头斑白的几根发丝越发明显。太后不做声,神色焦虑,眼眸慈和地望着卧榻上微微气息的皇儿。
“给……太,皇子请安。”
燕铁木儿“给太后请安”的话刚到舌尖又掐住,马上换成“给皇子请安。”
“昨晚又闹腾了。”
太后悠出一口气,疲惫无耐。
“这……!?”
燕铁木儿凝目憋着话,太后悠悠道:
“太……平……王?”
太后对燕铁木儿和阔里吉思早起疑心,然又捕不到关于他俩的任何手柄。帝国空虚,四处义军烽火,朝中能担纲沙场的唯一只靠得上他太平王。家国心愁,太后甚感困惑无助,此时抛一句“太平王?”,语意更为深刻,皇子如此,太平王真得担当点什么了。若太平王真有什么手脚,那可借此将其彻底铲灭干净;若太平王真没什么手脚,那保家卫国,还需要他太平王整肃军纪,挥刀沙场,带领我大元蒙古骑兵缟素迎敌。
“呃,……依臣看,既然这宫院阴气重,不如……不弱让皇子暂且避避邪气,也许能逢凶化吉。”
老太监阔里吉思一贯不喜欢动声色,这时却主动给出一个主意。着实提了太后神色。连日来,皇儿鬼上身,总是乱说胡话,非缠他筋疲力尽,虚脱不醒人世,方才褪去。后宫嫔妃四处传着闹鬼,宫女们缩瑟发抖,太阳西偏入夜,面如纸灰。
这宫院着实阴气太重了。
“何处可避祸?”
太后的目光转向阔里吉思。
“京中不乏亲王公主,总有老成谨慎的,可以托付。”
“最好名望府第。”
太后接着阔里吉思的话,说自己想法。
燕铁木儿领明太后,回奏:“臣蒙皇恩,甘当尽力。只是臣……家宅陋简,怕俗了皇子尊身。”
卧榻上传来皇子的轻微咳嗽。
“醒了,醒了……”,小宫女传着话,忙端来精心煲好的马奶粥。
太后暖暖地握着皇儿双手,皇子给出安稳的微笑。
有如重返人世,太医把脉寻诊,马奶稀粥调理,古纳答剌全身的麻疹竟慢慢退尽,仅留细细白泡点,精神好了许多。
太后松口气,立直身。
“太平王府第,不必再议。”
太后暖和地护着皇儿,镇定做决定。
两全其美之法子。
太后心里自个儿掂量着:“皇儿若出啥差错,你太平王全族都得拿命抵。你太平王不一直要让皇儿继位吗?那好,先把皇儿交到你府第,看把皇儿怎样?……宫院四处闹鬼,搅得人心惶惶,唯独你太平王的府第没有停说有什么鬼影鬼脚,若你府第阳刚气盛,那正好可以让朕的皇儿避避邪。再者,……再者,你太平王若真对皇儿使过什么手段,那眼下,把皇儿摆在明处,看你如何收场?若皇儿安阳无恙,身体复转安康,那心中那个一直挥之不去的疑团也就可以明了真相。……这个太平王……不至于会走那步……险棋?!”想到这,背心凉出薄薄冷汗,太后又把皇子紧紧搂在胸前。
燕铁木儿不敢含糊,跪谢太后,道:
“比邻老臣家院,倒有一所吉祥宅第,乃前亲王阿剌图的故居,请太后发敕令,将其作为皇子养身之宅,如此,微臣方可朝夕侍奉,以保皇子万全。”
太平王倒挺有心,太后刚才想的诸多事,只怕他也完全想到了。他心里琢磨着,只要不在自己府第,什么“无常”,总可以有个说头。
“既是故王宅第,那便不能擅自夺取,不如作价买下。”太后淡淡道。
皇恩浩荡,燕铁木儿三叩谢。
随后赶来的唐其势得到阔里吉思刚刚传出的报信,殿外及时备好了一辆软垫暖车。太平王合着锦被,万般小心地抱着皇子,慢出宫门,轻放进车棚。
捧着皇儿细瘦的小手,太后一番心肠安慰。
暖车慢慢起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