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这段尘封了近三千年的爱情故事与《左传》的记载有关，“二年春，莒子娶于向，向姜不安莒而归。夏，莒人入向，以姜氏还。”或许还与诗经《车舝》、《关雎》、《蒹葭》等篇的作者有关。
1
上古是单纯的海天一色，湛蓝湛蓝。莒子的家靠海，在周天子封国莒，是九鼎天下的最东端。海内升平的日子过得真快啊，爵位传到他已是第七代，还将在这海滨之国历世三十代。他感觉到后代子孙们排成了长长的一队，站在蔚蓝色的海空里向他投来一串热烈的目光，恳求他尽快找回妻子，好让他们有机会尽到传国的义务。
国人的非议让他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周天子派往各国去的采诗官们闻风而动，燕子一样迎着东风，越陌度阡，聚集到东夷族人的茅屋下。每年春上，这些采风的瞽叟追着婉转的燕声散到各国去，荡荡春风飘来他们嘹亮的歌声，一派祥和风光。他们从国风中嗅得出民间疾苦，比起燕子嗅出水气的本领来不相上下，年复一年，把民风采录下来，赶在秋见（每年秋季各国诸侯朝见周天子）前，上达天听。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口中不是讽就是刺，叽叽喳喳像一窝新破壳的雏燕叫个不停。眼下，这叽叽喳喳的讽刺正一窝一窝传遍莒国上下，莒国迎娶的新妇不见了!
春夏之交的野外，蒿草已长到一人多高，莒子心里的蒿草更是长到一丈多高。一双燕子掠过草际，上下翻飞远去了。燕尔新婚的妻子，和他劳燕分飞远去了。啾啾的尖利的燕声，在他心上划出一道细细的伤感。不辞而别的车轮，从他心上辚辚滚过，空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黯然收尽最后一抹余晖。去年秋见，周天子赐婚与我，今年秋见，尊周礼夫人须一同前往。燕燕于飞，硕人归不归？
与此同时，国士们讨伐向国的呼声也越来越高:君上，国喜未毕，新妇私返母国，不合周礼，当伐其国。武士们更是群情激奋，振振有词:君上，向姜离家出走，辱我莒人，请伐向国!
2
天近破晓，莒国都城黑黢黢的城门下，吱呀一声驾出一乘车马来。四野茫茫，万籁俱寂。夏虫叫了一夜都住了声，只有吱扭吱扭的车舝声格外清晰。莒子睡意全无，他从嘁嘁喳喳的都城中脱身出来，显得有些兴奋。路边草丛中窸窸窣窣一阵响动，很快就和车辙一道消失在更深更黑的夜色里了。想到天色大亮国士们面面相觑，一阵窸窸窣窣的嘘声过后，又像草丛里的夏虫一样噤了声，没了动静，他又有些兴奋了。
甘渊下隐隐传来此起彼伏六声龙吟，长长的龙吟声先后带出六条年迈老龙，六条虬髯飞过龙身，空空荡荡飘在龙尾后面，六条龙须直直地扥在羲和手中。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响，日车载着一轮红日跃出汤谷。已是五月的夏日，羲和每天早出晚归很是疲惫。他一边打着盹，一边迷迷糊糊驾着六条老龙，气喘吁吁赶了上来。龙头喷出少气无力六道白烟来，迤迤逦逦拖在日车后面。
莒子身披红光，手执六辔，驰上直道。车影在前方投射出一座王城，四匹雄马的影子一直跳动到路的尽头，莒子的身影更是巨大无比，把起伏的山峦遮去大半。在那大山深处群峰之巅，一动不动立着一只雄鹰，神气凛然，不可冒犯。那是先祖少昊，族人们说雄鹰振翅遮天蔽日。在这太阳出生之地，百鸟之王少昊率领东夷族人，建立了百鸟之国。英姿勃发的莒子身上有少昊的影子，他要带领族人们复兴百鸟朝凤的王国。他正驰向向国，去接回他的新娘，王国的凤凰。
莒人玄鸟文身披头散发，远古遗风千年不化。入冬身披兽皮手执断竹和竹弹弓追打雪中困兽，火食走肉；夏至伐竹筑起鱼梁，生食河鲜。春播秋收，草草了了，庄稼野生野长。秋风一起，群鸟又来啄去大半，收成聊以敬神，难以果腹。族中长者最关心每年六月的羲和祭祀，为的是能尝上一口锅饼，锅饼要做得比上年大上一圈，为的是让羲和高兴，可年年歉收，锅饼大过了太阳，也薄得透见了太阳，年复一年，生生给做成了煎饼！每年腊祭，巫师口中阵阵作响的蜡辞和族人们咕咕作响的肚子响成一片：土返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
莒子肚子正咕咕作响，他放慢车驾，扭头取出一叠煎饼，胡乱卷了一个，上去就是一大口。仰头看见顶上朱轮滚滚的日车，才想到自己的大不敬，一骨碌滚下车来，就地三拜九叩，伏地不起，祈求羲和的原谅。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自己的马在叫他上路，当他确信羲和没有生气，才觉出腰背的酸痛来，慢慢抬起身子，又觉出眼前的黑暗来。他悄悄四下望望，田里如撂荒一般，不见一个人影，又暗自庆幸国君的大错只有羲和看见了。
千乘之国，朱轮华毂的莒子啊，他只争朝夕，只身一人，驾车进了向国。
3
淝水断断续续流到这里已成一片沼泽。河岸关城上，士卒们远远望见一驾诸侯车马关道上来，待近些看清那旗上飘的玄鸟，赶紧大开城门迎出去。
莒子左手持弓，右手执辔，穿城而过。士卒们匍匐于地，耳边仿佛响起嗖嗖的弓弦声，一个个暗自祝福天上那仅存的太阳。
太阳依然照耀向国大地，给滚滚麦浪镀上闪闪的金光。那张传说中的大弓实在太沉，已经斜挂在车上，伸出长长一截牛角来，张扬着远古的神力，远远地留下一片遗憾和遐想。
闻着车上烧饼散出的新麦香气，莒子心满意足。想到肚子里咕咕作响的煎饼，又有些沮丧。麦收了，君上吃不上烧饼，路上煎饼果腹，真让臣子心忧，这是在向国；在我莒国，那些吃咸鱼干的家伙，哪会懂得主忧臣死的道理呢？
五月大熟，麦田上的人们挥汗如雨。身上葛衣不浸汗倒是轻透，苦了一双脚汗津津勒在芒鞋里。车驾在乡间小道上缓缓而行，引得人们纷纷起身行礼，垂手恭立在田间。这让赤膊文身的莒子有些脸红，觉得自己跟手下四匹公马很搭配，都只佩戴了必要的龙套，野性的身躯暴露无遗。高山仰止，黄帝垂衣而治天下，景行行止，硕人啊，令德来教！
文/王的游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