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夜里,除了上夜的人,贾府上下都已经歇下了。宫里派人快马传话过来,说是贵妃不好了,皇上传旨命贾府有阶品内眷进宫探视。合家悲戚,却无人敢哭出声来。老太太、王夫人和邢夫人按照诰命阶品穿戴整齐,坐着马车进宫。不及到内廷,宫里的太监就传话出来贵妃已经薨逝。皇上为了表示安抚之意,特意给了很多赏赐。老太太和贾政夫妻两个,心中悲伤,仍要跪下磕头谢恩。
贾政平日里为官清廉刚正,从不与人同流合污,了解的人尊称一声政老;不了解的人只当他是因为是国丈,才目中无人。贾赦为人好色无德,平日里都是与一些一心想亲近巴结的人往来。如今贾妃骤然薨逝,真心宽慰的人少,明里暗里看笑话的人朝中占了一大半。贾赦还好,虽说是自己的亲侄女,但自己又不比不得自己弟弟这个亲国丈,不过面子上的应酬,故作哀伤。贾政心中烦闷,又不愿意表达,深恨自己没有管教好宝玉,将来,连个撑场子的人都没有。私下里跟王夫人两个暗地里神伤。
王夫人到底还是心疼儿子些,见丈夫说儿子不好,也找不到儿子学业上可夸之处便岔开话题。
“说起宝玉来,又觉得有些好笑。前日里迎丫头回来,哭的我心都碎了。他却说为什么姊妹们不能一辈子在一处,不能守在一块儿。你说这可不是傻话吗?”
“二丫头的事儿,我当初就跟大姥爷说两家不对付。无奈大老爷不听劝,说他也不想当国丈,我能如何?不过是二丫头自己受着罢了。说到宝玉也真该发狠管一管了。整日里和园子里的姐们一处混着,到如今了,也没好好读几本书,将来,可是真的要当个蛀虫不成?难道他连兰儿都还不如?”
“老爷说的是,只是老太太心疼,管狠了,怕气着了老太太。如今…”说着忍不住又拿手帕擦泪。
“他这个样子,别说是为官做宰,怕是将来连个媳妇儿都讨不着,哪家人愿意把姑娘给这么一个外边好看,内里不中用的?”
“如今,且先让他仍家学里去上学吧。等到来年,再寻个好的师傅回来,悉心教导。他渐渐的大了就懂事了,知道老爷管教是为了他好。”
哎!贾政大大的叹了一口气。
贾妃的丧仪过后,天气渐渐入秋。薛府那边一心一意的等着入秋之后,接薛蟠回来过冬。贾府这边下都是冷冷清清的:一则贾妃之死既是国丧也是家丧,众人都欢喜不起来;二则贾妃过世后,家里的来往的人顿时少了一半。又加之件件入秋,园中景物枯黄了大半,入眼皆是荒凉。黛玉靠在床边看着窗外萧萧瑟瑟,默默流泪。
“姑娘还是过来屋里坐着吧,风口仔细冻着。”紫鹃见惯了黛玉这幅情形的,本来身体也不好,还总是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黛玉也不理她,只是流泪出神。这时宝玉走了进来,见她这样,也叫她进屋里坐着,小心着凉。
“这个时候你怎么又过来了?不是应该在学里吗?”黛玉擦擦眼泪问。
“太太刚才差人来说,二姐姐今日回来不必上学去了。现在都在老太太屋里呢。我们一块儿去坐坐看看二姐姐吧。”
黛玉沉默了一会,应了。
两人来到老太太处,还在门口,就听到了迎春的哭泣声。众人都在,唯独“亲太太”邢夫人不在。
老太太近日不顺心的事太多,直说不愿意听这些哭哭啼啼的事情,吵的心烦。迎春吓的忙止住了哭声,众人也不敢再问。宝玉和黛玉听到这里,站在门口有些踌躇。原本是要一同来安慰迎春的,怎知老太太不喜听这些。史湘云看到两人,迎过去问为何不进来。宝玉笑说:“谁说不进来了,这可不就来了吗。”于是二人一同跨了进去。
老太太觉得最近有些烦闷,想弄点开心的事儿来说说笑笑。凤姐儿等人提议打麻将,老太太说好,众人哄笑着把桌子椅子摆好,史湘云、王夫人和凤姐儿陪着打麻将。惜春和探春一旁陪着。迎春一看众人都没有吧自己的事儿放在心上,默默的退了出去。黛玉见此,跟在了迎春身后,宝玉看见了也跟了出来。
出了老太太的院子,迎春恍恍惚惚的站在一处河边的栏杆旁边发呆,暗自神伤。黛玉出声叫住了她。
“是林妹妹啊。”迎春一边拭泪,一遍应了她。黛玉本来就好哭,看她这样伤心又联想到自己,安慰道:“姐姐可比我要强多了,姐姐还有娘家可以回,我将来…还不知能回哪里去呢?”
“这里是我的家?我如何不知?她们才是一家人。”迎春越想越伤心,自己水深火热的过着,亲爹妈不过问,亲奶奶不关心,连个诉苦的人都没有。
“这里如何不是姐姐的家?”宝玉上前道:“姐姐想回来随时可以回来,若是孙家不放人,我派人去接姐姐回来。”
迎春仍是哭:“回来?我怕是没有命再回来了。”
黛玉自己本就是伤春悲秋之人,听后也陪着落泪。宝玉不知道如何安慰两人,只得陪着落泪:“我们,还不如都死在一处就完了!”
“原来你们在这里,叫我好找。”史湘云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出来。
三人连忙都擦擦各自的眼泪,史湘云看了,笑说:“这是怎么了?怎么都躲在这一块儿哭。”
“何曾哭了?风迷了眼罢了。”宝玉嘴硬。
史湘云也不接他的话直说黛玉:“你是个聪明人,从老太太、太太凤姐姐,哪一个对你不是真心的好?自己身体本就不好,何必做出这幅样子,在这里自苦?你我都是一样的人,我婶子不如这里的人一半,我就不似你这样心窄。你且保养着些,这病只怕慢慢的就好了。”黛玉没接话也没反驳。
史湘云又对宝玉说:“你平日里最没个要紧的话说,只会浑说,仔细惹了你林妹妹不高兴,再也不理你,我可是要看笑话的。”
宝玉听史湘云如此说,又看黛玉似有些脸红,忙作个揖,“妹妹说的是。”
一本正经的样子连迎春都觉得有些滑稽。
史湘云又拉起迎春的手说道:“二姐姐,老太太因为贵妃娘娘薨了,心里很不受用,所以见不得人哭。她心里还是心疼你的,所以才专程打发人接了你回来。只是你既然已经嫁出去了,就盼着你过个好。你一回来就伤心,老太太心里自然更不受用。方才老太太还让我劝你说:‘年轻小夫妻们刚成了家,在一起总是要磨合磨合的,等日子久了,只怕就好了。’”
迎春听了,只得点点头,没有继续诉苦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要回自己曾经住的园子里看看,今晚也歇在自己的园子里。
傍晚在老太太屋里吃饭的时候,又听说史湘云也说了人家了,开春就要嫁人了。大家都是高高兴兴的向史湘云道喜。唯独宝玉和迎春笑不出来。宝玉心里想的是又少了个姊妹不能常常遇见。迎春则仍是伤怀自己,走不出悲伤的情绪。凤姐儿故意推宝玉说是宝玉失礼,史大妹妹有了人家也不说恭喜。宝玉只好端起酒杯给史湘云道喜,然后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史湘云害羞的红了脸,一一向众人回谢。众人说笑中吃完了晚饭,欢快的散去了。
迎春最后一个出了老太太的屋子,临走之时,回头深深的望了一眼老太太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