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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过去以为自己在学习怎样生活,其实是在学习怎样死亡。

列奥纳多·达·芬奇

他手里拿着一封信,抬眼看看我,接着重新看信,然后又再看看我。在他后面,我可以看见被牵往马槽饮水的一些马来来往往的红色、棕红色、赭石色的斑影。烂泥深到踏下去就没到踝骨眼。我现在回忆起那天晚上大地突然霜冻,瓦克捧着咖啡走进房间说道:“狗在啃吃烂泥。”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当时我仿佛看见那些狗,类似神话传说中恶魔般的动物,嘴巴四周呈粉红色,雪白的狼齿寒光逼人,在黑沉沉的夜里啃嚼黑色的泥土。也许这只是回忆中的情景:狗在吞食、打扫战场、腾清地面。现在泥土是灰色的。我们往往在快跑时扭伤了脚,早上点名时总是迟到。在马蹄踏过后留下的变得像石头般硬的深印中,几乎把踝骨扭伤。过了一会儿,他说:“您的母亲写信给我。”她居然不顾我反对干这种事,写信给他,我听了感到自己满脸通红。他把话打住,想做出微笑的样子,可是没能做到使我们之间的距离消失,虽然他不可能不客气(他肯定是想做到这一点)。这种情况,只能使他那灰白硬挺的小胡子拉得稍为长一点。他脸上的皮肤,像那些长年风餐露宿的人那样呈棕褐色,而且晦暗无光。他身上带有阿拉伯人的东西,也许是查理·马特[1]杀漏的一个人留下的遗迹。也许他认为自己是像他家乡塔恩[2]的那些小贵族邻人一样,是圣母马利亚这类表亲的后裔,而且大概还是穆罕默德的子孙。他对我说:我想我们多少还是表亲。但我认为在他的心目中,这词儿用在我身上时,大概更确切的含义是像指蚊子、昆虫、苍蝇之间的关系。当看到这封信在他手中,又认出谁用的信纸时,我又感到怒火中烧,满脸通红。对他的话,我没搭腔。他大概看到我生气,眼睛不看他只盯着信。我真想把信从他手上夺过来撕掉。他的手微微挥动着已展开的信纸,它的四角抖动着像在寒风中的翅膀。他那双漆黑的眼睛,既不含敌意也没有蔑视,甚至表示真诚友好,但保持距离:也许他和我一样恼火,对我的不快感到合乎他的心意。这时我们站在冰冻的烂泥里继续表演这场上流社会社交礼节的小戏。由于考虑到这位——对我来说,不幸是我的母亲——写信的妇女,我们两人不得不遵守礼节和社会习惯。大概他终于了解我的心情,因为他的小胡子又摆动起来。他说:不要对她有意见。对一位做母亲的人来说,这事是天经地义的,她做得对。在我这方面,我很高兴有机会为你尽力,要是你有需要的话。我说:谢谢你,队长。他说:要是有什么问题,请来找我,不必客气。我说:好的,队长。他又再挥动手里的信。大概那时候是清晨,约在零下七到十度,但他似乎并没意识到。马饮完水后,就成双成对地跑步去了。养马的人在它们中间奔跑着,一边跟着咒骂一边抓着马笼头,身体空悬着寻开心。在凝冻的泥土上,马蹄笃笃发响。他重复说:要是有什么问题,我会感到高兴能够尽力。他接着把信折叠起来放在口袋里,又向我做出在他心目中大概算是微笑的样子,又一次把灰白的小胡子朝边上拉去,接着旋踵走掉。继后我仅限于干完比以往更少的工作,把事项简化到无以复加:从马上下来,就同时把两根吊马镫的皮带脱下;把马喝的水关停一两次后,就解开它喉咙下的皮带,然后一下子就把整个马笼头卸下,全浸泡在水槽里,这时马也快喝完水了。这些事干完,马独自回到马厩里去,我走在它旁边,准备好抓住它的一只耳朵。这之后,我只要用破布擦擦笼头上的钢铁部件,要是上面长的锈实在太多,有时就用砂纸擦一下。总之,情况没多少改变,反正在这方面长时间以来我已有了名,人家也不想再给我找麻烦了。我想,在他那方面,他也不在乎这些事。当他视察小分队时,装作没看见我,这样做是对我母亲表示客气,而且也用不着费多大的劲,除非是在他看来,擦亮马笼头也属于那些无谓而又无法替代的事情的一部分,属于据说保存在索米尔[3]地区,后来增强了的祖代传下的反射作用和传统的一部分。虽然据说她(就是那位夫人,就是那位年轻女子,与其说是他娶了她,不如说是她娶了他)仅在四年的夫妻生活中就使他忘记或总之抛掉一些祖传下来的传统,管他是否心甘情愿。就算他已抛弃某些传统(也许受到的压力多于爱情,或者可以说是由于爱情的压力,也许可以说是为爱情所迫),但有些东西哪怕是不顾一切地抛弃、割舍,也无法从记忆中抹去,即使想忘却也做不到,而这些东西往往是荒谬绝伦、毫无意义,既无法理喻也控制不住。例如他的这种反射作用:当一阵机枪从树篱后面朝他的鼻子瞄准扫射时,他就拔出军刀。霎时间,我可以看到他举起一只手臂,挥动那无用而且可笑的武器,做出一种像骑马塑像的传统的姿势,大概是他从几代持刀作战的军人身上继承下来的。反光仅仅照出一个阴暗的身影,使他显得暗淡无色,似乎人和马一起浇铸在同一种物质、同一块灰白色金属中。一瞬间,阳光照射在拔出的刀刃上闪闪发光,接着全部——人、马和剑——一起朝一侧倒下,像一个铅铸的骑兵,从脚开始熔化,先是慢慢地往侧面倾倒,接着速度越来越快,军刀一直拿在高举的手里,在烧毁了的大卡车坍塌在地上的残骸后面逐渐消失了。这大卡车像一头野兽、一头怀孕的母狗在地上拖着大肚皮那样不成体统。破裂的轮胎在慢慢燃烧,散发出烤焦了的橡胶的臭味——令人恶心的战争臭味。这种气味停留在阳光灿烂的春日午后的空气中,飘浮着或更确切地说是停滞不动,黏糊糊的,半透明的,但可以说显然像一潭死水,其中可能浸泡着红砖房屋、果园、篱笆。霎时间,太阳灿烂夺目的光线依附,或更确切地说,集中在洁白的钢铁部件上,好像在一瞬间把所有的亮光和光辉都招致、吸引到它身上……可是,要说洁白无瑕的处女,她老早已经不是了。我想,他决定娶她的那一天,这一点可不是他在她身上所希冀的,大概完全知道从此以后等待着他的是什么。可以说这种像耶稣受难的痛苦,已在事前接受、已承受过,事先已享用过了。所不同的是,这种受难的发生地点、中心、祭坛不是在光秃的山冈上[4],而是在那甜蜜、温柔、使人心荡神摇、毛蓬蓬的肉体隐秘深处……唷,像钉在十字架上受难,在祭台上,在嘴唇上,在幽秘的深处逐渐死去……看来在这类事中,妓女是不可少的,而且要有拧绞两手在哭泣的妇女和忏悔的妓女[5],但毕竟在这儿是一个妓女也找不到。假如他曾要求她悔改,或至少是期望过,希冀过她会有所悔改、有所改变,不像她一向的名声那样,那就等于对这场婚姻所期待的,不是其必然的后果。也许甚至还预见到,或至少也许已经预计到这最后的结局,或者更确切地说,最后的下场,这种自杀的方式。战争为他提供了机会,得以体面地实现。这就是说,不必像那些跳到地铁轨道上的女仆的自杀,或血污弄脏了办公室但宣称是意外事故的银行家的自杀那样,耸人听闻、情节夸张、不干不净。万一在战争中被杀死可以作为意外事故处理,那就不妨利用可乘之机,及时地、秘密地结束了四年前千万个不该开了头的事……

对这一切,我很了解。我了解这一时间以来他所寻求的、希望的一切就是使自己被干掉,而且不仅是在我看见他立在马上,停在大路正中间,目标暴露无遗的时候。他甚至不愿费点工夫,或装出个样子费点工夫,把马驱到苹果树下隐蔽起来。那位矮小的笨蛋少尉却以为自己也应当跟他一样,大概认为这才足以表现一位骑兵军官最漂亮、最出色、最有风度。这笨蛋大概想也没想到使这人干出这样的事的真正原因,这就是说,这谈不上什么光荣或勇敢,更谈不上什么出色风度,完全是因为个人私事。这私事涉及的甚至不是他与她之间的关系,而是他与自己之间的关系。我本可以把这事告诉少尉,依格莱兹亚会比我更清楚地告诉他,但是,这又有什么用。我猜想他大概相信自己在干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还有,我们何必打破他的美梦?既然这样他至少会心满意足,甚至怡然自得地在德·雷谢克身旁死去,像一个德·雷谢克那样死去,因此,最好还是让他保留自己原有的想法,最好让他当傻瓜,让他不去思忖在这人的脸容后面还有什么隐藏的东西。这面容几乎不露出一点心烦,焦躁,他等待着我们或使我们按照野外作战的规章和遇敌机低空扫射时规定好的战斗部署,不轻举妄动,听从指挥,等到敌机远去后才从战壕里出来。现在敌机在天边只有黑点那样大小,逐渐看不见了,他在等待着我们重新上马。这时他在马上稍微转身,有点不耐烦,但仍只给我们看见那总是难以识透、毫无表情的脸孔。一旦我们上了马,他用双腿轻轻一夹,马就重新起步。马好像是自己主动往前走,总是自然而然地以常步跑,不快不慢,也不拖拉,步子正常。我想,即使给他全世界的黄金,他也不会鞭马快步疾走,不会用马刺踢马,不会给一颗炮弹让位。讲得对,这样的说法可以说是恰如其分。好吧,就以常步走去,这大概也是四年前他开始的、已做出决定的那桩事的组成部分,现在正在结束它或确切地说,正在寻求终结。他平静地往前走去,脸上毫无表情(据依格莱兹亚所说,他甚至总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从不让一点情绪流露出来,不论是妒忌或愤怒)。他这样走在这条危险满布的路上,这是说,这里不是战争而是暗杀的地方,在这里你会被人杀害,但连喊一声喔唷都来不及。那些家伙安静地置身于一道树篱或一片灌木丛后面,像在市集上玩打汽枪,从容地对你瞄准,总之这是一场真正的战争。有一个时候,我曾经寻思,他是否不会希望依格莱兹亚也在这里死掉;如果他也同归于尽,他那很久以来报仇雪恨的愿望就不会一起得到满足了。全面仔细考虑后,我想事情不会是这样。我认为这时候对他来说,一切都变为无关重要了,即使他曾对依格莱兹亚怀恨在心。他最终还是留用了这小子。现在他对自己和对我以及那傻瓜少尉的态度一样,与其说很关心不如说不大关心。他大概感到自己再不用负任何责任,这并不是指对我们个人,而是指他对军官的职务和职责而言。可能他认为在这方面,在我们已达到这地步的情况下,他所能做的或不能做的,都无足轻重了:自从他的骑兵队减损到仅剩下我们这四人起(他的骑兵队几乎等于整个团最后剩下的全部人马,也许还有几个散在荒野各处被打落马的骑兵),他可以说是摆脱、免除了军官的职责,从中解放出来了。虽然如此,他总是仍旧保持马上笔挺的姿势,好像是正在七月十四日阅兵典礼上被检阅的队伍之中,而不是在全面撤退,或更确切地说总崩溃,或者可以说大难临头之时。在这一切土崩瓦解中的,似乎不是一支军队而是全世界,不仅是物质的实况而且是精神的表现(也许是缺少睡眠,十天以来我们除了在马上,实际没有睡过)在剥蚀分化,在崩裂瓦解,在变为粉末、流水,在归于虚无。有人两三次喊他不要继续往前走(我不清楚有多少人,也不知是些什么人:我想,是受伤者或躲藏在房屋里或壕沟中的人,或者是那些莫明其妙地坚持继续到处流浪的平民。他们拖着破裂的小箱子或者推着装满一些不成样子的行李的童车(甚至不是行李,只是一些物件,大概多半是无用的东西,也许只是为了免得空着手四处漂泊,为了获得一种印象,产生一种幻想:自己还随身携带一些东西,还占有一些东西,不管什么东西也好——管它是破裂的枕头、旧雨伞、祖父母的彩色照片——只要自认为它们是有价值的,就是宝贝)。似乎重要的是往前走,不论朝哪一个方向都好。可是我并没有看清楚他们,我所能看见的,所还能认清的,只是像瞄准点、标记似的东西,那就是骑在马上那瘦骨嶙峋、挺得笔直的背影,以及在肩胛匀称的凸出部位显得稍亮一些的哔叽制服上装。对于一切路旁发生的事,我久已不发生兴趣——也不可能发生兴趣),一些虚幻缥缈的、如泣如诉的声音在喊叫什么(提醒注意,发出警告),它穿过这一春日令人目眩的、曚昽的光线传到我耳里(似乎光线本身肮脏混浊,像无形的空气,像污浊的水,饱含着战争那充满灰尘和发出恶臭的污垢,悬在半空不动)。而他对这些喊叫的人望望(每次我看见他的头在动,在头盔下面出现他的面部轮廓朦胧的侧影,线条清晰而显得严峻无情的前额和眉头,下面眼眶的刻痕,接着是从颧颊直达到下巴的坚挺、硬直、毫无变化的线条),毫无表情、无动于衷的眼睛望一下(但似乎没有看见)那个叫喊他的人(也许他的眼睛对着的不是那个人,只是那个传出声音的地方、地点)。这眼光并没有严厉或愤怒责备的神色,连眉头也没皱起一下:只是毫无表情,全无兴趣——最多也许只是表示惊讶:有点发愣,有点不耐烦,好像在沙龙里有人事先不经介绍就贸然同他攀谈起来,或像他一句话说到当中就被别人的一句不合时宜的话打断了(譬如说,向他指出,他的雪茄烟灰就要落下或他的咖啡快凉了),也许他努力在想要表现自己的好意、耐心、有礼,试图了解人家说这句话的原因或用心,或寻思这句话从某一方面看来可以和自己正在讲述的事挂起钩来,后来又不想要了解,连肩也不耸一耸就死了心,也许在想:不论在什么地方,什么情况下——在沙龙里或在战争中——总难免要遇见一些愚蠢的、缺乏教养的人。事情一旦过去——这是说,后来再回想起——他把那打断话的人忘掉了,甚至在把眼睛转过去之前已把这人从眼前抹去,再也看不见他了,此时他确实再不看望那空无一物的地方。他重新抬起头来,又继续跟那位矮小的少尉平静地聊天,像平常两骑士结伴骑马外出时一样(到骑马场或露天的大骑马场),大概所谈的无非是关于马、同事、晋升、打猎或赛马。我似乎也在这种赛马的场合中,看到这些情景:在绿荫中穿着彩色印染衣裙的妇女们,或站立着或坐在花园的铁椅上,一些穿着浅色短裤和皮靴的男人稍略俯身,正在和她们谈话,一边用藤马鞭轻轻敲敲自己的靴子。马的毛色和女人身上的衣裙,还有皮靴的浅黄褐色组成颜色强烈的斑点(棕红的、淡紫的、粉红的、堇黄的)突出在树木簇叶的浓绿上。这些女人出身特殊,全部是校级军官的女儿或带有贵族姓氏者,她们把别的女人都排除在外:这些女人平淡无奇,没什么可取之处,有点纤弱,年纪大了还保持少女的神情(甚至是已结过婚,甚至在有了两三个儿女以后)。她们那修长而娇嫩的手臂光滑无毛,仍戴着中学寄宿女生那种白色短手套,穿着寄宿女生的衣裙(直到——大约三十多岁左右——她们突然变成有点男性化,有点像马(不是像牝马,而是像牡马),像男人一样抽烟、谈论打猎或赛马)。(或男或女)低声细语嗡嗡的声音在野栗树浓密的簇叶下,悬空浮荡。这些说话的声音不失礼貌,毫无变化,十分无聊,所用的话语完全不堪入耳,甚至是像侍卫兵说话一样;所谈论的内容不外交配(兽或人的)、金钱、初次洗礼等,不论谈什么都是同样缺乏连贯,同样客客气气,同样骑士般从容。这些声音混合了踏在砾石小路上的皮靴和高跟鞋发出的持续不断、纷纭杂至的声响,滞留在空中,无法捉摸的金色浮尘中,在那飘浮于平静的处处绿荫的午后闪闪发光,与鲜花、马粪和香水散发出的气味混在一起,而他……

“喔唷!……”布吕姆说(现在我们是躺在黑暗中,这是说,我们横七竖八交错堆叠在一起,只要动一动手臂或大腿就会碰到别人的手臂或大腿,或更确切说,不得别人同意,就不能动。我们呼吸困难,汗流浃背。我们的肺部在找寻空气,像缺水的鱼那样。火车又再在夜里停下了。我们只听见呼吸的声音,肺部拼命吸满从乱挤在一起的身体散发出来的恶臭和浓稠的湿气,似乎我们比死去痛苦更甚,因为我们还能意识到,好像在黑暗、阴冥中……我能感觉到他们,能捉摸到,在粪便和汗水的令人窒息的臭气中,他们像爬行动物一般乱钻乱挤,缓慢地爬,彼此堆叠在一块儿。我试图想起我们到底在火车上过了多少时间,是一天一夜还是一夜一天再加一夜。既然时间已不复存在,这样做毫无意义,我说:几点钟了?你有办法知道时——他说:他妈的,还有什么用?知道了就会有所改变吗?等天亮时,你一心想看看我们那副懦夫、败兵的肮脏的嘴脸,你一心想看看我那犹太人肮脏的嘴脸,他们……我说:哎,行啦,行啦,行啦),布吕姆又再说:“喔唷!他这就身体逼近敌人机关枪口饱尝一顿扫射的滋味。也许他原该放聪明点——”“不是这样:听着……放聪明!啊,他妈的,什么聪明……听着,他有时请我们喝点东西。不过,我想,不完全是请我们,而是为了那些马。这是说,他想到马大概口渴,因此顺便利用这机会……”布吕姆:“付钱请喝酒?”我说:“对,那是……你听着,好像是一种英国牌的啤酒为做广告廉价推销,你可知道?那老旧的小酒店的院子,砖墙是深红色的,灰缝是浅色的,窗上有小方格子,窗框漆白,侍女捧着铜的带柄的小口酒壶,青年侍者穿着黄皮的护腿套,带扣的小舌条翘起。他给马饮水时,成群的骑兵站在那里保持着习惯的姿势:腰部挺起稍微向后倾,一只穿着皮靴的脚在前,一只执着马鞭的手曲放在胯骨部位上,这时有另一个人拿着一个金黄色啤酒大杯子朝二层楼的一个窗子高举起,那儿的窗帘后面可以见到,窥见到半边的脸孔。这脸仿佛是从一幅彩色粉笔画里出来的……对,不同的是,这里除了那砖墙之外没有一点画意,墙很龌龊,这院子与其说是酒店的,不如说像农家的后院:这小酒店的、小咖啡馆的后院中,堆着空的汽水木箱,还有一些四处奔跑的鸡,晾在绳子上的衣物。她穿的不是有上半截的白围裙,而是一件印小花的布罩衫,像在露天市场出售的那一类。她光着脚穿着一双普通的拖鞋,对她自己和我们正在干的事似乎并不怎样感到惊讶,似乎这是正常的事:我们全副武装站在那儿,每个人把一小瓶啤酒安心平静地喝光,只有他和少尉适当地站开一点(我甚至不清楚他是否喝了,我想他没喝,我没有看见他拿着瓶子把啤酒喝光)。当时我们一手拿着自己的酒瓶,一手拉着正在水槽里喝水的马的缰绳。我们就在那路的一边,而路旁就有一个死人(或是一个女人,或是一个儿童),或者还有一辆卡车,或者大约每相隔十米就有一辆烧坏了的汽车。当他付钱时——他的确付了钱,我看见他的手不慌不忙下伸到裤袋里,在那灰绿色柔软料子做的漂亮短裤下,弯起的食指和中指显出鼓起的两块,这时他抓住小钱包,拉了出来。他把钱放在侍女的手上数,其安详的举止,一如他在多维尔或维希[6]的赛马骑师体重过磅处的酒吧间为汽水或名贵的饮料付账……”我仿佛又再看见这情景:在当当的钟声里,骑师纷赴赛马起跑处,排队走过,在那干大叶茂的野栗树绿得无可比拟的、几乎近黑的颜色前清楚显现。这些骑师像猴子似的高踞在那些纤细优美的马上。他们穿的各式颜色鲜艳绚烂的绸上衣在阳光的小圆点图案中相继出现:黄色的绸上衣,蓝色的背带和窄边软帽——野栗树墨绿的衬底——黑色上衣,蓝色的圣安德烈十字[7]和白色的窄边软帽——野栗树形成的墨绿色的墙——蓝与粉红相间的方格,蓝色软帽——野栗树形成的墨绿色的墙——樱桃红和蓝色的条纹,天蓝色的软帽——野栗树形成的墨绿色的墙——黄色上衣,环滚黄红两色边的袖子,红色软帽——野栗树形成的墨绿色的墙——红色上衣,灰色的缝线,红色软帽——野栗树形成的墨绿色的墙——浅蓝色上衣,黑色袖子,红色的护臂与软帽——野栗树形成的墨绿色的墙——石榴红上衣,紫酱色的软帽——野栗树形成的墨绿色的墙——黄色上衣,绿色的滚边袖和护臂,红色的软帽——野栗树形成的墨绿色的墙——蓝色的上衣,红色袖子,绿色的护臂和软帽——野栗树形成的墨绿色的墙——紫色的上衣,鲜红色的洛林十字[8],紫色软帽——野栗树形成的墨绿色的墙——红色蓝点的上衣,红色的袖子和软帽——野栗树形成的墨绿色的墙——栗色镶天蓝色边的上衣,黑色的软帽……慢慢移动过去的色彩鲜艳、闪闪发光的绸缎上衣,簇叶形成的深绿的墙,闪闪发亮的上衣,跳动的阳光的小圆点图案,还有那些闪耀跳动的马的名字:卡尔巴斯塔、美拉第、齐达、纳哈罗、罗曼斯、帕里玛罗莎、里斯柯利·卡尔帕齐奥、维勒特-里斯克、莎玛尔岗、西西比。不满三岁的年轻的牝马把纤细的蹄子轮流踏在地面上,像被烫着似的缩回,蹦跳起来,似乎又收住了悬空不动,接着又跳动起来,蹄是在地面上但没踏着地。那青铜钟当当响,没完没了地响。这时候,闪亮的鲜艳的绸上衣在阳光明媚的午后静悄悄地轻盈地鱼贯而过。依格莱兹亚穿着粉红色的绸上衣骑马走过,眼睛没有朝她望。这上衣似乎在他身后留下她的肉体芬芳的痕迹,好像她拿起这样一件丝绸的衬衣,扔到他身上来,衣上还保留着她的体温,充满她的肉体的香味。在这上面是他那似猛禽的外形,黄色、阴郁,两条短腿屈起,膝盖上缩,蹲在这匹毛色金黄的牝马上。这马步态神气十足,身体丰满,髋部丰满(直至身体后部也是鼓胀绷紧,它的四肢长得适于奔跑而不是行走,后腿交替移动时姿态高雅但刻板,骄傲但笨拙,浅棕色的长尾巴摇来摆去,粘满了太阳的光芒)。现在最后的一批穿着颜色鲜艳绸上衣的骑师只能看见其背(有一件是深蓝色上面有红色的圣-安德烈十字,还有一件是栗色带蓝点的)。他们在过磅的地方后面消失了。这地方的房子屋顶是用稻草覆盖的,梁柱是仿诺曼底式[9]的。她坐在树荫下的有靠背的铁椅上(她也没有转过头来,没有显出要看他的样子)。也许她一只手拿着一页黄色或粉红色的纸,上面印着赛马的编号(不过她也不看),只是心不在焉地在和(或心不在焉地在听,或根本没听)一些人中的一个谈话。这些人是退休的上校或少校,也只有在这种地方才会看到。他们穿着条纹裤,头戴灰色的圆顶礼帽(也许除了星期天,其他日子就和衣服一起收藏在什么地方,只有星期日才再拿出来草草刷去灰尘,把揉皱的地方弄弄平,摆在一个地方,像赛马日在看台的楼台上和扶梯旁摆设的花篮,一旦用完,又再收藏到盒子里去)。科里娜没精打采地站了起来,慢悠悠地朝看台走去——她那轻飘飘的不成体统的红色长袍在她的腿上摆来摆去……

可是这里既没有看台也没有风雅的观众来看我们。我老是看见马在我们之前呈现的黑色的外形轮廓(堂吉诃德似的没有一点肉的形状,亮光把它的轮廓线啮食、腐蚀了)。它们在那炫目的阳光衬托下难以磨灭的黑影,在大路上有时投在它们身旁像忠实的相似之物,有时缩短、堆积在一起,或更确切说混杂在一起,变为矮小畸形;有时膨胀、拉长像长脚长嘴的禽类,同时以缩短、对称的方式重复相似之物垂直位置的动作。这些黑影似乎和其相似之物被一些无形的锁链联接起来:四个黑点——四个马蹄——交替地分开、会合(完全像从屋顶滴下的水,或更确切说,这滴水断裂了,一部分还挂在檐槽的边缘上(其现象可以分析如下:水滴由于自身的重量,拉长如梨形后,继续变形,然后变狭,最大的下端分离掉下,而上端似乎朝上收缩,像在分离后立即被往上吸,接着由于新加入的水分,这水滴又再膨胀起来,一霎时后,似乎还是同一滴水仍然在同一位置上悬挂着,再次鼓起,如是可以无穷地重复。这水滴像被一种一收一放的运动所推动,像悬在橡皮筋一端的晶体球),同样地,马的脚和其影子分离后又再接合,不断地相互靠拢,影子往自己身上收缩,像章鱼的触须一般。这时候马蹄腾飞,马脚迈出划成一条自然的圆形线条,但那在马脚下稍后面的黑点往后稍退,压缩了起来,接着又回过来紧贴着马蹄——随着光线的倾斜度,影子返回接触到原物的速度,这黑影逐步增长。虽然开始时速度缓慢,但到最后却像箭一般朝接触点、汇合点飞奔过去,仿佛是被吸过去似的),像是由于相互渗透作用的现象,影子与原物双重的动作增殖四倍,相互交融的四只马蹄及其四个影子好像在原地踏步似的来去之中一分一合。与此同时,在黑影下相继展现尘土飞扬的侧道、砾石路径、野草。像浓重的化开的墨迹,像战争遗留在后面的一长条的拖痕、污迹、沉船的余波,在散开又在汇合。它们在残垣破壁上,在死去的人身上飘拂而过,不留痕迹。大概就是在这附近,我第一次看见马尸。就在我们停下喝水不久之前或者之后。在那地方我发现它,在半睡半醒中凝视着它,像是一堆栗色污泥的样子,这样的烂泥好像也把我全身粘住了。也许当时我们不得不绕路避开这堆泥,或是猜测是它,但没有看见它:(如同路旁连续展出的一切:卡车、小汽车、小提箱、死尸)这是一种异乎寻常、虚幻不实、非驴非马的东西。这曾经是一匹马(这是说,我们知道,认出来,识别出来这曾经是一匹马),但现在只是一堆有四肢、蹄、皮、粘住了毛的模糊东西,其四分之三已覆盖了泥土。佐治思忖,不完全真的在思忖,只是平静地、带点惊讶地看着。这十天来的经历,已使这种惊讶的感觉变为迟钝、疲塌,甚至完全衰退。这十天中他已逐渐不会对任何事感到惊异了,他已抛弃那种能够对所看见的或身边发生的事寻求原因或合乎逻辑的解释的精神活动。那就不问为什么吧,只是看见这样的事实:虽然长久没下雨——至少是根据佐治所知——这马或曾经是马的东西几乎全部覆盖着一片淡灰褐色的稀泥——好像是在一碗牛奶咖啡里泡过后拎了出来——这具马骸似乎已被土地吸收了一半,好像大地悄悄地开始重新占有原本来自它的东西,只是由于得到它的同意,它的居间作用(这是说大地生产的喂养马的草料和燕麦)得以存在。这样的东西必然要回归泥土中去,重新解体。大地分泌出的这种稀泥把它覆盖、包裹(像那些蛇,在吞食消化猎到的动物之前,先以分泌的黏液和胃液涂上),这已像一个印章,一个明显的标记证明其归属,然后慢慢地最终把它吞入内部,大概同时还发出一种像吮吸的声音:(虽然马骸似乎一直是在这个地方,像变成化石的动物或植物返回矿物界中。它的两只前脚屈起,其姿势像腹中胎儿跪着做祷告的样子,如同螳螂的前肢似的。它的颈子僵直,发硬的头部向后仰着,下腭张开,露出上腭紫色的斑点)马死了没多久——也许是在最近敌机经过的时候?——因为血迹犹新。一大块鲜红的凝血,像油漆那样发亮,摊开在泥土的外层和黏结的马毛上面,或更确切说,在这些东西之外。似乎这些血不是出自一只动物,一只被屠杀的牲畜,而是出自人在大地的黏土胁部所造成的亵渎神圣、无法补赎的伤口(像传说中的水或酒,经魔棍一敲就从石头或山岳中喷冒出来):佐治望着马骸,不自觉地使他骑着的马走了一个很大的半圆形以便绕过它(这马乖乖地顺从,一点也不偏差,不慌不忙地走,也用不着骑者紧勒控制它)。佐治想起,马出发操练时就异常兴奋,莫明其妙地惊吓,它们有时挨着在演习场地底端专门肢解处理不能食用的牲畜的工厂墙边走,这样靠近马嘶声、马衔索的叮当声以及紧扣着马缰的人咒骂的声音。佐治想:“它们在那里不过是闻到一股气味而已。而现在,甚至看见同类的死尸也无动于衷,也许为了省几步路,它们会踏在上面走过去。”又想:“不过,我也会是……”佐治看见马尸在他下面旋转,像是放置在一个转盘上(先是近景:马首向后仰着,呈现脸的下部,这时镜头不动,僵直的颈子,接着屈起的脚渐渐地介入,把头部遮挡了。接着是出现胁部近景,伤口,然后是马拖长的后肢,像被缚扎在一起似的贴合在一块儿。后来头部又再出现,就在那儿后面,呈现在逐渐消失的远景中)。轮廓不断地变化,这是说,随着视角的移动而产生的线条和体积同时的变化,破坏了又再制造(凸起的部分逐渐下凹,与此同时,其他突出的部分似乎升起,显出轮廓,接着凹下,最后消失了)。同时四周似乎有类似星座的东西在移动,它是由各式各样的物品组成的(根据角度以及这些东西之间距离不同而或缩小或增大),我首先只不过看见一些模糊的斑点而已。这些物品凌乱散落在马的周围(大概是马拖的小车上装载的东西,可是看不见有小车:也许是人们自己套拉小车,他们继续这样干吗?),佐治很奇怪,战争怎么散布(他看见破裂的小提箱露出里面的布料,像露出肠子一般)这许多难以置信的日用布制品,其颜色大都是黑或白的(但也有一件是粉红褪了色的,被扔在山楂树篱上或挂在上面,好像是搁在那儿晒干),似乎人们认为最可宝贵的是这些破布、破烂衣服、扯破的或绞拧起来的被单。这些东西像布条、旧纱布团散落、长拖在青翠葱绿的地面上……

后来他什么也不想了,同时什么也不要看了,虽然他极力使眼睛睁开,尽可能挺直地坐在马上。这时他觉得在其中移动的黑色烂泥变得更稠厚了。天色一片漆黑。现在他所能感觉到的,只有声音了。路上马蹄单调而复杂的嗒嗒声在回响,在增殖(现在是成千上万的马蹄在响),以至(像嘀嘀嗒嗒的雨声)变得模糊而消失,以至自己销毁自己。但由于其单一性和持续性,像一种不同寻常的寂静,一种庄严雄伟的东西;时间的行进,它是看不见的,非物质的,无始无终,无标记可寻。就在这时间的行进中,佐治感觉到自己坐在马上,冰冷、僵直。在黑暗之中,他也是看不见的,在那些骑兵的无形的、高大的身影中间,横向地在慢慢移动,晃来晃去,或更确切说,随着马的一高一低的步伐而有点摇摆起来。整个骑兵队,整个骑兵团似乎在行走而没有向前推进,像在舞台上那些不移动的人物,他们的脚在原地上做出行走的样子,与此同时,在他们背后,一幅绘着房屋、树木和云彩的画布背景微微抖动地展开。有所不同的只是这儿的背景是黑沉沉的夜间,是开始下雨的时间。这雨也是单调的、没完没了的、黑漆漆的,而且不是在倾流,是在把人和马并入它的怀里,同时把它的极轻微的雨声加入、混杂在路上的几千匹马所发出的可怕的、持续的、险恶的嘈杂声,像几千条虫在啃啮世界时所发出的蚕食的声音(还有,在夜雨下沿途走的这些马、老的军马、老古董劣马摇摆着它们那棱面装甲的头,不是带有硬壳动物的僵直,有点蚱蜢那种略微滑稽而又略微可怕的神态?它们那硬直的脚、突出的骨架、环节状的胁部令人想起纹章上的某一动物的形象,它不是有血有肉的,而是像——动物和甲胄混同起来——用铁皮和生锈的部件构成的老旧车子,用一些铁丝马虎地修理过,走起来咯落咯落响,随时都会散成碎片)。在佐治的心目中,这些嘈杂声最后与战争的概念混同了。在黑夜沉沉中,那单调的马蹄声像枯骨相互碰击发出清脆的响声。脸上接触到的空气又黑又硬,如同金属一样。佐治仿佛感到(他想起那些北极探险的记述中谈到皮肤粘在冰冻的铁上)寒冷的黑夜粘附在他的肉上凝固起来了;好像空气,甚至时间,不过是一大整块冷却的钢铁(像那些已死亡、湮没了几万万年、被冰封了的地方)。在这冷却的钢块的厚层中,这些老马永远被凝固住不能动了,连同它们那可怕的衰老的身躯、马刺、军刀、钢造的武器:当太阳升起时,穿过透明的蓝绿色的冰层,发现这些东西安然无恙地站着,像一支在行进中突然遇到一场灾难的军队,经过冰川极其缓慢的变化,在十万或二十万年后,恢复了原状,同时夹杂着过去全部的雇佣兵、外籍骑兵、装甲骑兵被吐了出来。冰川在玻璃体发出的微弱的叮当声中破裂了。

佐治在想:“除非这一切马上就腐烂,发臭,像那些古生物猛犸等……”后来他完全醒过来了(大概是因为马改变了步伐,这是说,虽然还是常步走,但腰身扭动得比前猛烈,驱使他身体朝马鞍的前桥倾去,这意味着现在已走到下坡的路上了):天色仍然与前一样漆黑,他即使尽量睁大眼睛,也什么都分辨不清。他想(马蹄声与前有异——响得更空洞些,有一阵子还感到一种与前不同的沉寂,不同的黑暗,并不是更潮湿或更寒冷——同样的雨仍然在下——但好像在马蹄下化成液体在流动)马大概走过一座桥;接着在马蹄下,地面又重新发出实声,开始上坡了。

就在裤子摩擦着马鞍的地方,在膝盖与麦袋之间,不断慢慢透入的水流使制服呢变成软塌塌的。他感到湿布紧贴在皮肤上的那种寒冷。现在大概道路以之字形盘旋上升,因为单调的马蹄声从各方传来:不仅从前后,还从右边、上面、左边、下面传来。现在虽然对着黑暗睁大眼睛,但几乎是无所感觉(他的脚脱开了马镫,现在俯向马鞍的前桥,两脚跨在麦袋上,好使两膝轻松一点,让身体像一包东西似的摇来晃去),他以为听见所有的马、人、货车在同样的夜里、同样的一片墨黑中盲目地在步行或乘车行驶,既不知朝什么地方去,也不知朝什么目标走去。他像听见那经久耐磨的旧世界整个在黑夜中颤抖、乱动、振响,像一个空心铜球发出金属互相碰撞、灾难临头的声音。佐治在想:父亲坐在橡树小径深处彩色玻璃的亭子中。他每天下午总在那儿工作,在保存永久的纸上写满纤细优美的字体:有的经过涂改,有的经过删改。他把这些文稿夹在一个折角文件夹中,随身从一个地点带到另一个地点,像是他一刻也不能离开的补充部分,像一种大概是创造出来以补救其他衰弱器官的增补器官(肌肉、承受脂肪和松弛的肌肉重压的骨头以及那些变得不适于自身需要的物质,制造、分泌一种起代替作用的副产品,一种人工的第六感官,一种用墨水和纸浆制作的万能的人造器官);但这天晚上,他一如平常每天都带来的那些贵重的文稿,却仍然原封不动地放在他午后来到这里时搁下的地方,凌乱的报纸由于有人看过而揉皱了。在昏暗的亭子里,上面还残留着夏日黄昏的光线。在这黄昏残阳中传来拖拉机安详的突突的声响,佃农正割完大片草地上的青草。当拖拉机爬上山坡时,发动机毫无节制地超速行驶的嘈杂声,发怒似的盖过他们说话的声音,接着,开到山冈上时,突然减弱,当它转弯走过竹林后面时,几乎消失无踪了。它再下山坡,又再次转弯,沿着山脚走,接着加快速度,又再猛冲向前。拖拉机似是用力顶着,朝山坡进攻。这时佐治知道将逐渐看见拖拉机出现,以凡与土地接触的一切事物具有的一种难以抑制的缓慢速度上升、爬高,不论这些事物是近或远,是属于什么种类——人、动物、机械。佃农挺直不动的上身由于发动机的震动微微地摇摆起来,渐渐在山冈背景前,在暮色中出现。接着越过山冈,最后在灰色的天空下清晰地显出黑色的身影。他父亲坐在藤椅中,身体每一移动,椅子在重压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在不起作用的眼镜后面,他的目光茫茫然发怔。从那镜片的反射,佐治可以看见两个在残阳中清晰地显出的很小的身影。它们通过玻璃鼓起的镜面(或更确切说是在镜面上慢慢地移动),连续经过几道由于透镜的曲度而产生的变形——首先是拉长升高,接着是变扁平,然后又拉长变细,像丝一般细长,与此同时,这身影慢慢地旋转,最后消失不见了——因此,当佐治在聆听从黑暗中传来的老人的疲惫说话声时,他似乎不但看见农夫那顽强的形象在两片月形的镜面上从一边缘走到另一边缘,而且看见它(好像这两个人物是坐在一个畜力旋转车盘上)出现、扩大、走近、重新逐渐缩小,好像这持久、抖动、坚定的形象在地球的发亮的圆面上跑过……

他的父亲仍然在说话,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他说,那位哲学家叫什么来着,这人曾说过,人只知道两种办法去占有属于别人所有的东西,那就是战争和做生意。在一般情况下,人首先是选择战争的方式,因为这在他看来是最容易而且最快捷。但在发现战争方式有其不便和危险之处后,选择了第二种方式,这就是做生意,虽然比起战争来是一样的不正当和横暴,但较舒服一些。总之,所有国家的人民都不得不经过这两道工序,而两者曾经轮流使欧洲置于火山血海之中,后来到处变成像英国人的旅行推销股份有限公司。不过,战争也好,做生意也好,都不过是人贪婪的表现。而这种贪婪的本身是来自祖传的对饥饿与死亡的恐惧,因而使杀人、偷盗、抢掠和买卖在事实上完全是一码事,是一种为了安全的需要,如同那些在黑夜里穿过森林的小男孩为了壮胆,大声地吹口哨或唱歌。这说明为什么合唱与使用武器和射击操练同样是军事训练科目的一部分,因为没有比沉寂更糟的事了。这时佐治发怒说:“当然是这样!”他父亲仍然呆望着,没有看见他。暮霭中的小树林微微抖动,山谷的深处,雾纱正在慢慢地积聚起来,把白杨树淹没了,使山冈渐渐阴暗下来。佐治说:“你怎么啦?”他说:“没什么,我没什么。我再没心思工整地写这些来来去去都不过是一些话语的字了。”佐治说:“干到现在,难道你还不够吗?”父亲:“够什么?”他说:“那些空洞的言语,没完没了……”他停下不说话,想起自己第二天就要出发,控制住自己。他父亲现在看看他,一言不发,接着把视线移开(现在拖拉机干完工作,隆隆地经过亭子后面。佃农高踞在拖拉机的座位上,只有他那浅色的衬衫在树下浓黑的阴影中显出的斑点清晰可见。这斑点慢慢向前移动,幽灵似的飘浮,越去越远,最后在谷仓转角处消失了。不久之后,发动机的声音也停息了,这时沉寂的气氛又涌回来)。他看不清老人的脸部,只见一个模糊的面具悬在沙发椅一堆模糊的东西之上。佐治在想:“父亲心里痛苦,却又想要掩盖,想给自己鼓气,因此他说这么多的话。他所能支配的一切,不过是这一点东西。这种沉重的、顽固的、过分执著的轻信——或更确切说,信仰——相信知识至高无上,而这种知识是间接地从书本上、文字上学来的。他那农民出身的父亲(佐治的祖父)由于从来都没能够辨读文字,因此把它看成具有神秘魔力……”佐治的父亲的声音充满忧伤,充满执拗、抖动的激烈情绪,使自己相信所说出来的话是有用的,是真实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至少也相信,把真实的话说出来就是有用这种信心本身就能起作用。他之所以坚持说下去是为了他自己——像一个小孩在黑夜里穿过树林时吹口哨一样——现在父亲的声音达到佐治的耳中,不是穿过秋天停滞闷热的空气里亭子中的昏暗阴影。在这腐烂中的夏天,某些已经在发臭的东西最终肯定是败坏无遗,像长满蛆虫的死尸那样膨胀起来,最后爆裂,只剩下毫无价值的渣滓,一堆揉皱的报纸,上面是什么都久已辨认不出(不要说认不出上面的字、可辨认的符号,甚至耸人听闻的大标题也如此:在那灰蒙蒙的纸上几乎只有一点墨渍,一个颜色变得稍为更浓的灰色影子),现在(声音和话语)在寒冷的黑夜中传来,看不见的漫长的马队拖得不见首尾地在前进,似乎是一直不停在走:好像他父亲说话从未中断一样。佐治顺手抓住一匹马跳了上去,仿佛他刚从座位上站起来,跨上从有夜晚以来,像影子似的一直在行进的马。老人对着一张空椅继续说话。佐治越去越远,在他身影消逝时,孤单寂寞的声音仍然坚持说下去,尽管说的是空洞无用的话语,但寸步不让地与那些蚂蚁般的东西进行斗争。这些东西布满、淹没了秋夜。最后在其威武、冷漠的践踏下,秋夜被占据、被吞没了。

也许他只是闭上眼睛就马上张开,就在这一瞬间,他的马撞上前头的一匹,这时候他完全醒过来了,意识到现在马蹄响声已止息,整个行列也停步了,现在只听见周围雨水倾流的声音,夜仍然一片黑暗、荒凉。有时一匹马在喷鼻息,抖动身体,后来雨声又把一切盖压下去了。过了一会儿,人们听见在骑兵队的前头喊口令的声音,小分队轮到时动了起来,但走了几米远又停下来了。有人骑马急奔,沿着骑兵队行列跑下,钉了薄蹄铁的马蹄每走一步就发出清脆的金属声。黑夜里,一个黑色的身影从冥冥中出现,在马奔跑时发出的肌肉摩擦、皮制装备、鞍辔和金属相碰声中,黑色的上躯俯伏在马颈圈上,面目完全隐蔽,头戴钢盔,世界末日的鬼影似的,像战争的幽灵全身披挂从阴冥中走出来,接着又隐没在黑暗之中。在这之后,还过了相当长的时间,最后重新起步的命令传到。几乎就在这时候,人们辨出了首先进入眼帘的一些比天空还要漆黑的房子。

后来他们在谷仓里安顿下来,面前出现那位手提着灯高高举起的少女,像一个圣灵的幻影:有点似那用烟丝汁液绘的古画中的一个人物:棕色(或更确切说,有光泽的褐色)带着一点温热,但可以说,不是像在一间屋子的内部那样暖和而似乎像是进入(同时也进入牲畜和稻草的刺鼻臭味中)一种有机体的空间、一种内脏之中。佐治站在那里,有点头晕眼花,有点目瞪口呆,眨眨眼睛,眼皮焦红,笨头笨脑,冻得发僵,穿着那被雨水泡得僵硬、沉重的衣服,硬邦邦的皮靴,整个人精疲力竭。这层由污垢与缺睡眠组成的很薄的凝膜居于他的脸部与外界空气之间,像一层摸不着的、花纹碎裂的冰层。他似乎一方面感到夜间的寒气——或现在应当说是清晨的寒冷——由他带进这里来,还紧裹住他(他想,这股寒气大概像一件紧身内衣一般帮助他挺立得住,他还含糊地在想,在冰层开始融化和分解之前,得赶紧卸下马鞍,上床去睡),另一方面又同时感到一种像是来自腹部的热气。她就在这股热气中站着,半虚半实,裸着半身,没有完全睡醒或刚刚醒来。她的眼睛、嘴唇、全身的皮肉由于温柔、疲惫的睡眠而肿胀。她几乎全身赤裸裸,尽管天气寒冷,她的腿和脚却是赤露的,穿着一双没有结上带的男式大鞋,一条紫色的毛线编织的披肩覆盖着她那乳白色的肌肤,从粗糙的睡衣领口中伸出乳白色洁净的脖子。一片黄色的灯光似乎从她那举起的手臂起一直漫延到她全身,像一层亮光闪闪的油漆。等到瓦克把灯笼点亮,她才把灯熄灭了,接着转身走出,进入像失明的眼睛上长的角膜翳那样的微蓝晓光中。当她站在谷仓的阴暗光线中时,她的黑色的身影清晰地显出,但一跨过了门,这身影似乎就消失无踪了。虽然他们的眼睛一直追踪,但它不是越去越远而是解体、消融在那与其说是蓝色不如说是灰色的一种东西中,这大概就是白天了。不论怎样,白天总得来临,但似乎不具白日的任何力量、白日固有的效能。虽然依稀可辨认出在路的另一边有一堵矮墙、一株巨大的核桃树的躯干,后面还有果园中的树木,但一切都是同一颜色,只有深浅不同而已。矮墙、核桃树、苹果树(那年轻的妇女现在已不见了)好像都变为化石似的,既乏颜色也无价值,这一切仅在那现在渐渐渗入谷仓里的海绵似的、形状易变、千篇一律是灰色的物质中留下痕迹。佐治转过头来时,看见被这物质渗透的布吕姆的脸部,像一个灰色的面具,眼睛像在一张纸中间撕开的两个洞,连嘴巴也是灰色的。佐治继续刚才已开了头的那句话,或更确切说,听见他自己的声音在继续说(大概是这样的一句话:喂,你看见过那年轻女人她……)接着声音停顿,嘴唇也许还在寂静中持续地动着。后来这嘴唇也不动了,与此同时,他一直望着那张纸似的脸。布吕姆(他已脱掉钢盔,那像小姑娘似的瘦长的脸,夹在两只扇风耳中间更显得狭长,小得和拳头差不多。他那像少女的颈子从军大衣的潮湿、僵硬的领子里伸出,像是从甲壳里外伸似的。这张脸呈现羸弱、忧郁、女性化、固执的特点)说:“哪一个年轻女人?”佐治:“哪一个……你怎么啦?”布吕姆的马还没有卸鞍,甚至也没有用绳子拴住,他倚着墙好像害怕自己要倒下去。他的短枪仍斜挂在肩上,他甚至没有力气去卸下身上的装备。佐治再次说:“你怎么啦?生病了?”布吕姆耸耸肩头,离开了墙,动手解下马鞍的腹带。佐治说:“他妈的,别管马了。快去睡下。只要我推你一下,你就会倒下去……”他自己几乎是一边说一边站着就几乎睡着了。他一手推开布吕姆,对方也不抗拒。贴在马的黄铜色臀部上被雨淋湿的毛现在显得颜色很深,垫在马鞍下的毯子的毛也是潮湿粘合起来,同时散发出一种刺鼻的酸味。当他靠墙摆好两人的背包时,仿佛总是看见她在刚才的地方,确切点说,是在感觉中看见她像一种虚幻但持久不去的遗迹,好像保留在他身上多于在他的视网膜上(事实上他看见她的时间很少,也没看清楚):是一种如同牛奶般温热、白色的东西,像她在他们来到时刚挤过的牛奶一样的东西,像一个圣灵,但照射着的不是那盏提灯而是一个发光体,好像她的皮肤本身就是光源,似乎他在黑夜里马不停蹄地前进,不是为了别的,只为达到这目的:最终发现这个在沉沉黑夜中塑成的半透明的肉身:这不是一个女人,而是包括一切女人的意念、象征,这是说……(事实上他还站着,木木然在解开皮带和带扣,或者是已经躺下,在稻草中迷迷蒙蒙睡着了,在酣睡的怀抱、紧搂之中)……用柔软的黏土粗略塑成两条大腿、一个腹部、两个乳房、一个圆柱形的颈子;像那些原始简单但造型确切的塑像,在中央、在皱折凹入处雕了一个毛蓬蓬像野草丛生的女性下体开口处,这种只能以动物名之、用自然历史术语表达的东西——例如贻贝、章鱼、软肉、外阴[10]——使人联想起那些海里食肉动物,没有视觉但有嘴唇,有睫毛。这子宫的口,这原始的坩埚——他似乎在世界的女腹中见到——像他在童年时代学习模压士兵、骑兵的玩具的模子,只要用大拇指在橡皮泥上一压,无数的家畜种[11],和传说里讲的一样,全副武装,头戴钢盔,在地面上大量繁殖,乱爬乱钻,四面扩散:发出千军万马在行进中的无法估量的嘈杂声、践踏声,展现无数忧伤的黑色的马上下左右摇动着头,在单调的马蹄得得声中无穷尽地连接列队前行(他没有睡着,完全不动地站着,但现在不是在谷仓里,也不是已成过去的夏天里干草散发出的浓重含尘的气味,而是时间本身、消逝的岁月散发的那种捉摸不住、忧伤缠绵、无法摆脱的气息。他在黑夜中游荡,谛听着寂静、夜晚、安宁、身旁的女人细微的呼吸。过了一会儿,他才看清反射出窗上朦胧的光线的衣橱镜面上,出现的第二个长方形——这里面总是空无一物的旅馆房间里的衣橱,仅挂着两三个空衣架。衣橱本身(顶上有一个三角楣,其两边有两个松球形的饰物)是用一种尿黄色带红花纹的木头做的。看来这样的家具不是用来装衣物的,而只是搁置灰尘。这像幽灵的蒙尘棺材似的衣橱镜子曾反照出无数的情人、无数的激动、潮湿的赤条条的肉体、无数的搂抱。这些形象收藏在持久不变、洁白无瑕、冷冰冰的镜玻璃蓝绿色的深处,混成一片——,他却在回想:)“……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不是马蹄响声,而是谷仓屋顶的雨声,这时张开眼睛,看到光线透过板壁的缝隙以小薄片形照射进来:大概天已不早,但白日的阳光仍然是有点灰蒙蒙。就在这样的白天中,她的身体消失了,被吞没了,好像是在这到处是雨水的清晨里被吸收了。或更确切地说,这清晨像一块布,像我们身上的衣服一样被浸透了。吸足了雨水,发出一种潮湿的吸水布毯的气味。我们就在这毯子里睡着了,现在还没有醒过来,呆头呆脑地对着挂在盛满已结成冰的水的帆布桶上一小块镜玻璃,看看自己发灰的肮脏的面孔,由于缺少睡眠而显得消瘦疲惫,由于没有很好刮过的腮帮子、粘着稻草的蓬乱的头发、眼眶很红的眼睛,还加上那种惊讶、不安、厌恶的心情,显得暗淡苍白(这种心情像看到一具死尸时所产生的一样,似乎我们在穿上那千篇一律的军服的那一天,同时戴上这同样不变的由疲乏、厌恶、污垢构成的面具——像一个烙印,尸体腐烂时发生的浮肿膨胀早已待在那里开始作用了)。这时我离开了镜前,我的脸部,或更确切说是像水母似的脸部,好像被谷仓的阴暗、栗色的深处所吸引,而摆动着飞起,消逝之快与反射的形象随着角度稍微变化而改变的速度一样。从马厩另一端的地方,我看见那些人在闲聊,但更确切地说,是在保持沉默。这是说,他们以沉默来相互理解,如同别的人通过语言来达到同一目的一样。这是说,某种沉默,只有他们会理解,而这种沉默,对他们来说,要比围着那匹侧卧着的马的人所做的空谈更能表达意思。这三个人,农民长相,沉默寡言、疑心颇重,感情不轻易外露,这种人占部队兵员中的大部分。他们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忧伤的神色,有一些过早出现的皱纹,似是思念他们的田野、清静、牲口、黑色的不毛之地。我说:怎么回事?有什么事?但他们不理睬我,大概在想:没必要回答,或者是,我和他们之间没有共同语言。这时我走近来,我也看了一会儿那呼吸困难的马。依格莱兹亚也在那里,但他也和那些人一样,似乎也不理解我。他和我,我想,我希望最低限度能有一种接触。可是,以赛马骑师为业的人多少有点像农民,虽然从外表看来,人们会认为,既然他曾经在城里待过,至少是和城市接触过,总可以把他想成是一个与农民有点不同的人。赌跑马,押赌注,甚至生活放荡像一般的骑师平时那样。他的童年不是在看守鹅群或牵牛喝水中度过,而大概是在城市的阴沟旁、街道上闲荡过去的。但可以这样说,那些马,与马为伴,和马的接触比乡村田野对他那像农民一样的性格的影响更重大。他也和这些人里的任何一个同样地感情不外露,沉默寡言,不大与人有交情。他和这些人一样总是一心一意地干(似乎他们不能空手坐着)那些细致的慢活,而这种工作只有他们懂得创造出来。从我站的地方望去(在他稍后面。他这时坐在一辆破旧的独轮车上,四分之三的背转了过去,两肩稍微在动,大概是正在把自己的或德·雷谢克的鞍辔擦亮,在含高岭土的皮带铜扣和缰绳上面涂上一层黄蜡,他似乎随身带有这种存货),我可以看见他的大鼻子,他的头低垂,像是被这勾鼻的重量朝下拖。这鼻子像狂欢节假面具上的玩意儿,装在他那刀片似的狭削的脸孔上。这种鼻子,大概是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的刺客起就制造出来的,这些刺客往往用暗杀凶手披的斗篷把全身裹着,仅仅露出隆起的鹰鼻。这鼻子使得他的神色像既可怕又可怜的鸟,正受着折磨……我曾经在什么书上看到类似的故事?我想是在吉卜林[12]的小说里,否则是在什么地方看到的呢?这类写一种动物长了这样一个可怕的鼻子、勾鼻子的故事。他说:“去让别人戳你的屁股”或“你的屁股沾上面条”,这是骑师用来表示“运气好”的话。不过他的声音一点也不粗俗,反而是单纯、天真、带有惊愕、气愤谴责的语调,像当他看见布吕姆那样为这匹马装上马鞍,但跑了这样长的路程后马居然没有腿肿时。他那微弱、嘶哑、失真的嗓音却异常温柔,出乎人们意料。这声音甚至有点稚气的谦卑,这似乎是对那狂欢节假面具似的带有皱纹的瘦削脸的一种自相矛盾的否认,且不提他比我们平均年龄至少要大十五岁的事实,他处在我们中间就像被一群青少年围着。他是由于德·雷谢克的安排到这里来的,可能是通过一些私人关系,把他分派到我们这个部队来,这样德·雷谢克就可以留他在身旁当勤务兵。事实上他们两人似乎彼此相互需要,德·雷谢克少不了他,他也少不了德·雷谢克,其需要程度是一样的。一方面是主人对他的狗那种高高在上的喜爱感情,一方面是狗从下而上对主人的依恋,从不想提出问题:这主人是否值得。他一味接受、承认事在必然,从不对此有所异议。在任何事上都表现尊敬主人,例如,他对那些按照字面没有把de Reixach这名字念准的人,耐心改正发音的态度,或更确切说是一种癖好,他既是出于固执,也是出于仆从的忠心。他说:“应念雷谢克,不是雷札克,他妈的,你还不懂!这中间的x字母是发che的音,而最后的ch该念k(克)的音。天哪,我发誓,这家伙,笨成个什么样,我向他解释了至少有十趟。你这笨蛋,看来你从没去看过赛马,这名字可是相当出名……”对于声名,旗号,他身上穿的闪亮的丝绸上衣,粉红色的、黑色的背带,衬在像弹子台面那样深绿的跑马道上的黑窄边软帽,一套家仆的制服,这一切他都引以为荣。但是,当另一人身体迫近敌人枪口被轻机枪扫中时,我过了一会儿提出返身回去看看那人死了没有,他端详着我(神情正像不久前,德·雷谢克强迫那迷途的士兵从那匹备用的马上下来,虽然这士兵哀求过我们让他骑上马,在这件事过去一会儿后,依格莱兹亚说:这是一个特务。我说:谁?他耸耸肩说:这家伙。我说:一个……你怎么看得出来?他就是用这同样突出的眼睛、同样发愣但又带着温情和有点气愤、惊讶的谴责的眼光盯着我看,似乎他努力想要理解我,怜悯我的愚蠢无知,大概他对我感到同样的惊愕、同样的反感,如同他听到有人咒骂军官们,咒骂他的德·雷谢克肯定要见鬼去。现在他大概是在鬼那里——真的是见鬼去了),也许他很想钻破我感觉到贴在自己脸上的那层薄膜、那层硬泥壳,它是由疲惫、昏睡、汗水和尘土组成的,在褶皱处呈龟裂状,像不透光的石蜡一般把我与外面隔离了。他的脸却总是呈现同样的怀疑、谴责但温柔的表情。他说:“去看什么?”我:“他是不是死了。虽然是这样子,身体迫近枪口,究竟那家伙有可能没打中,也许只是伤了他,或者只是打死了他的马,因为马倒下去了,就是在这时候,我们看见他拔刀出鞘,而且……”后来我不说话了,因为意识到自己白费工夫,对他来说,无须考虑返身去看明情况这种事,这倒不是出于贪生怕死而大概是奇怪为什么,凭什么要为这么一桩事去冒生命危险(的确也找不到理由),既没人为这件事付他钱,也没人特意下令要他去干。这种问题他实在无法理解。他的工作只是用鞋油擦干净德·雷谢克的皮靴、擦亮他的套马具、养好他的那些马、使它们赛马时赢得胜利,他总是认认真真、勤勤恳恳地工作,他为德·雷谢克骑赛马五年以来的表现已证明了这一点。有人风言风语说,他不光是骑德·雷谢克的马,在马背上面爬上跳下,而且是骑在他的——关于他,关于他们的事,人家有得说的……”

佐治力图想象出这种情景:像穿过树篱的或两个灌木丛之间的一个窟窿,偶然看见——总是从远处——一些场景,一些春季或夏季转瞬即逝的画面:上面有永远是绿油油的草坪,白色的栅栏以及另一些东西。科里娜和他面对着,骑师的个子比她矮,两条短小的腿呈弓形,穿着有翻口的软皮长靴,短裤是白色的,骑师穿的光闪闪的丝绸上衣的各种颜色是她亲自选定的(和制作女人内衣——包括胸罩、短裤和黑色的吊袜带——所用的缎子般光滑、闪亮的衣料一样),像是穿异性服装的乔装改扮,滑稽可笑、刺激感官、色情肉感;像从前宫中的畸形的小丑穿着王后、公主经常喜欢的色彩典雅、娇嫩的衣服,他像戴着一个意大利狂欢节的假面具,皮色发黄,脸孔瘦削如苦行僧,鼻子像汽车前V形的减阻风挡,一双大眼睛突起,神情消极被动(也可以说沉思冥想)、审慎多虑、有苦难言(这种外貌鲜明突出,也许是由于骑师特有的头部姿势,颜色鲜艳的丝绸上衣的制服领子,而且领子下系着一条女用围巾像包扎般束紧他的颈子,使他的样子显得僵直,头部前伸好像后颈长了脓疮或疖子)。她面对他站着(看样子他不过是一个态度恭敬的骑师正在聆听女主人的吩咐,耐心地听着,两手无意识地搓着他的马鞭的捏手),穿着一件色彩绚丽、透明的薄纱长袍,站在背光里,一些拉长的影子投落在草坪上,那红色的长袍似乎是为了配合她的头发的颜色。在太阳颤动的光线照射下,她的身体在衣服的内部明显地呈现(两腿叉开),清晰可见,好像她赤裸裸地站在一片深红色的薄纱的朦胧云彩中,她使人想起(不是想起,像狗听见那要命的铃声启动它的反射时,不是思想活动,不是想,而是有点像分泌唾液)像麦芽糖似的东西(糖浆,还有巴旦杏仁糖水,这些字眼也适合用在她身上,用在这个地方),想起一种化学酸性红色玻璃纸包的糖果(这种纸揉皱时清脆的瑟瑟声、它的颜色、它的材料本身、连同纸上的裂缝上石蜡呈现灰色细线交织的网状,这一切已足够引起生理反射),佐治能够看见他们的嘴唇在动,但听不见声音(距离太远,而且是躲在树篱后面,落在时间后面,与此同时,他细听着(那是后来布吕姆和他终于使依格莱兹亚变得容易接近时)依格莱兹亚给他们讲他的许许多多有关马的故事,譬如说,他患淋巴管炎的那三年中仍然赢得很多种赛马奖的故事……佐治说:“她是不是……”依格莱兹亚说:“当我给马安放诱导剂时,她常来监督观看。这药方是第一个东家给我的,不过用时得当心……”佐治:“她来的时候,你是不是……我是想说,你们是不是……”依格莱兹亚又没有正面回答);不过这也没关系:佐治不需要知道她那张嘴,那涂了口红的嘴唇微微在动,在说些什么,也不需要知道那狂欢节假面具上的皱裂、线条突出的厚嘴唇回答什么,因为这一切不过是、也只能是一些无关重要、无足轻重的话语罢了(她和他大概是在谈那诱导剂或扭伤的马腱。他叙述这些事时,是如此天真朴实);也许事实是如此,这是说,不是什么似田园诗般的纯朴温柔的爱情,也不是曲折的情节冗长地、有组织地、合乎习惯方式地展开,从开始进入情节,逐步加强,渐渐发展,和谐而又合理地向上升——中间还被一些不可少的停顿和操作失误打断过——最后达到高峰,这之后也许有一个过渡,然后又是一个必不可少的渐弱;全不是这样,没有什么组织好的有连贯性的东西,没有什么话语,什么准备好的言辞,既没爱情的表示也没任何解说,只有这些:几个无声的形象,从远处看,几乎不动:在骑师过磅处她正对他作指示,或者他的形象:衣服弄脏,浑身是泥,短裤上沾了泥土的痕迹,或黄绿色的压坏的青草,或者脚有点跛地走着,一只手臂上搭着他那小得像玩具的马鞍,挂在鞍上往下垂的一对马镫相互碰撞发出银铃似的声音。他走在她旁边朝着过磅处去,前面是全身湿透冒气的马,由一个照管赛马房的男孩子牵着它的缰绳走着。这类管马房的男孩子都是头发肮脏、过长,衣着破旧,脸色苍白得像小流氓的脸;或是阳光灿烂的早晨,在马房前面,他穿着天天穿的那条短裤,有裂纹的旧皮靴,没穿外衣,蹲在地上正在用肥皂洗并按摩马的膝弯。忽然在近旁的潮湿的铺砌路面上出现她的身影:她穿着一件适于早上穿的简朴的浅色长袍,或者也许穿着骑马服装和马靴,她也用马鞭轻轻地敲她的一条腿,但他仍然蹲着,头也不回地继续按摩那有毛病的马腱,直至她开口对他说话时才站起来。这时他又站在她面前,上身稍微向前倾,双手直至肘部都是肥皂。从他们俩头的动作和有一会儿他用一只手臂所做的姿势看来,可以知道他们在谈马和膏药,就是谈这些事而已(要不然就也许是两个管马房的男孩子之间暧昧地交换眼色,一个管马房的男孩子偷偷看她时的样子。这些孩子都是身体虚弱、衣衫褴褛、好耍花招。人们可以看见这些孩子攀着漂亮的马笼头经过。他们那小赖皮的瘦小的、营养不良的脸,下流但可怜的神情,反衬着虹彩色的马鬃、肌肉、毛色发出的电火花似的光芒)。在这种情形中,谈不上有什么爱情,除非是这种爱情——或更确切说,这种强烈的情欲——就是如此:它是一种无言的事,是感情的冲动、相互的推斥、厌恶、怨恨,这一切都未明白表示——甚至是未定形——,是一连串的动作、语言、无关重要的场景。在这场景中心,直截了当地就出现猛攻、急不可待的、迅速的、狂暴的肉搏。不管在什么地方,也许就在马房里,在稻草捆上。她的裙子高高卷起,仍穿着袜子和吊袜带,在大腿上部,发亮的皮肉一闪一闪地发光。两人都气喘吁吁,疯狂激动,大概还怀着怕被突然发现的恐惧。她从他的肩上窥看着马房的门,眼睛发狂似的,脖子扭转着。在他们周围是马的垫草发出的氨臭味和马房分栏里的马响声。这类勾当干完后,他立即又恢复那皮和骨构成的面具,仍然是毫无变动、难以摸透、郁郁寡欢、沉默寡言、无动于衷、闷闷不乐、低声下气……

就是如此。领会字里行间的言外之意,这些平淡无奇但缠绕不休的风言风语,对佐治来说,最终与他自己母亲本身有关。虽然并不是不能与她分开,但显然这些东西是她的一部分(像是从她那里泄流出来的东西,她分泌出来的产品)。好像构成她的元素(闪闪发光的橘红色的头发、用钻石装饰的手指、过于花花绿绿的长袍。她不是不管自己的年龄是否合适,坚持要穿这样的衣服,而是似乎与年龄成正比例,年岁增长的数目与衣服颜色的鲜艳、过火的程度同时递增)组成了支持这些滔滔不绝、五花八门的唠叨饶舌的吵吵闹闹、响亮的东西。通过这种闲言闲语,再夹杂上仆人、裁缝、理发师和无数的亲戚朋友熟人所谈的关于这些故事,德·雷谢克这一家族——不光是指科里娜和她的丈夫,而是指德·雷谢克这世系、种族、集团、家族——甚至在佐治还没有接触其中之一人之前,他已觉得这个家族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威望和无法接近下出现的光环。这种不可接近性显得更为不可触知,因为它不仅取决于享有某些东西(例如财产)——这些东西有可能获得,因此,有朝一日能享有它的希望或可能性(甚至只是在理论上)就使这威望失去大半了——而更多的是取决于(这是说,除享有财产以外,或在此之前,无可匹比地提高这财产的身价)这贵族姓氏前的介词[13]、这称号、这血统,这在莎宾娜(佐治的母亲)看来,显然具有一种特别不可思议的价值,因为这些东西不仅是无法获得(既然它们主要是由任何本领都无法产生、替代的某种事物所组成的:资历、时间),还有,她对这些东西由于个人没有得到满足而怀有一种折磨人的偏执的情绪,因为她本人也是属于德·雷谢克家族的(可惜的是,只是她母亲出身于这家族)。大概因此她总是怀着怨恨不平,不断地坚持要使人想起她与这家族的关系(这件事——以及她那经常大发作的妒忌,她对衰老的害怕,炊事人员或仆人房中发生的问题——成为她的心思老围着转的三四个主题的构成部分,以一种重复不变、持久不退的狂热劲头在转,像那些黄昏里浮游半空中的昆虫,围着一个看不见的——不存在的,只有对它们是存在的——震中——飞舞,一刻不停地旋转),不断地提醒别人注意到联结她与这家族有无可置疑的亲戚关系,她的结婚相片上有一位这家族的成员就是一个明证,他穿着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龙骑兵军官的制服。此外还有一个确证,那就是她占有家族住过的一座邸宅,这是在缺少这家族的姓名和称号的情况下,她经过一系列的遗产分配和遗赠之事以后才继承下来。在这些事的细节中,大概只有她一个人明白自己所处的地位,因为大概也只有她一个人能背出一大串过去门当户对的和非门当户对的姻亲关系的造册,能详细叙述这家族的某一远祖如何由于从事经商,违反了他本来的社会等级的法则,因而丧失了贵族的权利。另一个又如何如何,她指这人的画像……(她也继承了一些画像——至少有好几幅——原是属于内容丰富的藏画,或更确切地说,属于与其说是祖先的不如说是传种者的成套画像的一部分,布吕姆说:“不如说是种公马,因为,我想,在这样的家族中,应当这样称呼他们,不对吗?军队不是曾经在那个地方有一个著名的饲马场,一个种马场吗?不是有一种马叫塔布种[14]的,还有各式各样的变种……”佐治说:“行啦,行啦!就算是种公马,他……”“……有纯种的,半纯血种的,未经阉割的,阉过的……”“够啦,”佐治说,“但他是纯种的,他……”布吕姆说:“这用不着说了。这个你用不着跟我说。大概是塔布种马和阿拉伯种马杂交的,或者是塔恩种和阿拉伯种杂交的。我就想能够有一次看他不穿靴时的样子。”佐治说:“那是为什么?”布吕姆:“只为看看在他那长脚的地方是不是长了马蹄,只是为了想知道他的祖母是哪一个种族的牝马……”佐治,“行啦,行啦,就算你赢……”)他似乎看见莎宾娜有一天拿给他看的一些纸张,一些发黄的旧纸。这些东西认真妥善地保存在一个好像老得长毛的大箱子里,这种箱子在阁楼里还可以找到。他花了一个夜晚去翻阅,不得不每五分钟就擤一下鼻子,因为上面的灰尘使他的鼻子发燥(墨水颜色已变白的公证书、婚书、契约、让与证明、地契、遗嘱、以国王名义颁发的授予爵位或俸禄的敕书、委派执行任务的指令、国民公会[15]的法令、封口的蜡已破碎的信件[16]、一捆指券[17]、珠宝店的发票、封建时代缴交的杂税清单、军事报告、指示、洗礼证书、讣告、葬礼通知:这一切残存的碎片的遗痕、碎块、文件,像一些表皮部分,触到这部分时,表皮似乎同时也有触觉——这些文件有点变硬、有点干缩——好似老人的长了褐斑的手——轻薄、易碎、已失去其物质性,一旦手抓起来,就似乎随时都会粉碎变为灰烬,但仍具有生命力——在岁月、消逝的时间外面——像那些雄心壮志、梦想、虚荣、无意义但难以磨灭的情感的表皮)。在这些旧东西中,有一个很厚的本子,蓝色的封面已磨损,用一条橄榄绿色的丝带扎缚着。其中是这家族的一位远祖(或是传种者,或像布吕姆所说的,种公马)积聚的一些令人惊讶的诗抄、哲学的漫想、悲剧的写作提纲、旅游的记述,佐治还能够逐字地记得其中某些题目(“送赠一位老贵妇的花束,她年轻时虽缺美貌但有过风流韵事”),或某几页,例如这样的一页,根据旁注的译出的字眼看来,似乎是从意大利文译过来的:

Morbidezza第二十八幅画以及其他三幅似乎都是同样美丽典雅,是同一手笔的完美作品。那半人半马的女人画像的全部都画得优美细致,值得特别细看,人的部分与马的部分联接结合的地方确实画得美妙。眼睛可清楚看见那女人洁白皮肉的娇嫩细致、光闪闪的浅红棕色的皮毛,但后来由于想把边缘分清,混淆了部位:女的弹竖琴的左手的姿态画得美妙,同样美妙的是她似乎想用右手拿着的钹的一片敲另一片的姿态,这另一片,画家出于一种难能可贵的心裁(有两个字划掉),为了显得别致,把它画在那少年的右手中。紧抱着半人半马女人的少年把左手穿过她的右手下面,再从她的腋下伸出来。少年穿的长袍是紫色的,那女人的衣裳是黄色的,在她的手臂上挂垂着飘动。值得细看的还有头饰、护腕、颈饰,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那半人半马女人和酒神以及和维纳斯之间的关系……

柔软

柔韧

柔和

Candido

洁白的

白色的

发亮的

attegiamento

姿势

姿态

Carnagione

肤色

Ottimo

很好

Otremodo

否则

Controverfia

争论

佐治想:“对,也只有马能写出这样的东西。”他重复说:“行啦,很好,就算是种马。”同时他想着这些谜一般的、僵住不动、庄严肃穆的死者,他们在那金色的像框中以沉思、冷漠的眼神注视着他们的后代。在这些人中的一个恰当的位置上有一个画像,佐治在童年时总是怀着一种不安、惧怕的心情出神地看,因为他(这位远代的传种者)的前额有一个血红的洞,一条弯弯曲曲的细长的血流从太阳穴直往下淌,它沿着面颊的曲线流下,滴到他穿着的宝蓝色猎装的翻领上,好像是——为了使环绕这人物所产生的暧昧不清的传说有形象的说明,得以永传下去——人家为他画了一个肖像,通过结束他的生命的一枪,使他血迹斑斑地站着,视死如归似的,像马一般,不失礼貌的,四周围着一层由于神秘的谜和暴死而产生的光晕(像其他的肖像——扑了粉的侯爵们[18],帝国时代[19]的脸上充血、满身绦子花边装饰的将军们,佩戴波纹闪光缎带的贵夫人们——自命不凡、野心勃勃、虚荣或毫无价值)对比。佐治在听到他的母亲莎宾娜叙述以前,就似乎注意到了(她可能是在一种模糊的推动力之下,同样着重讲了这位从事经商的贵族的失败,这是说,她是在一些矛盾的情绪推动下,大概并不清楚知道自己在讲这些引起纷纷议论的、可笑的、有损他人名誉的或高乃依悲剧式的故事,到底是不是想贬低自己没有能够继承到的贵族身份、称号,或是正相反,想使这些东西加添光彩,因而自己可以由于有亲戚关系,由于这些东西所产生的威望而洋洋得意)她曾谈到这位德·雷谢克家族的成员在历史上著名的八月四日[20]如何自动否认他自己的贵族身份,后来又如何参加了国民公会,投票赞成处死国王[21],后来大概由于他在军事方面的知识,他被委派到军队中工作,最后被西班牙军[22]打败,后来又第二次否认自己的贵族身份,终于用小手枪朝自己头部开火自杀(既不是用步枪也不是穿着猎服像肖像里画的那样,他那支随随便便地挂在手弯的枪,以及在肖像上从他前额流下的血迹使孩子想象他朝头部开枪自杀的情景,其实是画布上棕红色的草图由于破裂而露出的一条很长的痕迹),他是站在现在已由莎宾娜住着的房间里的壁炉旁开枪的。佐治在长时间中总是不由自主地本能地在墙上或天花板上寻找那打掉他半个头的那个巨大铅弹的痕迹。

就这样,通过一个女人的添油加醋的瞎说乱讲,还用不着佐治亲自见过这些人,呈现德·雷谢克的成员和这个家族的面貌,最后是德·雷谢克本人单独出现,后面紧跟着这样的一大队祖上的人、一些传说纷纭的幽灵、一大堆私室中的闲言闲语、手枪打响的声音、公证人的证书、刀剑碰击声。他们(幽灵们)在龟裂的古画的褐色阴暗深处混杂重叠。然后出现德·雷谢克与他的妻子。她比他年轻二十岁,四年前他在议论纷纷中、在沙龙喝茶时的窃窃私语中和她结了婚。这些议论和私语引起的愤怒、贵族内部亲属间的愤慨、妒忌和这类的事情总少不了伴随而出的淫乱大发作。这对夫妇因而也被光晕环绕着(男的是老成、干瘦、笔挺——甚至是僵直——高深莫测,而那位十八岁的新夫人,大家都可以看到,她的头发、身体、皮肤几乎是像她身上的丝绸、香水一样不实在、碰不得的娇贵物质所构成的。她穿浅淡的服装,袒胸露臂,不知羞耻。他在每年举行大马赛时,或坐在那黑色大汽车中,穿着红色骑士礼服(她已使他辞掉了军中的职务)。他们坐着那辆几乎像柩车一样庞大可观的汽车经过时,高不可攀(她不仅强使他离开军队,她还强迫他买这辆汽车以替代他过去一直使用的那辆不是名牌的成批生产的汽车)。她有时单独驾驶一辆跑车,这是他送给她的一件礼物(但没多久她就不驾驶它,大概很快就生厌了)。这两人真的是高不可攀,缺乏现实性,好像他们已经进入他们的(至少是德·雷谢克的)先人肖像画集之中了。这些传奇般的传种者在已褪色的金框架中永远动也不动),这两人身上也萦绕着光晕……

“可是你并不认识这位夫人!”吕布姆说,“你对我说过,他们从来不呆在那里的,不是到巴黎,就是到多维尔或戛纳去,你说你只见过她一次,或更确切说是在马的臀部与一个维也纳轻歌剧中的小配角之间瞥见她,那人穿着一件茄克衫,戴着一顶灰色帽子,一只单眼镜紧嵌在眼上,望着老将军的小胡子……这就是你所看见的一切,你……”布吕姆的样子也像个醒不过来,还没有恢复知觉的溺水的人。佐治不做声,耸耸肩膀。天又开始下雨,或更确切说,地方、道路、果园又开始融化似的。这一切静悄悄地、慢慢地解体、溶解,化为濛濛细雨,像在一块玻璃板上似的无声无息地滑过,把树木和房屋用水稀释了。现在佐治和布吕姆站在谷仓门上,靠着门墙凹进去的地方躲雨,看着德·雷谢克和一群指手画脚、激动发怒、双方对抗的人正在打交道。声音混杂,像毫无章法、乱七八糟的合唱,瞎嚷瞎喊,乱成一片。好像是在厄运的重压下的叫喊,是对语言的滑稽模仿。这语言如同一些本为人所创造、所控制的事物以其难以改变的背信弃义的行为,反过来与人作对,向人进行报复。由于在表面上乖乖地尽其职能,它们报复起来更利害,更具叛逆性。这样,语言变成一切思想交流、相互理解的重大障碍。这时吵闹的声音更响,似乎仅是声调的变化不能表达思想感情,除了靠音量强度外,别无希望,因此声音提高到成为喊叫,极力压倒超过对方……后来声音突然停息下来,只剩下其中一个激烈、夸张的,接着这声音也停息了,只听见德·雷谢克一个人几乎是在喃喃低语。他慢慢地、平静地说话,脸色苍白(愠怒,或更确切地说,恼火,或只是厌烦,这些情绪表现在那声调降低,像是一种起否定作用的声音变化——也表现在他那毫无表情的、平淡、过分低沉的声音中。他那黯淡无光的脸色此时更显得苍白——要不然是这种苍白的脸色、这低微的声音表明一种厌倦的心绪。不过,他总是一样地保持着笔挺、僵直的姿势,皮靴闪闪发亮,虽然依格莱兹亚这天早上没能为他擦鞋,大概他不得不亲自动手。他仔细地,不动声息地擦,其细心之程度如同他剃清胡子、刷净自己的衣服、打自己的领结一样。好像他现在不是在阿登[23]的一个荒僻的乡村中,不是在战争中,好像他也没有通宵骑着马在雨中度过)。他那苍白的脸,甚至活动或寒冷也不能使它变得红润点,与那矮小的男人那张红到发紫的脸正好相反。这黑头发棕色皮肤的小矮子站在门上对着他,头戴皮的鸭舌帽,脚上穿着一双用小圆块橡皮补过的胶靴,手里拿着一管猎枪在挥舞,气势汹汹。当他朝门外跨出一步时,佐治和布吕姆可以看见他是跛着脚的。佐治说:“可是我看她够长久的了,因此知道她像牛奶一样。那盏灯就够照得清楚了。他妈的,真是像牛奶,像溢出的奶油……”布吕姆:“什么?”佐治:“你还不至于累死到没发现吧?哪怕是死人……真想就爬去舔着吃,真想……”这时候,那黑头发的小矮个在叫喊:“你敢再上前一步,我就打死你!”德·雷谢克说:“好啦!行啦!”那小矮个说:“队长,他要是上前来,我就打死他。”德·雷谢克又说:“行啦!”他朝旁边挪了一步,重新站在两个男人之间:一个持枪,另一个现在与两个小军官一起站在他的背后。后者和雇农完全一模一样,除了有一点几乎看不出来的差别。他也是穿着补满小圆块橡皮的黑胶靴,穿的衣服,准确地说,不是蓝色的工作服,而是一件灰色的不成样子的衣服,一条像领带的东西结在衬衫领上,头上戴着的不是鸭舌帽而是一顶软毡帽,像城里人常戴的那一种,手里拿着一把伞。他也是农民,只不过有点不同罢了。一时间他抬起眼睛,动作很快,佐治越过队长的头顶朝他所望的地方看去,可是大概动作不够快,他只来得及看见那房子二楼的一个窗子的窗帘重新放下来。这网眼纱窗帘是像在集市上出售的廉价品那一种类的,图样是一个菱形框中的一只拖着长尾巴的孔雀,斜边按针织的网眼呈阶梯形。帘上的孔雀尾巴摆动了一两次后就不动了。与此同时,在楼底下(佐治再不看那里了,只是以贪婪的目光窥视着那现在已静止不动的灰白色的网眼纱帘,上面那神气活现的装饰性的孔雀平静地站着不动,在它的前面,细如粉末的濛濛小雨继续不停地落下,无声无息,耐心持久,直至永远……)一片乱七八糟、七嘴八舌、混乱无章的声音又再响起,激烈,杂乱、激动:“……只要我有一口气活着在这儿,我就要打死他。队长,请进来吧。可是这家伙不能踏进这门来,要不我打死他。我——”“好啦!我的朋友助理先生只是想看一看,落实一下这个房间——”“首先,为什么他不把这些人安排住在他家里?他的房子很大,许多房间全空着,而他——”“行啦,我不能这样考虑。我们——”“我可以亲自带您的这些士官到房间里去。我并不是不愿意让他们住我家,不过,这村子里有人家里三四个房间空着,因此,我想知道,为什么他——你别嘿嘿笑,要不我打死你,你听着,我要打得你挺尸在这里,你听好,他妈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就把枪举起瞄准,另一个赶紧躲在两位士官的背后,甚至在这个时候,那孔雀动也不动,其他的一切也一样。房子的正面像死了似的,整个房子也如是,只有从屋里发出一种有节奏的单调的悲伤的呻吟,无疑是从一位妇女的喉咙里发出的,但不是她,而是一位老妇人。虽然他们并没有看见她,但可想象出她坐在靠背椅上,眼睛失明,心情悲伤,身体僵硬,一面呻吟,一面上身前后摆动。那矮小的男人继续搏斗,无法控制住他。德·雷谢克说:“行啦!”他竭力不提高声音,也许他也不用费力就做到,他只是置身事外,总保持一定距离(并非是高高在上!在他身上不存在傲慢、蔑视的态度,只是保持距离,或更确切说,心不在焉),他说:“把枪放下,这种样子往往会干出蠢事来。”那人说:“蠢事?你说这是蠢事吗?一个坏蛋利用丈夫不在家,现在居然想光天白日进入这个家里,他……算啦!”他大吼一声:“滚蛋!”另一个说:“队长!您是亲眼看见他……”德·雷谢克说:“算啦!你们来吧。”“你们大家都亲眼看见他……”德·雷谢克说:“你们来吧。既然他说了愿意让他们住他家。”

佐治还空等了很长时间。她不再出现在窗口上,只有那灰白色的孔雀动也不动。现在虽然门户紧闭着,但从屋内继续传来老妇的有节奏的、单调的哀叹,像夸张的爱情表白,没完没了,像古代出殡时雇用的哭丧妇人,好像这一切(叫喊、暴力、狂热与情欲的不可理解、无法控制的大爆发)在这种时代总少不了,这是一个枪支、胶靴、小圆块橡皮和成衣的时代,这些衣服可以是属于远古时代,或任何时代,或超越时间之外。雨总是不停地下着,也许从来就是如此。核桃树、果园的树木不断地滴水。要看见这雨点,得是它在深色的东西或黑影前,从屋顶凸出的边缘看。急落的雨点在黑色的背景上划出像破折号似的极细微的条纹,呈灰色,纵横交错。有时一颗较大的雨珠把一片草叶压弯了,但经过短暂的摆动,草叶又很快挺直起来。那静处不动的草场上,一阵阵细微的颤动从一点到另一点在动荡。在房屋和谷仓的衬托下,水槽和一个石砌的饲料槽四周的不规则长方形的三面轮廓朦胧地呈现。佐治想在那槽里冰冻的水中洗点衣物,冻得发麻的手指在斑斑点点的石栏边沿刷上肥皂,潮湿的衣物紧贴在一块儿,像天色一样呈灰色,其下面的一些逃不出来的气泡形成一些较浅灰色的水泡、条纹、凸起。冲去肥皂时,他把这些气泡压破,但这些气泡聚成一些平行的、弯弯曲曲的褶皱。一片蓝色的云状物在水中散开。当他漂清时,蓝色的水泡挤紧、聚集起来,慢慢地分流漂移,在那被马踏过的黑泥中开出一条曲折蜿蜒的道路,静悄悄地移动,在这泥土中水从一个蹄印流到另一个中去。最后那些衣物几乎和未洗前一样的灰黑。布吕姆说:“你为什么不要求她替你洗掉?你害怕她的男人给你吃一枪吗?”“——那不是她的丈夫,”瓦克说,接着他不吭声了,好像后悔把话说了出来。他重新朝水桶低下他那阿尔萨斯农民特有的不爱多话、怀有敌意的脸,他在那桶上用湿沙洗擦他的马嚼和马镫。佐治说:“你怎么知道的?”瓦克不停手地擦那些钢铁部件,没有答话。佐治又说:“你怎么知道?你知道些什么有关的事?”瓦克仍然低着头,脸朝下俯向——不露声色——水桶,最后才勉勉强强,怒气冲冲地说:“我就是知道!”马尔登开玩笑说:“他刚才帮他们把红薯收了。是那雇工告诉他这件事的:不是丈夫,只是小叔子。”布吕姆:“她男人到哪儿去了?到城里闲逛去了?”瓦克粗鲁地转过身来说:“笨蛋,就像你一样在闲逛:只不过是头戴着钢盔!”布吕姆说:“你可忘记了你叫我肮脏的犹太鬼。我不是笨蛋,我是犹太鬼,你应当还记得。”佐治:“算啦!”布吕姆:“你别管。你要是知道我不在乎……”佐治:“那么,就这样,你帮他们收了红薯,是那雇工把事情告诉了你?”这些人的声音从灰蒙蒙下个不停的、坚持至久的雨中传来,清晰可闻(这种雨像一些看不见的昆虫在各式各样的秘密的蚕食中正在不知不觉地吞食房屋、树木、整个大地),马镫和马嚼有时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士兵们的疲惫、单调的声音也是此起彼伏、参差错落、相互对抗,像一般士兵平常讲话一样,像他们睡觉或吃饭时一样持久、无聊、迟钝,好像他们不得不故意捏造一些可以引起争论的人为的理由或说话的原因。谷仓里充满一股潮湿毯子和稻草的气味。每次他们张口,就有一小股灰色的水汽喷出,但几乎立刻消散了。

可是,为什么他拼命要打枪?

也许因为这才是战争,全世界——

你倒说得轻巧,全世界——

不过他是个跛子,人家可不想要他

是走了好运。能像他那样,我不知道我肯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并不——

肯定这不是他的想法,看样子他很喜欢枪,想使使看,也许他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而另一个

哪一个?

拿着雨伞的家伙

你是说那个村长的助理

别对我瞎说,像这样只有四家的小村子,就有一个村长,还有一个助理,为啥不说还有一个主教

我可没看见有教堂

所以她没法去忏悔

也许是

这里既没有神甫,也没药剂师,连自来水也没有。这样一来,情况就死定了。也许就因为这样,他拿着枪来看紧她

你们胡说些什么,又臭又蠢

瞧,瓦克醒来啦。我还以为你是个聋子。我还以为你不想跟我这样一个肮脏的犹太鬼讲话

行啦

我不在乎,随你怎么说,我可不在乎,他要怎样叫我就怎样

他妈的,别吵啦。瞧这老母马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们看看在马厩最深处一直侧身躺着的马:有人已给它身上盖了一条毯子,只有那僵直的四肢露在外面,颈子异常长,头耷垂着,连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这瘦骨嶙峋的头带着棱面显得特别大。翘起的嘴唇露出黄色长牙。只有那忧伤的巨大的眼睛似乎还活着。从眼睛里鼓起的发亮的眼膜中,他们可以看见自己的影像,变了形状像括弧显现在门的浅色背景上,像有点发蓝的雾气,像一幅面纱、一个似乎已形成的角膜翳,把像神话中的独眼神巨大的温和目光变模糊了,但这时马的潮湿的眼睛含着谴责的神色。

兽医已来过,给它放了血

我知道她是怎么回事

瓦克总是什么都知道,他

哎哟,别说了。马尔登沿途一直用钢盔打它的头,整个晚上他敲打它,我亲眼看到的,我发誓,他把它的哪一部分打坏了

没别的办法阻止它碎步疾跑

要是对它摇摇铃的话,它——

可不是摇摇铃就能叫马不跑,这会使它更发疯。

不管怎样,总不可以这样对待一头牲口

也不可以这样对待人,让他一口气跑六十公里路,还要不停地像一个球那样跳动,这可就够使人完全精神失常

依格莱兹亚说过,这可以采取别的办法,用不着拿钢盔打

我可不是骑师,我是装配工

既然你这样聪明,又这样喜欢马,为什么你不和他换个位置,你只要骑上去,他巴不得把它给了你,你可知道,他

这可怜的马,它能干点别的什么呢?要是它快跑

什么也干不了,不过马尔登也一样。对他来说,那也不是好玩的事。那你只要向他提出换马

我可不要换马,我骑分配给我的马,另一匹,那是他的马

那你就闭嘴

嗳,你看看

你最好闭嘴

我可不是告密的人

那再好也没有了

你别以为你居然会使我害怕,没这回事。我也许没你知道的事情多,可是你吓唬不了我,你要知道,我只要推一推,你就摔倒在地

那你试试看

哎啊啊,你连站也站不稳,你只剩下半条命了,只要把你

他们吵个不停,声音并不是怒气冲冲,而是有点悲切,带有农民和士兵特有的淡漠,有点平淡无奇,像他们身上僵硬的制服(现在秋天刚开始,是随着和平的夏日而来的。那个阳光灿烂但变质的夏天现在在他们看来似乎是很遥远了,像没有印晒好的、过度曝光的旧时事新闻影片,在一种破坏性的光线照射下,出现一些穿紧束腰身的军服和皮靴的幽灵不连贯地在做手势,似乎他们不是受那粗野笨拙的军人的头脑所驱使,而是某种难以逃避的机械作用强使他们摆动、夸夸其谈、来势汹汹、列队操演以备检阅。他们狂热地卷入旌旗和人们面部组成的使人不辨真假的沸腾场面中,似乎他们产生于这种沸腾翻滚之中,受其推动。好像群众具有一种天赋,一种必然的本能把这些人从他们中间挑选出来,通过自动选择——或排除,或更确切说,排泄粪便——把永远无可救药的笨蛋推出来高举标语牌挥动,人群就狂热地、如痴如醉地跟着跑,看见他们的粪便时,人群就像小孩子一般着迷、心醉),他们的制服还保存着新衣裳上的浆,他们好像是给硬塞进去的。这些军服,可不是已经穿过的旧衣服,已经在几代的新兵操练中磨损了的,每年经过消毒后再用的,当然对搬弄武器的人是刚合适的。这些旧军服像已磨损的化装用的衣服,从旧货商店租赁或赊账买来的,与白铁制的刀剑和用火药纸打响的手枪同时发给那些跑龙套的演员排演时使用。不,现在他们穿的(包括他们的衣着和背着的装备)是全新的,没用过的:全部(料子、皮、钢)都是头等货色,像那些洁净的床单,家里虔诚地保存起来以包裹死者,似乎社会(或形势、或命运、或经济行情——似乎这种事实只不过是经济规律的结果)准备把他们杀死之前,先用(与那些原始部落献祭神用的青年人一样)最好的衣料和武器把他们全身装备起来。为此,社会毫不吝惜地挥霍,安排了一个野蛮残忍的排场,有一天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堆生锈、扭曲了的破铜烂铁,在骷髅(死者或活着的人)上面飘荡的变得过于宽大的破烂衣服。现在佐治躺在那黑暗发臭的运牲口的火车厢中思忖:“怎么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只是一桩计数、清点骨头的事……”他又想:“对,我明白了:他们检查了我战斗后是否受伤……总之,差不离是这种事。”

他想把压在别人身下的腿抽出。他感到自己的腿像失去了活力的,不完全是属于自己的东西,但它却像一个嘴尖,一个骨头的嘴尖紧勾在胯骨内,十分疼痛。他想:一连串彼此勾连,古里古怪地套合起来的骨头,一套吱嘎吱嘎响的,发出撞击声的旧用具,这就是一具骷髅。现在他完全醒来了(大概是因为火车停住——但停下多久了?),他听见那些人在有天窗的一角上挤来挤去,争夺不休。在这狭窄的横长方形的天窗上,呈现这些人的头部的黑影:一些捉摸不定、流动的墨水印渍有时混成一块,有时分开,黑影以外的地方可以看见五月里没有变化的夜空一角,遥远、凝固不动、无所变化、洁白晶莹的星星,随着人头的黑影的一分一合,有时显现,有时消失。这天空和星宿像构成一个冰面,晶莹洁白,不可玷污。在它的上面,这种发黑的、黏糊糊的、大叫大骂、汗湿的东西,可以不留痕迹或污垢而移动过去。现在这些东西发出一种确实哀怨忿怒的声音,说是确实,因为现在争夺的是现实的重要的东西,例如一点空气(那些在车厢里面的人咒骂那些头部堵塞了天窗的人)或水(那些靠近天窗的人想办法使外面站岗的哨兵给他们的水壶灌上一点水)。佐治终于放弃硬拔出、用力拉出他还知道那是自己的腿的东西,它压在交叠在一起的肢体乱堆下。他在黑暗中躺着不动,专心致力于使自己的胸部有一点空气透入。这些稠厚、污染的空气,似乎不是在使那些臭气和人体发出的霉臭味流通,而是本身就在发散汗臭和难闻的气息;这些空气不像平常一样是透明的、摸不出的,而是不透明的、发黑的,因此他似乎是在想方设法吸入一些像墨水的东西,也就是组成那些占据着天窗的框子活动的黑点的物质。就是这种东西,他得努力夹七杂八地装满(连同头和极小的一块天空),希望能同时乘机从一道细小的呈金属光泽的星光中得到益处,它穿过黑影像从星子射出的闪亮、短促但有益于身心的剑光。

在这种情形下,他所能做的只有屈服于做那种像过滤的工作。他想:“就算是这样吧,我在什么地方看过,有的囚犯甚至喝自己的尿……”他在黑暗中躺着不动,感觉到黑色的汗味透入他的肺部,同时感到自己身上也在流汗。这时候,他似乎老看见那像人体模型的僵直的上身,瘦骨嶙峋、无动于衷,微微地摇摆着策马前行(这是说,髋部配合着马的动作,而身体的上部——头和肩膀——却保持笔直不动,好像在一根铁丝上横向慢慢移动),这上身的后面是清晰的战争背景。灿烂的阳光使破碎的门窗玻璃闪闪发光。无数耀眼的三角形碎片像地毯般铺满那望不见尽头的寂静无人的街道。阳光慢慢地在窗户破碎、里面空空洞洞的一些砖屋正面之间转移,四周寂静、肃穆、使人着迷,只有两门孤零零的大炮在缓慢的对打中相互呼应的响声打破了沉寂。发出的炮声(在果园里,在左边的地方)和打来的炮声(胡乱地落在荒凉死寂的城市中的炮弹,使一堵墙倒塌,掀起一片肮脏的、很久后才再落下的灰土)交替着,打得准时、认真、剧烈、毫无意义、愚蠢无聊。与此同时,四个骑马的人不断往前走(或更确切说,似乎在原地不动,像电影特技摄影里一样,只看见人物的上部,事实上是总与镜头保持同一距离,同时长街在他们前面转动——一面朝着太阳,另一面朝着阴影——好像是迎着他们一面往前来,一面展开,像一幅可以一直来来去去拉的布景,同样的一堵墙(似乎是同样的)倒塌好几次,炮弹爆炸掀起的一片灰尘聚拢、胀大、伸长,达到墙的高度时站立停下,然后超过它。这时阳光达到它的顶端,这灰黑色尘团戴上一顶黄色的无边圆帽,继续膨胀、上升,直至这片灰尘在最后一个骑马者的左边完全消失了。这时在另一处,在刚才经过右边的房屋正面的自转而展开的街道一部分中,另一正门摇晃不定,一根由灰尘和残屑新形成的盘旋的柱子(有点像雪球似的膨胀、增大,但不是从外部而是从本身内部吸取原料,通过螺旋状的缓慢的运动而形成,时而展开、时而互相挤拥、时而叠合在一起),随着距离迫近灰柱变大——或是随着四个骑马者走近——由此类推),佐治想:“即使他因此再摔倒两次,他也不愿策马疾跑,大概因为那是不应该的,或是因为他也许已经找到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最终可以解决那个问题,因此打定了主意。像另一个一百三十年前的那个与马分不开的人,那个骄傲的傻瓜,不过他是用自己的手枪来……那只是出于傲气,不是别的原因。”佐治在黑夜中一边微微喘气,一边低声咒骂这两个人:一个是不停地走在他前面的人,背向着他,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看,僵直笔挺地走在战争冒烟的废墟中;另一个是面对着他,在那褪色的相框中立着,一样的动也不动、僵直、庄重,就如他童年时所看见的一个样,只是有一点不同之处:这从太阳穴开始的血迹,垂直、扩散、碎裂,淌下到从衬衫半月形的领口露出的纤细得几乎像女性的颈子,最后污染了猎装的上衣,现在可不是画布上棕红色的草图由于油彩剥落而露出像血污的东西,而是一种深红色的凝结成块的东西慢慢地流出,好像是在画上搞了一个洞后,从背后挤出一种稠厚深色的果酱,在那光滑的画面上、粉红的面颊上、花边与丝绒上逐渐地慢慢地流过、淌下,而那张脸却有古画上的殉难者所表现的那种不合常情的、无动于衷的表情,这张不动声息的脸上,眼光笔直前望,带着有点愚笨无知、惊诧、疑惑、温和的神色,像那些被杀害暴卒的人的神情,好像是在最后一刻,他们发现某一件他自己一生中从来想也没有想过的事,这大概就是与思想所能理解的完全相反的事,是这样出人意料,这样……

不过佐治并没意图探讨哲理,或费精神去思索那些思想无法达到或得知的事,因为要解决的问题只是想把自己的腿抽出来。还有,在布吕姆问他之前,他已想过现在大概几点钟,甚至在开始回答他还有什么用之前,他已经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他想着:不管怎样,现在时间对他们没有什么用了,因为要跑一段相当的距离以后,他们才有希望离开这个车厢。对于那些掌握控制行进的人来说,时间不是个问题,铁路运输安排才是问题,正如所运载的货物是返程的空货箱或已损坏的物资,这些东西在战争时期,就得排在所有其他享有优先通行权的东西之后了。佐治因此想使布吕姆明白,知道时间只是可以根据影子的位置而定走向,不是凭此而知道吃饭或睡觉的时间(这是说,已得到承认是合适吃饭或睡觉的时间)是否已到。关于睡觉的问题,别无其他办法,只能在这种情况下睡觉:许多条各不相干的腿杂乱交错重叠,只要不把你的腿压坏了,我只要这腿还可以辨别出是属于自己的肢体的一部分,虽然它已经几乎完全失去知觉,好像已与你的身体分离了。至于吃饭的时间,那是不难准确知道——或更确切地说,不难决定——可不是根据肚子饥饿的感觉,像习惯到了中午或晚上七点钟左右那样,而是精神(肉体比较能忍受得多)达到危急时刻,无法再忍受一分钟那种渴望——痛苦——的折磨,强烈希望能有一点可以吃的东西。佐治在黑暗中慢慢摸索,直到最后从自己的头部下面拉出一个软绵绵的挎包,在里面他为了谨慎小心起见放了一块面包(因此在他心中,这块面包的存在一直深印在意识领域里)。他从挎包里拿出时,有点像是在触及炸药包,凭他的手指的感觉,辨别出(一种粗糙易碎的东西,大致是椭圆扁平的形状——过于扁平)好像这就是他们渴求的东西。于是他着手尽可能准确地估计一下(一直是通过触觉)其形状和体积,直到他认为已有足够的认识,可以动手把它掰成对等的两半,同时想法子随着掰开的过程(总是像摸到炸药似的)收集那些落下的难以估计的面包屑,他是从手掌心感到轻微到几乎感觉不出的发痒,猜出有些碎屑落下。他最后把分得差不多均等的面包分别搁在手上。这一举动已完成,再也不能超越一步了,这是说,找到足够的勇气、克己忘我的精神、伟大的心灵,把那一份他估计是比较多的留给布吕姆。他选择了在黑暗中把双手向布吕姆伸去。对方正伸出一只手来寻觅。这之后,佐治力图尽快忘记(这是说,使自己的肠胃忘记,因为在布吕姆选了他那一份时,肠胃里产生一种绞痛、反感,现在带着狂怒和悲戚在斥责)自己知道布吕姆拿到比较多的那一份(这是说,大概比另一份重五六克)。他极力不再去想别的什么了,首先要想的是那面包屑。现在他把这在手掌心的东西移到嘴里,然后尽可能慢地细嚼那黏糊糊的面包,同时还力图想象自己的嘴巴和肠胃也就是布吕姆的。现在他努力使布吕姆理解,过失是在阳光,正在那时候它藏起来了。虽然他想,那时即使是有阳光,他从来一直也并没真正希望突围成功:“因为我完全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那里没有别的出路,最后我们只有被擒:一切都会是徒劳的,但我们仍然继续尝试,一直到底,同时装作相信会成功。我并不是怀着绝望的心情坚持下去,而是可以说在虚伪地欺骗自己。好像我希望能做到使自己相信我认为这事有可能成功,而同时我却知道事实相反,我们是在那些一模一样的树篱中间的道路上兜着圈子游来荡去,就在同样的一道树篱后面埋伏了他的死神。一霎间我首先看见一支枪的黑色光泽在闪耀,接着是他跌落马下,像一尊倒塌的塑像向右方摇晃倒下。这时我们向后转,骑马奔走,俯伏紧贴着马的颈圈以缩小瞄准目标。现在埋伏的敌人朝我们射击。我们听见在那阳光灿烂的广阔原野上像爆竹、像小孩玩的枪发出的火药爆炸声,虽然平庸无奇,微不足道,但能置人于死地。依格莱兹亚说:我给打中了!我们仍然继续奔跑。我说:你肯定吗?什么部位?他说:在大腿,那坏蛋。我说:你还走得动吗?现在那微不足道的噼啪声逐渐减弱,后来完全静息了。依格莱兹亚不停地奔驰,仍拉着那匹备用的马一起跑。他用手指朝后摸摸大腿,看看这些手指,我也望去,上面有一点血。我说:疼吗?但他没回答,继续用手指摸摸腿部,看看那手指,我这时看不见他的大腿。大概马有一种特殊的辨别力,我记得从来没有见过这条路,除非是依格莱兹亚认得,因为他一直不停地奔跑前进。三匹马一齐朝右转,依格莱兹亚发出“噢噢……噢拉……”的声音,这时马开始用常步走。四周又是一片寂静,只听见小鸟啼叫和三匹马粗声喘气、喷鼻息。我说:怎么样?他再看看自己的手,身体在马鞍上扭动。可是我看不见伤处,因为他是右边受了伤。当他重新呈现侧影时,我只见他忧心忡忡,昏昏欲睡,更确切地说,呆头呆脑,特别突出的是一脸不高兴的神色。他在口袋里乱摸了一阵,掏出一条肮脏的手绢。他把手绢放回原处时,上面有一些血,他的神色总是一样的呆头呆脑,情绪不佳。我说:你受了重伤吗?但他只是耸耸臂膀,没有回答。把手绢重放进口袋时,他有一种失望的神色,似乎生气没有真正受伤,子弹只是擦伤了皮。我们骑在马上的影子现在落在我们的左面,贴合着修剪成直角的树篱的外形而移动:由于现在是春天,树篱还没有枝繁叶茂,田野像一个修剪了枝条的花园。这是些什么小树?我想是黄杨,或是针叶树。修剪成几何形的草坪、法国式的花园呈现巧妙交错的曲线,为化装成牧童和牧羊女的侯爵们和侯爵夫人们幽会谈情的小树林、聚会的场所。这些人蒙住眼睛互相追逐,寻觅爱情。死神也化装为牧羊女在迷宫中、在林间小径上出现。在这种情形下我们可能会遇见他站在道路的拐弯处,背靠着一道树篱,穿着蓝色天鹅绒的猎装,头发扑粉,猎枪挂在手弯处,额头正中有一个洞,他平静、安详地僵直地死去。现在从他的太阳穴不断地流出一种像深红色果酱的东西,好像那些圣者的画像或塑像上的眼睛或伤痕,一百年中有一两次遇到巨大的灾难、地震或下火雨时,就会再次流泪或出血;好像战争、暴力、杀害这些事故使他复活,好把他再次杀死;好像一百五十年前从小手枪打出的那颗子弹,等了这么些年头,为了击中它的第二个瞄准目标,对一场新的灾难点下一个句号……”

接着(一直处于那不透气的黑暗中,几乎快窒息死)佐治似乎真的看见他出现。在那碧绿的田野中,他显得奇特、不相称,像我们有时看到在田野中行进的出殡行列,像某种亵渎神明的下流的假面舞会——像任何假面舞会——隐隐约约含有鸡奸性质,大概因为(如同一个孤单的老妇在她的老女佣人捧汤给她喝时,发现这佣人的裙子底下露出一双旧军鞋,她的面颊全长了硬毛,这才突然大惊明白过来,原来早上才雇来的、面孔有点粗野的老女佣人实际上是男人乔装的,她这时意识到——但已无可挽回——自己到了晚上就会被杀害)在那纯洁的宽袖白色法衣下面可以发现神甫的粗大鞋子和唱诗班的小童的邋遢的脚。这孩子走在行列前头,怪声怪气地高唱祭礼中的应答轮唱的颂歌,连头也不转过来,眼睛贪婪地朝那桑果矮树丛偷看。那个高大的铜十字架的脚插在肩带的圆锥形小皮袋中,这袋挂到与他的小腹齐高的地方(这样看起来似乎是他双手以一种天真幼稚的、可疑的、下流的姿态拿着一个从他的大腿之间冒出的一个特大的淫秽黑色象征物,而顶上嵌着一个十字架)。这铜十字架在春麦上晃动,像漂流的船只上的桅杆。铜的耶稣基督像、沉甸甸的银线刺绣的祭披发出金属冷漠的闪光,这些东西在那带点雾气的空气中经过后,长久留下一股从墓穴及其拱形覆盖物发出的可怕的香味,像殡葬行列留下的一道轨迹:就这样,死神穿着满身花边装饰、华丽沉重的长袍,脚上蹬着凶手的旧军鞋,穿过田野前行,而他(另一位雷谢克,祖代的人)站在那儿,像戏台上的幽灵出现,人物的鬼魂在幻术师的指挥棒一击之下就在生烟的爆竹散布的烟幕后,从舞台下面的活板门出来,好像一个炸弹爆炸,一发流弹,把他从土里发掘出来,从神秘的过去挖出,但不是在火药而是香火形成的烟雾中出现。这烟雾渐渐消散,他的面貌也逐步显出。他穿着过时的衣服(不是死去的士兵普遍流行穿的那种土黄色的军大衣),就是他让人替他画像时穿的衣服,那套假装随便打扮成鹌鹑猎手但不失贵族派头的服装。在这幅肖像上,岁月——损坏——后来对画家的遗漏——或更确切地说,缺乏预见——做出补救(像一个与其说是喜欢开玩笑,不如说是认真严格的校正者),画下了一些鲜红血色的斑点(像是子弹打中的样子,这就是把前额的一块打掉,因此,这不是加上校正的一笔,像后来负责补正工作的第二位画家所采取的工序,而是在脸部——或是在画得像脸的油彩层上——开一个洞,以致底面的东西显露出来)。这些斑点像污垢一般,似乎严重地损伤了其他的部分;那温和——甚至忧郁——的神色,那像母鹿的眼睛,那田园诗式的随便不修边幅的衣着,那像沙龙舞[24]或化装舞会的道具的猎枪。

也许这些猎人的表现男子气概的配备——武器,虚设的猎人皮挎包红色的宽皮带,打死的动物,像野兔、小山鹑、雉鸡堆叠成的写生实物色彩斑斓的羽毛和皮毛混在一起的东西,这一切画在那儿只不过是撑起他的姿势,使他显得神气,如同我们现在在节日集市摄影摊上拍照,把头伸出画在布上代表一些人物(古里古怪的飞行员、小丑、舞女)的脸部的椭圆形洞外。佐治着迷似的看着那只丰腴、保养良好、似女性的手,其中的食指曾在一个已过去很久的晚上,在极度痛苦不安中,扣下对准自己的手枪扳机([25]这武器,佐治也看过,也摸过:这是那两管搁在一个红木匣子里的一对长手枪之一,枪管上有格状饰纹、呈六边形,两枪一顺一倒地搁在那些擦枪通条、子弹匣、火药壶,以及其他附属品之间,每件东西安放在凹入的位置中,底下有已被虫蛀的绿色弹子台绒布垫底。这个匣子总是高放在大客厅的五斗橱上,每逢会客日就大开,其余的日子就合起来以免蒙上灰尘。还有,他用自己的手拿着那管枪——这对他那小孩似的胳膊实在太重,扶起枪上击铁(要干这事得用双手,把顶端弯曲的枪托夹在两个膝头之间,两只拇指合起来用力克服铁锈和弹簧配合的抗拒力),把枪口对着自己的太阳穴,使劲揿下,他的手指肌肉由于用力而变苍白,最后枪上击铁响起一声干枯的、无足轻重的声音(原来火石已给换成用毡绒裹好的楔形小木头)。这乏味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逐渐减弱了。这房间——现在是他的父母亲的卧室——除了墙纸和两三件物品外,房间仍保持原样。那些花瓶、相架、电灯新放或更确切地说硬插进来,有实用价值,但用于幽灵聚会场所就过于崭新,像职业介绍所里那些吵闹多话、奉迎拍马、令人生厌的多余雇员一样。房间里保留着同样的油漆家具、同样的褪色的条纹窗帘、同样的挂在墙上的描绘风流韵事或田野景色的版画、同样的带浅灰脉纹大理石的壁炉架,雷谢克就是把臂肘支在这上面开枪打掉脑袋的(据人家说是这样,也就是据莎宾娜说的——也许她每次谈这件事时,凭空捏造、添油加醋,使当时的情景更惊心动魄),也是在这壁炉旁边,佐治少时常坐在那里想象这情景。他那时穿着沾了泥的烘烤得冒烟的小靴,两腿成V字形朝火伸着,他的一条狗躺在脚旁,肥胖、保养良好的小手从那有灯笼皱褶的衬衣花边袖口中伸出,但这次拿着的不是手枪(他还没有入学,他所受到的教育不过是天真幼稚地玩弄马与枪),而是某种同样危险、具爆炸性的东西(这是说,开枪也许只有那种不可避免的结果):这东西是一本书,也许是卢梭全集二十三卷中的一卷。在书的衬页上用鹅毛笔写的加洛林王朝[26]式的、既庄严雄伟又随心所欲的书写字体,和同样的签名时带出的花缀,佐治仿佛听见在粗糙呈粒状的发黄纸上刮得沙沙响的声音。同样不变的书写样式:Hic liber(此书)——H这字母写得巨大、夸张,像括号的两边背对着,中间有一波状横画贯连着,括号两边的顶端写成螺旋状的卷花,像那蔓生荆棘的花园大门上长了锈的铁栅栏的花纹图案——在这下面是连成一起写的拉丁文:pertinetadme[27],最后是越写字母越小的拉丁化的名字,但姓名没有大写:henricum[28],下面是日期和年月:一七八三。

佐治在想象中看见他正在认真地一卷接一卷地阅读这二十三卷卢梭全集。这些令人落泪的、田园诗式的、模糊朦胧的散文中,夹杂、充满着有关和声法、视唱法、教育、笨拙幼稚的行为、感情抒发、天才等冗长啰唆、日内瓦式[29]的教训,这位涉及一切的流浪汉、音乐家、有暴露癖者、悲悲戚戚的人那起煽风点火作用的闲言闲语,最终使他拿起那阴森森的冰冷的枪口抵住自己的太阳穴……(这时布吕姆的声音说:“好!他这就找到,或更确切地说,找到办法去寻见人们称为光荣的死这东西。你说,这是继承他家的传统,重复干了一百五十年前另一位德·雷谢克所做的事(要是我没弄错的话,他的姓名就是雷谢克而已,因为他除了高尚、潇洒、风雅之外,还去掉自己那贵族姓氏前的介词,但他的后裔后来却重拾起来,重新挂在姓氏之前,首先由一大群仆从——或勤务兵——穿上家丁的号衣——或军人的制服——这是在复辟时期了——把这贵族姓氏擦得光亮),自愿朝自己头上开一枪的,是另一个雷谢克(要不然就是他在洗擦自己的手枪时,糊里糊涂地吃了一颗子弹,这种事是经常发生的。要是这样,那就不会有那种传闻,至少不会有足够耸人听闻的传闻让你的母亲老对你和她的客人说得耳朵都长老茧了。那就算是那样吧),他好像是让自己戴了绿头巾,这是说,上当受骗:不是由于不忠实的女人有了外遇,像他一百多年后的后裔那样,而是由于他自己的判断力、他的一些想法——或是在缺少别人的想法情况下——作弄了他,好像是缺少女人似的(你不是曾对我说过,除此之外,他有一个女人,她也是……),倒不如这样说:他似乎要忍受一个女人还不够,还要让一些思想、念头来使自己困惑、受累,这对于一个塔恩地方的有土地而不事劳动的乡绅来说,显然是一种比婚姻风险更大的事,其实对任何人也是一样……”佐治:“当然,当然,当然,不过难说……”)

佐治同时想到细节,想到那种在家里谈起来还得放低声音的怪事(莎宾娜说,她可不相信有这种事,这并不是真的,她的祖母一直对她说这是捏造的事实,是政敌买通了仆人们散布的诽谤的话——这些政敌,她的祖母说,就是那些无套裤家伙[30],这些人可是忘记了他曾经站在他们那一边,这也就是说,如果那些诽谤者在他死后散布了一些有关他和他死时的情况的恶意中伤的话,那只有出自保皇派的人。这样看来,在某种意义上,至少可以肯定她的话有一部分是确实的:这就是,这些传闻看来很可能是来自仆人身上。这是一种规律,那些通过奴仆的地位与他人发生关系者,往往是等级严格划分的社会过激的拥护者——好像这样才足以证明他们的身份是合法的,因此如果那些维护保存旧制度者要找一些反对雷谢克的同盟者——这种事有可能发生——他们大概可以从他的仆人当中找到最理想的同盟者)。他死时的情景,不论真假,都使传闻具有一种说不出的暧昧,桃色新闻的味道:其风格有点像一直还挂在那房间的墙上作为装饰的一幅版画,标题是:突然被发觉的情夫或被诱惑的少女:男仆听见枪声急奔而至,匆匆忙忙,马虎地披上衣服,宽阔的衬衣一半露在跳下床时才开始穿上的短裤外面,也许他的后面跟着一个戴着睡帽的女仆,几乎是赤身裸体,她一手掩着嘴,避免发出叫喊,另一只手笨手笨脚地抓住那从她肩头滑下露出一边乳房的衣服(也许她举起一只手不是为了闷住叫喊声,而是手指弯成贝壳状,挡在第二支蜡烛之前(这就是为什么她清晰可见,虽然她落在后面,还没有跨越房门,仍处在过道的阴影中),她极力保护烛火,以免被撞开房门时的气流吹灭(烛光在她的手指间射出,似乎使每指中央显出包裹着透明粉红的皮肉的骨头那朦胧的影子):同时另一手抓着掩不住胸部的睡衣,由于她的一手保护着烛光,她那青春正茂但惊慌失措的脸是从下面照亮的,像戏台前沿的脚油灯照射着,影子是倒的,这就等于影子不是在实物体积之下,而是在它之上,在阴影里的部分是下唇、鼻梁、双颊的上部、上眼皮、眼眉毛以上的额头),男仆背向着出现,右腿在前,半曲着,左腿在后(这是说,他的身体重量完全落在右面:这不是走路或奔跑的过程中一种姿态,而是像一个舞蹈者跳跃后落地时的样子,这种姿态足以说明刚发生的事:男仆的身体加快朝门的壁板冲撞,右肩在前,右腿屈起举高,左腿做了最后的一踢一冲——经过三四次的尝试——门板壁(或更确切地说,门锁)在锁横头被拉开和木头碎片飞起的哗啦声中,门被撞开了。这时仆人的身体猛然冲出,失去平衡,重量落在屈起的右腿上,与此同时,他似乎把左腿拉到身后,完全伸展开来,上股、腿肚和脚部拉成一条直线,脚跟抬起,脚部(没穿袜子,因为他——男仆——只来得及穿上短裤)只有脚趾尖碰地,右臂现在高举起蜡烛,其位置几乎正好在那幅画的深处空隙中央,因此男仆是处在反光的位置上,他的身体可以看到的部分——这是说,他的背——几乎完全隐没在阴影中。这阴影是用雕刻刀法通过交错的纤细的影线画出的,多少有点散开与实体的模式相配,因此,近看起来,整个形态,特别是肌肉丰富的前臂,好像包了一层有纱眼的网,在阴影最浓的地方这些网眼就更密)。全部的光线好像集中、好像被吸住在那巨大的身躯上。这直躺在壁炉下的尸身呈浅弧形,颜色苍白,赤裸裸一丝不挂。

就是这样(传说就是如此,或按莎宾娜所说的,是他的敌人捏造的诽谤):他被发现时全身裸露,在壁炉边朝自己头上开枪之前,他首先把自己的衣服全脱光。就在这炉边,佐治童年时代,甚至后来,度过多少个夜晚本能地在墙和天花板上寻找(虽然他知道这房间的墙壁已多次经过重新油漆和糊裱)灰泥涂层中的子弹遗痕,想象着、重新体验着这情景,似乎看见他在这夜间暧昧、色情、混乱的风流场面:也许有一张翻倒的靠背椅,一张翻倒的桌子,一些四处乱扔的衣服,像是一个急不可待的情夫,在匆忙狂热中脱下的,这男人的肤色娇嫩,几乎像女人一样,横躺着,显得巨大无比,不成体统。蜡烛晃动的影子照在那洁白、透亮、象牙般的、或者可以说有点发蓝的皮肤上。这身体中央呈现像一簇荆棘的一撮毛、一个深色、模糊、发出褐色颜料光泽的黑点。这横卧姿态的雕像那易碎的生殖器,像在大腿的上部的腹股沟划了一道横线(在倒下时,身躯已稍微朝左倾侧)。整幅画面留下一种难以分辨的痕迹,暧昧、含混、又湿又冷,使人入迷但又令人厌恶……

“我在想他那时的神情是否像瓦克中弹从马上摔下后在那斜坡背上躺着死去时那样。瓦克当时那呆头呆脑的脸上带着一种惊异、有点糊里糊涂的表情。他头部朝下地躺着,眼睛睁大看着我,嘴巴也大张开。不过他平时那样子就是呆头呆脑。当然死神对这种事并没有从这个角度事先安排好,但由于死神剥夺了他脸部的活力,相反地突出了那惊愕、目瞪口呆的表情,像骤然看见死神出现在眼前。这是说,死神不是以抽象的概念为人所认识,和我们活着时习惯所想的那样,而是以具体的肉身出现,或更确切地说以暴力、袭击的方式,猛烈打击,其残暴是前所未闻的、意想不到的、巨大无比的、不正义的、不应该的,像不需要什么理由就打击。对这种事态的带着惊愕、怔住的狂怒,像我们在胡思乱想时一头碰到事先没看见的路灯柱上,似乎这时才怀着傻瓜的愤慨、粗野,认识到铸铁的恶毒,使他的头去掉一半的铅弹。也许这时他的脸上表现这种惊讶、谴责的神色,但只有他的面部是如此。我想,至于他的灵魂,在这场溃败的灾难中失去了最后的希望以后,大概久已进入再没有任何事会使他感到意外或失望的境界了。因此,他的灵魂已进入阴冥之境,那一枪不过是送他的身体前往会合而已:由于好一阵子我只看见他的背,因此不可能知道是否惊异或痛苦,甚至推理的能力已经离开了他,或更确切地说,解放了他。这样看来,也许不是他的灵魂而是他的身体支配了那荒唐可笑的动作:拔出军刀来挥舞,因为这时他大概已完全死了。要是那埋伏在树篱后的另一人——这是可能发生的事——首先瞄准军衔最高的,那用不着多少时间把轻机枪的十发子弹打进你的身体里,而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完成那一系列的行动:包括用右手去抓在左腿前的军刀柄,拔刀出鞘,举起挥动,不过据说尸身有时会做出生理反射,肌肉能收缩到有足够的强度使尸体动起来,像宰了头的鸭子还会继续行走,逃跑,怪模怪样地走了好几米后才真正倒下。总之,这不过是关于斩头的一件事,根据这家族的传统、说法、美化的传说,这是由于避免上断头台[31],另一位雷谢克才这样对自己开枪,这是迫不得已。那么从那时起,他们早该改换家族的纹章,把三只鸽子换成无头的鸭子,我想,这会更合适,象征更确切,不管怎样,总是更说明问题,因为无论怎样总可以说,两个雷谢克都丢了头:一只没头的鸭子在阳光下高举挥动那闪闪发亮的军刀,然后马和鸭子一起在燃烧着的卡车后面朝旁边倒下,好像有人横扫一脚,像在滑稽戏里,有人突然间把有一个人物站在上面的地毯抽掉。这个地方的树篱,我想长满的是英国山楂树和鹅耳枥。小叶子的凸凹花纹,或像烫衣用语里所说的管状褶裥(也许可以说是阳光四射式的褶裥),在叶脉两边像细布绉缘似的展开。我们高大的身影就在树篱上移动过去,以直角阶梯形逐渐消失,先是成横影,然后是直影,再后又是横影,我的头盔在树篱平顶上移动,三匹马(现在喘息稍平,依格莱兹亚骑的那一匹马张大的鼻孔一开一收像还在抖动的小号角,鼻孔内壁布满肿起的红色小静脉,以电光的形状分出许多细支)。并排走的身影几乎占去了路面的宽度。我俯身抚摸马的颈圈,可是缰绳摩擦的地方全湿透了,而且布满汗水形成的灰色黏液。我把手在我的短裤上部揩一揩。他用鼻子吸吸气,说道:他妈的坏蛋。我说:你疼吗?他没回答,其情绪之恶劣好像是对我不满。最后他说:没什么,我相信没什么。他又说:他妈的坏蛋,你看见了吗?这时我看见我们的身影出现在前面。他说:真蠢!这些是什么人?那些人停步在十字路口,动也不动地看着我们走来。他们像是要去做弥撒或是做完出来,穿得像要去参加典礼或节日。妇女们穿着深色的衣服,戴着帽子,有些手里拿着一把黑伞或拎黑色包,有些提着小箱子或一种长方形的柳条篮子,在其盖子上面有一个把手,这盖子用一根有扣锁的小棍固定着,但棍子可以在皮带圈里滑动。当我们走到他们近旁时,其中的一个男人说:快逃!他们脸上却毫无表情。我说:你们看见一些骑兵走过去吗?可是同一人的声音重复说:走吧,快走!三匹马停了步,我们头盔的影子几乎达到他们那平时星期日才穿的黑皮鞋上。我说:我们迷了路。早上中了埋伏,队长刚被打死,我们在寻找——接着一个妇女开始大喊大叫起来,然后是几个声音一起喊叫:到处都是那些人,走吧,要是他们发现你们和我们在一起,他们会把我们杀死。依格莱兹亚又说:他妈的坏蛋,但没有提高嗓门,因此我心里在琢磨他指的是这些人还是刚才对我们扫射的那家伙,我也无法知道他讲时是用复数还是单数。就在这时候,我现在记得我听见像瀑布倾泻的声音,与此同时,那牝马稍微动一动,好分开大腿。我身体向前倾,使腰放松。就这样我俯伏向前看着地面,黄色的尿水四面溅开,站在最靠近我们的男人大概为了怕弄脏了他的节日衣服,走到一旁去了。尿水在刚铺上碎石的路面蜿蜒曲折而流,像一条全身冒气泡的龙,头部迟疑地探索着,一左一右地寻找道路,与此同时,身躯胀大,但很快就被泥土所吸收了,只剩下一个深色、潮湿,触手般的印渍,上面的一些像别针头的发亮的小点逐一熄灭。这时我直起身子说:我们走吧,不能停留在这儿。我驱马前行,那些穿着节日衣服的人分开让我们通过,神情严肃、紧张、敌对。依格莱兹亚说:这些坏蛋农民!接着我们听见背后有叫喊的声音。我回过头来。那些人没有动,在叫喊的是一个妇女,其他的人仍然是怀有敌意、眉头皱起的那副脸,他们带着谴责的眼光看着她。我说:她说什么?依格莱兹亚也回过头来,那只牵着备用马的缰绳和笼头的手搁在他的大腿上。她重复几次同样的手臂动作。依格莱兹亚说:朝左走,她说,要朝左去,要是走那一边,那是自投罗网。那些人一齐说话和指手画脚,我只听见他们的激动、前后矛盾的说话声音。到底朝哪里走?我说。后来我发现有一些时间以来,自我看见他们那种奇怪、拘谨的样子,穿着的服装不是为节日而是为守丧以后,我想:对了,这就是为什么我曾想起人们在碧绿的田野道路上遇见的黑压压一片、刻板的送葬行列(一个人继续猛挥手里的伞,好像是要把我们赶跑,好像他还在叫喊:走吧,快滚,从这儿滚!)她刚才说要朝左走,依格莱兹亚说。现在我们的影子走在我们前面,我看见它们移动向前像踩着高跷似的腿变长了。我说:要是从那边走,我们又回到……依格莱兹亚:既然她说了朝那边走我们是自投罗网,她也许比你知道得清楚些,对吗?太阳消失了,影子又再次不见了。我看看后头,那些人被树篱挡住也看不见了。没有阳光,田野似乎更显得死寂、荒凉、可怕,由于它那宁静的、习以为常的静止不动的景色后面躲藏了同样的安详、熟悉,同样平凡,像小树林、树木、鲜花盛开的草场……”

后来他意识到自己不是对着布吕姆正在解释这一切(布吕姆现在已死了三年多,这是说,他知道布吕姆死于何种景况中,因为他曾经目睹的就是如此:在谷仓里的那张脸,像老下雨、灰蒙蒙的早上一样不变,但在那两只似乎随着面孔变小、变清瘦而变大的扇风大耳朵中间,显得更小,更干瘪,更可怜巴巴。他那眼光仍然同样地发烧、沉默、闪亮,它反映出照亮木棚的深黄色的灯光。这种灯光至少可以照见他们需要做的事:张开眼睛,坐在他们的铺位上,如是差不多一分钟,懵里懵懂,直到像每天早上醒来时一样,终于想起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自己是什么样的人,然后起床,站了起来,不是干别的只是结好鞋带(因为现在他们再不知道脱衣服是怎么回事了,除了星期日要捉虱子),然后拍打晚上睡觉用的稻草上的尘土,穿上军大衣,最后在外面黑夜中列队等到天亮时像清点畜群那样逐一报数:干这种事灯光的确足够,也足够使他看见布吕姆拿在嘴前的那块手帕,而且看见手帕几乎是黑色的,但可不是积垢,这就是说,要是灯泡更亮一点,他可以看见是血红色的,但在昏暗中是呈黑色。布吕姆总是不吭声,只是在他的过分发亮的眼睛中流露出一种令人心碎、绝望、逆来顺受的神情。佐治说:“这不过是有点……这可是走了运!你是运气好:有女护士、有床单,他们还会把你遣送回去,因为患了……真走运!”布吕姆看着他一直没吭声,在阴暗里那双像孩子的黑漆漆的眼睛发亮、增大。佐治又说:“真走运!什么代价我都肯付,就为了我也能咳吐出一点儿:只要是能大声不断地咳出那么一小点痰。天啊,只要我也做得到,可是,我没这种运气……”布吕姆看着他仍然不做声,他永远再没见他了),佐治现在意识到并不是对着布吕姆在说明一切经过,在黑暗中窃窃低语,也不是在车厢里,那狭窄的天窗被一些人头或更确切地说,被一些争先恐后吵吵闹闹的黑点所堵塞着。现在只有一个人的头,而且他只要举起手来就可以摸到,像一个瞎子,甚至不用伸出手就能在黑暗中意识到,能辨认出环境气氛。他感觉到肉体的温热、气味,呼吸到从嘴唇朦胧的黑色花状物发出的气息;她整张脸像一朵黑黑的花朵在他胸部上面微俯着,好像她想在那里面看出、猜到……但他在她达到之前,就把她的手腕抓住,同时把她的另一只手也在半空中抓住,她的乳房在他的胸上滚动:他们斗争了一会儿。佐治在思忖,笑也不想笑。平常总是这些女人不愿人家把灯点亮,但这天晚上太光亮,她身体朝窗口那一边弯俯,头部移动,把星光遮挡了。他能感到那寒冷的光线射到他身上,像牛奶般黏贴在他的脸上。他在想:好吧,很好,瞧着吧,同时感到她的重量——这女人整个肉体的重量,她的胯骨紧压着他的大腿。在黑暗中这胯骨部分反照出闪闪磷光。他可以看见她的这部分身体在镜子里闪光,也看见衣橱三角楣上两旁的松果状的饰物。看见的差不多就是这些。她说:再说下去,你还在对他说。佐治:对谁?她说:不管怎样,反正不是对我。他说:那是对谁?她说:哪怕我不过是一个变得又老又丑的妓女,你……他说:你瞎说什么?她说:这就因为不是我,对吗?这是——他说:他妈的,这五年里,我想的、梦的只有你。她说:那不是我。他说:好吧,既然是这样,我倒奇怪到底是想谁。她说:不是想谁,而你最好是说想些什么。我看这不难猜到。我看这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想象出来那些没有机会接触女人的男人们在五年里会想些什么。差不离就是像我们可以看见的画在电话间或咖啡馆厕所的墙上那样的东西。我想这没什么奇怪,这也是合乎情理的。但在这些画上,从来是没画脸部,一般画到颈部为止。一旦达到这个部位,那用铅笔绘画或用钉子刮墙上白粉涂层的人就不怕费力画别的东西去了,再往上处——他说:唉,他妈的,那就随便碰上哪一个女人都行。她说:那时在那种地方我捏在你手心中(在黑暗中发出笑声,使她微微抖动,也使两人、两人吻合的胸部、乳房全都抖动起来,因而他仿佛听见这笑声在自己的胸部回响,听见自己也在笑,但这不是真的笑,因为这种笑不表示欢乐:而只是像一声咳嗽,胸口一阵抽搐,相当费劲,在他们两人的身体里同时回响,接着就完全停息,这时她又再说话:)或更确切地说,是你们要拿我怎样都行,因为当时你们是三个人,依格莱兹亚,你,还有一个叫什么……佐治:布吕姆。她说:……这小犹太当时和你们在一起,是你把他重找回来……

后来佐治没听她说下去,也再没听见她说的话,又重新关闭在那不透气的黑暗中,胸口压着一种东西,不是女人温热的肉体而是空气。似乎空气躺在那儿,失去了活力,具有死尸以十倍万倍增加的重量。黑色空气的沉重腐烂的尸体,直挺挺地躺在他身上,嘴巴紧贴着他的嘴巴,而他同时拼命想让这种带着死亡、腐烂气味的气息吸入到自己胸肺里面。后来空气突然吹入:门又被他们拉开了,一阵突然而来的声音,发出的命令与空气同时进入车厢。佐治现在醒了过来,心里在想:“这不可能,他们不可能还叫人上车,我们……”接着是阴影中发生的粗暴的动作,相互碰撞、争先恐后,咒骂粗话,后来车门又重新拉上,外面的铁插销扣上,车厢内又是黑漆漆一片,只是呼吸声更稠密。那些刚上车的人大概压挤在车厢板壁上,也许正在思忖在这里一个人能够停留多少时间而不昏过去,或只是在等待失去知觉的时间到来(也许在想:大概不用几分钟,那再好也没有了)。在黑暗中继续不停呼吸发出的声音像风箱,后来(大概疲于等待失去知觉)刚上车的一个人开口说话了(但并无怒意,只是怀着厌倦的心情):“你们也许最低限度让我们有个地方坐一坐,对吗?”佐治说:“谁在说话?”声音回答:“是佐治吗?”佐治说:“对,在这儿,在……他妈的;你也落在他们手里!居然到这一步,你……”他说个没停,同时试图往车门爬去,不管人们的咒骂,甚至挨了拳头也没感觉到,但后来有一只手抓住他的踝关节,他摔倒了,一只脚猛踢他的一边脸,这时他听见布吕姆比较靠近的声音在叫:“佐治!”接着那马赛人的声音说:“待在原来的地方,你走不过去!”佐治:“到底见到一位战友……”马赛人说:“滚吧!”佐治用后腿向后踢,想要站起来,后来他几乎起来了,这时感到像约有一吨重的钢抵到他的胸部,他霎时间闪过一个念头:“他妈的,这不可能,他们把马也弄进来了,他们……”接着,他听见铁车皮碰到他的头发响(或者是他的头碰上铁皮在发响——如果不是根本没有铁皮,而是他的头自己嗡嗡响的话)。现在布吕姆的声音就在近旁,他以平常的声调说:“一帮坏蛋。”佐治可以听见在他前面的黑暗中无数下的拳打脚踢,虽然迅猛异常但富有耐力。佐治也试图踢打,但不大成功,因为他的手和脚立即碰到阻障的东西,因此打下去不够有力。后来大概缺少空气,无法持久打下去了,逐渐地,好像他们这一方与敌方之间(这是说,在他们与黑暗之间,因为他们是在黑暗中出击,拳打脚踢也是在黑暗里打到他们身上)达成了心照不宣的协议,这就平息下来了。马赛人的声音说,大家总会相见的,布吕姆说:“对!”马赛人又说:“你可是凭标号给认出来的。”布吕姆说:“是呀,亏你把我认出的。”马赛人:“你总是装出一副很行的样子,等大白天咱们从这里出去,等着瞧。”布吕姆:“好呀,照个相看看。”大概也是由于缺少空气,人们无法继续相互咒骂,这也就停息了。布吕姆说:“你好吗?”佐治摸摸挎包,那块面包还在,酒瓶也没打碎,他说:“还好,不错。”但他的嘴唇木木然,他这才感到嘴里有什么东西在流。他用手指摸摸嘴唇,小心谨慎地弄个究竟,心里想着:“是这样,我终于要考虑,到底我是否真的打过仗。究竟我做到使自己受伤,我居然也流下几滴宝贵的血,过后我至少有话可说,我可以讲为了使我成了一个士兵所花费的钱并没有完全白费,虽然我怕这会不符合规定,这是说不是正正当当的受伤,这是说,应该是被一个敌人以跪下射击的姿势瞄准,把我打中而受的伤,而我是被一只有钉子的鞋所伤的,而且也说不准,何况我也不能肯定过些时候能吹嘘这种是被自己人所伤的光荣受伤。大概我们是被那些胡乱错塞到这车厢里来的驴马弄伤的,要不然是我们由于出错而处于这车厢里,本来它的用途首先是载运牲畜的,要不然完全不是由于出错,人们是按照它制造的用途载满牲口,我们是在不知不觉中变成类似动物的东西。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读到过这样的故事,有一些人在魔杖一挥下就变成猪猡或树木或小石头,这一切都是借助于拉丁文诗……”佐治又想:“这样看来,父亲并没有全错。这样看来,总之文字还是有点用场的,因而在亭子中他大概相信由于尽可能地用各种方式不断地组合文字,有点运气的话,有时会写得恰到好处。我得把此事告诉他,这会使他高兴。我要告诉他,我曾在拉丁文中读到在我身上发生的事,因此我并没有感到过度意外,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心安理得知道这种事早已见诸文字,因而他花费在我身上的使我学习文字的钱也没有完全白费。是的,这会使他高兴的,这肯定会给他带来……”后来他不想下去了。他想要交谈的,不是他的父亲,也不是那睡在他身旁的隐隐约约的女人,甚至也不是布吕姆,而他却正在黑暗中低声向布吕姆说明,要是还有太阳的话,他们就能够看见他们的影子是走在哪一边:现在他们再不是在绿色田野中骑马而行,或更确切地说,田野的绿径突然隐没了,而他们(依格莱兹亚和他自己)仍然停留在路的正中央,骑在他们瘦长的马上,愕然不动,与此同时,他怀着一种惊愕、绝望、冷静的憎恶的心情在想(像一个苦役犯放开那条使他得以越过最后一堵围墙的绳子,跳落地上,站了起来,准备向前奔跑,这时却发现自己刚落在正等候着他的守卫脚下):“我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这些事。我经历过。但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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