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风春来,积雪未消。明日便是一岁伊始的大年初一,按神州百年遗风,那必是持续一个月的焚香设炉,欢聚畅饮。可凌烟阁没这规矩,莫说组织逛个庙会,连个饺子都没得吃。能挂红灯楼,那都是因为道门历来的规矩使然。
当日晚,贾不伪一众坐在玉清殿的檐角,骋望凌烟诸殿,皆覆白雪,殿殿垂灯烛,那暖红星火浩渺如烟。而内层巨大的回廊广场那儿,入得二十四气殿的青年门生各个腰缠红绸,手拿红惠长剑,于各师长的带领下操练剑舞。无论是女子还是男儿,都神采奕奕,舞剑生风。
“大公主,有没有兴趣在这儿学几年剑法,我听说三大主殿之中的‘柳地殿’的殿主可是个提起柳叶也能斩凡夫的佳丽,我让老头给引荐引荐,你这学成归来没准一个人都能复国。”
这公主虽说和贾不伪熟络了不少,但依旧是话不多,“不练,冷冰冰的,不喜欢。”她声音平静,望着六十四外殿和二十四气殿间刻有四圣天象巨大广场的剑舞,呆呆的出身。不过,这位倒是不怎么哭了,也许是悟到了到这眼泪珍贵,也兀自珍惜了起来。
重伤初愈的赵凤,身形明显是瘦了一圈,不过依旧是口无遮拦,“贾老板,我这几日听那给我换药的门生说,向内走一殿,动辄百年,当上殿主那得老成啥样了,那还能叫佳丽。”
“没脖,你这就是脖子短见识也短,你问问延淮,他今年多大了?”
在玉清殿这片檐角最顶端,韩延淮依旧是几近刻板昂首挺胸的站立着,“某十六,柳地殿殿主今年二百年华,若于世俗品鉴,算的上的佳丽。”
“赵凤,听着没有,说你脖子短你还跟我闹意见。见识真的是和脖子长短有关系的,要么说自称亏得天下大道的悬镜山净养仙鹤干什么,养头猪多好,逢年过节还能改善伙食。那是因为仙鹤脖子长,有见识。”
赵凤给贾不伪一套诡谲逻辑弄的一个脑袋两个大,只得举手告降,“贾老板,您厉害。”
百里辰安弱弯玉腰,掩嘴嗤笑。
而韩延淮,望一会儿的剑舞,竟然意味声长地叹了口气,“师兄,老师和你说了吧,一月之后我们要去参加那悬镜山的开山验禾。这条路向来坎坷,白先生都不能说十拿九稳。”
贾不伪抓起檐间积雪,团成球,扔进凌烟阁晕开的灯火海洋中,“打不过就跑吗,又不丢人。逼急了你师父来上几剑,我就不信天底下还有人敢和黄曲阳正面叫板。再说了,各门派也得看老师面子不是,八洞神仙可是岭南道统的一至上法门啊。”
韩延淮少年多忧,老成地摇头叹息,“哎,所谓验禾,所要验的青禾是要今后能长成苍天大树的青禾,是那种像老师和师父一样,屏暴风骤雨,为后辈护一方荫泽。区区一阵风便要退了,那还是苍天大树吗?”
“如果单纯的只是为了扬名立万,而刀架在脖子上,你退不退?”
韩延淮颔首远望,“刀悬于颈,我有把握一剑破之。”
“好,那刀刺入胸膛,离心只差一寸,你退不退。”
韩延淮迟疑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不退,自古不乏以命证道者,某不见得不如他们。苍天大树,当不畏折!”
贾不伪轻哼一声,“迂腐!命都没了,你想拿什么成为苍天大树?师弟,圣贤书能教你做人,但教不了你成圣。正道成圣,不是读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道是走出来的!”
“我有我的道,剑道,兵道,为人道。”
“别给我扯什么狗屁道义,要是像你这样,无论是王玄微还是黄曲阳,只配死在路上为他人垫脚。不把自己置于流言蜚语里,你想拿什么成为传奇?天底下要都是你这样的傻子,那五大妖族早就踏平中原了。”
贾不伪声如劈入江中的惊雷,小了四岁的韩延淮忽然哑口无言,欲辩解什么,最后还不了了之,叹气摇头。望着远处那为了明日盛典而连夜操练的剑舞,弱冠也罢,玉腰也好,都为了明日能脱颖而出进入三大主殿而勤练苦学。
向来登峰造极时,凡夫总比天才更耀眼,三年蝉鸣盛世喧嚣是比不了那凌冬花开严寒刺骨的。
“道……我的道心不应该是无可动摇的吗?”
赵凤尴尬地挠了挠头,百里辰安裹紧裘袍,怯怯地叹息着。
——
百里辰安曾问贾不伪,他这样的人,哭过没有。
贾不伪对面子这种东西,向来是认为有最好,没有也无伤大雅,再说了,讲讲哭没哭,又不丢人。
哭过,为一个想替自己铺平帝王大道的挚友哭过。哭是为了这位挚友已经身死,哭是因为自己竟不肯走这帝王大道。
元竹家世代琴师,到他这一辈,更是因琴音中有空谷之清幽而为士林大为追捧,成为孙家清客。元竹为人洒脱,不拘小节,与贾不伪向来投机,若不是元竹比贾千秋还要大上好几旬,且有辈分碍着,这俩人早就杀鸡摸血了。
元竹一直说自己会相人,常说自己是天下最幸运的琴师,现在常梦到与龙相行于江湖,将来最好是见龙升于九霄。贾不伪那时总会笑骂一句,并不当真。
可当天下大局即将落定尘埃,万里江山将入一人胸怀。
贾千秋不好收拾,矛头只能指向这不成大器的贾不伪,一场鸿门宴摆在孙家府邸,贾不伪欣然赴约,元竹奉命弹琴,好好一曲《高山流水》竟奏的声声皆泣。
后来宴席上的事,贾不伪没有向百里辰安多提,只是说那位挚友为自己代死,换自己全身退鸿门。
贾不伪没有说清楚的事,但江湖上已不胫而走,宴席间的明争暗斗也许依旧不为人知,但元竹被斩去八指,只留一对小拇指极近羞辱,剜去双膝而废其肌腱则为天下琴师愤慨恼怒。
“圆竹子,今儿又是除夕了,别忘了托梦找我,咱们梦中再饮。”
——
凌烟阁今年剑舞甚是难得,竟让那孩童身形的黄曲阳离坐翘首凝望,还换来一句,“后生可畏!”
躲在玉清殿的贾不伪还是没能逃的了江湖市井的闲言,他来凌烟阁的消息竟早已传遍宇内,甚至有人因此找上门来。
这大冬天的,三指厚的绒袄穿在身上还是冻得瑟瑟发抖。贾不伪一不练剑二不习书,才不会穿着个白衫在寒风中遭罪呐。他裹着毯子和百里辰安下着得严重放水的十九道,没半点架子。
这找上门来的中年人跪在香炉旁,一看这脊背略弓,两肩前张,言谈间总喜欢收着下巴,就知道这是个步入了仕途的读书人。
“坐,别客气,让一个文官穿着这秋衫跑大半个江湖来找我说项,孙宗才倒是可以的啊。”
那读书人战战兢兢,嘴唇上浮着一层白翳,还有道道冻痕,他巴巴地看了一眼在贾不伪身旁那冒着热气的瓷盏,又害怕地看了一眼裹着绒毯的贾不伪。
贾不伪明白他的意思,毫不介意,“喝,不要客气,不然孙宗才定要说我贾不伪无待客之道。”
读书人忙不迭地拿起茶盏,连带茶叶吞入腹中,喝完后,他恭敬地把茶盏放到一旁,然后竟跪伏在地上,痛哭起来。
“少主啊,臣是贾王参军姚治才姚将军的幕僚,姚将军和好多将军在皇城宴席上被孙宗才收了兵权枭了首级,孙宗才现在下令夷诸位将军三族,现在皇城的兵就在南下的路上,臣恳请您出面,救救主子一家老小。”他声泪俱下,到了从怀中掏出一沾了血渍的双色莲花令,递到身前。
贾不伪惊得拍案而起,百里辰安也为这姚将军的家眷揪着心。
“姚治才死了?!”他抓起莲花令,此令无假,“除了姚将军,还有谁?”
这读书人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安业城钱钧将军,尚封城楚齐将军,循徽城苏法天将军。”
四个将军,三个是观雨境双色莲花令的文官,唯一一个武将钱钧也只是堪堪三色莲花,御雷九品而已。而且,这些人都在当年为贾不伪践行的将军之列里,都是贾千秋的旧部,都是起于南郡。
可能在宴席上斩四位将军,出手的人实力不俗。
“孙宗才让谁动的手。”贾不伪攥紧拳头,忍着满腔怒意。
读书人胆怯地向四周望了望,最后叹了口气,竟没敢出声。
“公输伐止,凌烟阁指天殿殿主,那个老东西对吗?!”
读书人惊恐地望着他,在凌烟阁的地盘上,他害怕这少主祸从口出。
“我虽不和他孙宗才争天下,但诸位将军都是我爹当年起于南郡出生入死袍泽,他要天下,我可拱手想让。可他想夷三族,让他亲自来找我说项!”
王玄微的想法是上元节后一同去悬镜山,可贾不伪忽在初二备好马匹,说什么到时候悬镜山会师。除了那远道而来的读书人,他不许任何人跟着。直到贾不伪走远了后,韩延淮才从百里辰安口中知道缘由。
“师兄要先去南郡,可是,与孙宗才相悖,以他他实力,不是送死吗?他的道,到底是什么?”
消息突然,行动突兀,贾不伪的作为与之前是那么的冲突。可是如果仔细想想,泸州城他自身难保之时,都愿意把命换给董子江。而此时人到南郡,贾家立根之地,他又曾肯让将军家眷横遭屠戮,寒九泉下将军之心。
“西域我杀了近万匪徒,可能唤你出来?”
“还差些,不过,唤出鳌拜你可有五品左右的实力。”
“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