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幡人身上的白衣溅上了些许血迹,苍白的手从袖子里伸出去,按住孙远常的肩膀。
他手中的百辟刀刀尖有一抹夺目的红,最终却当啷一声落在地上,重新变回了式卡。
式卡上没有了先前的金边,微不可察的裂缝出现在刻纹里。
这张四星器卡被不可修复的创伤击败,再也不能唤出那柄闪着金光的长刀,也再不能与它的主人冲出尸山血海,纵声高歌。
孙远常的眼中有惊恐,但更多的还是迷茫。
身前的执幡人就只是这样撑着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的生命被一点点剥离。
旗杆刺穿了心脏。
九重境界赋者也不能无视伤及心脏的攻击,在十重之前,哪怕是九重十段,刺穿了心房心室也同样要死。
这座城,死了。
执幡人如释重负地笑了笑,上半身毫无预兆地往后方倒去,血流如注。
孙远常终究是伤到了他,锋利的百辟刀拦腰截断了白袍麻衣,但也同样让他将引魂幡送进了太守的胸口。在这短短一刀的时间里,谁都没占到便宜,却也都让彼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沉重到必须用生命来接受它。
队伍最后的那两名女子早已吓得不敢动弹,僵在两个黑纱人肩上,涕泪横流,哑口无声。如同那随着大树倾倒的枝叶,一蹶不振。
棺材边走上来一个人,他穿黑纱,也抬棺。如今用手将黑纱用力一扯,露出里边的白布麻衣和帽蓬,走上前去,分开软倒在地上的尸体,将引魂幡从死去的孙远常胸口一点点抽出。
其余距离近的黑纱人则将执幡人的两段身体抗在肩上,新的执幡人一手提杆,另一只手则抱起尚有余温的尸体放入棺材内。像是在完成仪式感极强的祭祀,最后放下血幡跪在石板大路上,向棺材深深伏下磕头。
“阖棺,起——”
一声长呼后,跟在棺材后的黑纱人走出一位,替上了变成举幡者的抬棺位置,与其他几人一起将厚重的棺材盖滑上,扛起了架住黑色棺材上的长杆。
他们将这副终于有了死人的棺材抬起来,唢呐声再次高昂,一刀两断的身体也被人扛在肩上,依然在滴血,一路殷红。
血色长幡紧贴长杆,五个墨字纠结在一起。像在预示江东域的未来说不定也会如这杆引魂幡般被鲜血染红。
祁御伏在房顶,呆滞地注视送葬队伍的远去,直到他们出了内城、走出外城,在尽头的地平线上变成一团黑点,缓缓消失。
太守府外,一地残霞。
诡异的队伍吹响送葬的唢呐,像走进自家后院一样走进了建业,不要命地杀死太守后把他装进棺材里带走。
甚至都没有预谋,对发生的一切没有反应。人少了就去替补,不需要思考和理由。
走的时候也如来时般静默。
那可是一个区的太守啊……八重十段的太守,有着高星级器卡在手,却依然被他们杀鸡一样一木杆捅穿?
战斗呢,呼救呢,人员的配合呢?奋不顾身地砍杀呢,刀刀见血的热血和激情呢?
这些都没有……不,应该说是来不及出现,所谓的战斗就已经落下了帷幕。
招架、格挡、突袭、刺杀……招式全部消失后只留下一刀、一刺。
用命杀出的刀,用血换来的刺。
祁御腹内抽搐了一下,他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空空如也的腹内因持续性痉挛而反胃。他剧烈地干呕几下,却什么都没吐出来。
有些庆幸,还好今早没有吃任何食物,否则现在早已吐了黄绿一片。
积攒的明亮乌云像是要压到城墙上,城内依然冷清,直到一声犬吠打破了寂静。家家户户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窗户,见送葬队伍消失后松了口气,待看到那片血染的地面时又沉默下来。
无声地哀悼着卫护他们一方水土的太守,也在疯狂诅咒着那群杀人不眨眼的恶徒。
祁御看到太守府的门从里面打开,两个老仆出来打扫地面,拎出一桶应是混入了涤色草汁液的浅绿色液体,一点一点泼洒在地上;再取出崭新的拖把用力拖地,已经转变为暗红色的干涸血迹被稠密的布条一扫而空。
同样一扫而空的,还有这位太守存在的最后痕迹。连带着气息和记忆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再无人能见到他。
裂成两半的四星器卡被老仆拾起,倘若能请到五星刻师,这张式卡或许还有修复的可能;可自此,却再无孙远常。
祁御跪在房顶的黑色瓦片上,无神地瞪大像要突出来的眼球。他不是没见过血迹和死人,但他没想过一名高阶赋者会如此轻易地死去,莫名的恐慌和未知堵塞了胸腔。
连这样的强者都会被杀死,那我们这些赋者究竟在为了什么而修炼?为了尊严和荣誉?还是为了死得更快?
打通八脉,再塑造逆八脉,最终还不是一样会死?强如始皇帝、紫皇,十重境界,也没能逃脱死亡的命运……我们修炼是为了更好地活下去,但却会因此招来死亡?
难道除了沙滩雕塑和昆特牌,赋者的人生就毫无意义了吗?
祁御有些难以理解,可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会非常重要,重要到能影响到自己的一生……
他忽然抽了抽鼻子,菜香和黑烟从旁边的烟囱里冒出来,一丝一缕地钻进鼻腔中。
今早空腹到现在的肠胃开始咕噜咕噜地叫唤,它可不管什么面子,只会强硬地命令祁御去给它找吃的。
“还敢吃肉,也不怕吐死你!”
狠狠冲着烟囱骂了一句,自己闻得出这户人家在锅里烧肉。对祁御来说也不是那么恶心,他的虚幻感竟然被食欲驱走,吃不饱饭的现实把他从思考人生中拖了出来,迫使他必须去把肚子填满。
“不管再怎么怀疑现实,最终却仍然要被现实控制么……”
他长叹一声,和空空荡荡的肠胃一齐跃下屋顶,消失在曲折百回的巷路中,“各人自扫门前雪吧。”
祁御方才伏卧的黑瓦下,一枚黑色的点似乎觉察到了目标的离开,迅速钻入瓦片缝隙里。在屋顶和填充的银色钢铁骨架间飞跃穿梭,黑点触碰到障碍物后没有丝毫眷恋,立刻沿着表面滑行到另一边,再次向那处对它而言极具吸引力的空间跳去。
亮光一闪而逝,一只苍白枯干的手忽然探出,准确地用镊子夹住黑点,喝令道:“屋顶上的人什么样子,刚才在干什么?”
黑点不安地扭动起来,它的体积只比筷尖大一点,无法挣脱开这把秘铁银制造的镊子。握着镊子的手挤压下来,黑点被夹成扁扁一层,却没有让锋利的镊刃划破,只是顽固地抗争着。
“明先,你和它计较什么,它每次都说你把它弄疼了,下手没轻没重。”
抱怨声从阁楼地板下传上来,听得出来是位女孩。苍白的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松开镊子,让黑点逃走了。
黑点一落到地板上就瞬间远遁,虽然它身上的记忆里这个羸弱的男人连水瓶盖子都拧不开,但有着刚才被他夹中的痛觉,黑点还是不敢多待,顺着角落小小的旋转楼梯跳了下去。
阴暗的阁楼上只有一盏老式的提灯挂在工作台上方的木椽上,昏黄烛光跃动着照亮桌上散乱的纸张,每张纸上都画着不同样式的纹路。它们唯一的共同点是复杂,一片纹路最少有三十二条黑笔画出的线条,诸多蓝线穿插其中,有的纹路甚至看起来只是一团乱麻。
半张黑色硬质卡片被压在最底下,它在火光下反射亮光。一对闪亮的瞳孔也在火光的映照下出现,灯火明暗不定,光亮始终如新。
“只是一张傀卡而已,又怎么会有自己的想法?”他的嗓子有些嘶哑,于是拿起旁边的水瓶想喝一口,却郁闷地发现盖子实在是有些紧了。
“姐,饭做好了没有?上来帮我拧瓶盖。”
“自己下来,楼下有温开水。”
“我不想走,而且刚才外面死人了。”
“是啊,孙太守死了。”楼下叮叮当当的切菜声和感慨一同响起。
“人家还给我们送过米面蔬菜呢,平时对百姓不错。今年洪水淹了建业外城,太守把自家宅邸打开让我们进去避难,足足十五天,外城几万人都在他家里住,这么好的人,上哪儿找去。”
“可他现在死了。”
男人转转脖子,长久未动的脊椎发出一连串咯吱声响,切菜声也停住了。
“再说了,他难道给全城人都送过米面?他睡过的女孩比你见过的人都多,要不是你那张脸长得好看,别说米面,不逼得我们家破人亡就不错了。”
楼下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又说道:“起码人家不贪,还为贫苦百姓募捐过……”
“不贪?”
他打断话语,伸伸腰嗤笑道,“你该说他贪得不如上届太守多,但凡是官员,哪有不贪的人?募捐到的钱可比他支出的钱多不止十倍,这种人死了也好,死了清静。”
剁菜声复又响起,这次却没人接他的话,沉默笼罩住这个瘦削的男人,他的脸和手一样苍白无力。
“不提了,每次死人你都伤心。我现在更想知道那张傀卡是怎么和你交流的,它难道会说话?”
楼下依旧没有回声,可他能听到蔬菜里的汁水洒在油锅里的呲啦声响,以及铁铲翻炒敲击铁锅的声音。油烟顺着那看似用来装饰的烟囱滚滚而上,流入逼近地面的阴云,混合成淡淡的白云。
“唉,老姐还是那么多愁善感……以后怎么嫁人啊。”
年轻男人惨淡地笑了笑,扶着座椅站起来。
他伸手拿过倚在工作台边上的拐杖,它原本是一棵坚硬的小叠纹树树干,这种树往往是制作底卡的材料,具有一定程度的柔韧性和极佳的量力适应性,现在却只能当成一把拐杖使用。
他用左大腿往前走了一步,包裹着花布的尖底义腿就敲在地上,咚地一声。手上的拐杖底部也包了几层布,用绳带束起来,这样敲不坏阁楼木地板,敲坏了他们也没有钱去请木工来修。
他知道,家里的钱都花在了工作台上的那些材料和图纸上,只要那其中有任何一个能成功制作出式卡,他就可以得到加入刻师盟会的机会,就会有人来向他订购式卡,支付给他多到这辈子都花不完的报酬。
可这一切,都建立在自己能成功的幻想上。
而自己缺的……就是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