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融使团自临安出发,一路向西,经绍兴府过洪州而后达静江府,然后过红水河,自特磨道进入大理国境。
使团入得大理国,便为大理国君百里相迎,以王侯之礼相待,极尽优容。
停得四五日,乐融完成和大理国互通有无之交好使命,继而西行进入吐蕃国境,又得吐蕃国王深情款待,最后北上进入西夏,亦不负赵扩所望。
赵昀生来金贵,虽也曾随驾游历江南各地,然究竟是自家江山,每到一处无不礼遇倍至,无有不周。此外,但凡地方官吏想让他看到的东西,他躲都躲不过,反之他也是绝对看不到的。比方说,民间疾苦他是看不到的;比方说,贪官污吏腐败丛生的事实,他也是看不到的。他和赵扩所看到的,无不满眼升平,尽是姹紫嫣红!
也就是说,这次赵扩为了历练他,让他出使大辽,为与大宋交好,是一等一的建功立业良机,是任何一位王公或将军皆求盼不到的殊荣。便即乐融出使三国成功,其功绩也远远不如赵昀出使大辽。
这便是父亲对孩子的偏爱!
自然,乐融心如明镜。
可是,他不敢有任何异议,只能顺从。
因为,这是赵扩在为赵昀将来顺利接班铺路。只要赵昀成行,那么将来赵昀的江山便是铁打的,坚如磐石!
可惜,赵昀愚昧,无法体察父亲一片苦心!
可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天,往往不会遂人所愿。
赵昀自出南宋国境,由西夏入大辽。
使团队伍一行数百人,跋山涉水风尘仆仆旬月有余,及待出得西夏国境,进入大辽国境时,忽然为几支装备精良的山贼所劫。
山贼来势极为凶猛,人数虽不及乐融队伍多,然他们熟谙此地地形,故而来无影去无踪,于群山之间忽隐忽现,且兼骁勇善战,不出一顿饭功夫便杀得赵昀队伍尸横遍地,直如砍瓜切菜一般利索。
赵昀自小长在深宫,何曾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当真是吓得寒毛卓竖,几乎魂飞魄散一般的狼狈。
此时虽是隆冬时节,更且此地乃西北苦寒之所,自是更非江南暖冬可比。
临行之际,赵扩特意将自己私藏的一件极品貂绒送给赵昀。此貂绒据说是漠北一名老猎人所制,乃是合数十只天山白狐之尾巴上的绒毛所成。数十只白狐尾巴上的极品绒毛,加上极品貂皮,然后假以三年之久,方一针一线合制成功。此外,老猎人不知从哪里得到数十颗极品珍珠,一发镶嵌在这件稀世极品大衣上,终于不避艰辛进献给赵扩。
原来,老猎人乃先帝时期一名武将,因赞扬岳武穆的抗金策略为当时朝臣排挤,终于不为先帝所容,下在大牢,及待秋后问斩。
赵扩彼时已是太子,得知此情后对老将军深表同情,于是偷偷私自将老将军放走。
自此,大宋王朝少了一名能征善战的将军,漠北深山却多了一名孤独的猎人。
赵扩送这件大衣给赵昀时,告诉他老将军叫“卢百什”。
赵昀道:怎么起这么个名字?
赵扩微微一笑,而后虔诚道:佛经有言,“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百什亦什百,老将军乃佛教徒啊!
赵昀疑惑,继而道:儿臣仍是不明白,父皇……
赵扩动容,似乎念怀起卢百什将军,眼中泪光闪闪,忽而哽咽起来:孩子,老将军一辈子金戈铁马见惯生死,然不幸的是他竟是一名佛教徒。便是有“上马杀贼下马修佛”之心,每每想起一具具鲜活的尸体——年纪轻轻,稚嫩犹存!你想想,老将军能心安吗?所以呀,老将军将原名“卢镇北”改为“卢百什”,表明不必经历“百千万劫”。毕竟自己今生杀孽太重,来世一切福报便不再奢求。
赵昀:那……老将军这件貂皮……
赵昀的这句话问得极为尖刻,但也在情理之中,是以赵扩并未见责,只淡淡道:老将军明为猎人,实际上一直暗中保护着深山野物。这件貂皮,据说是萨满人向他们大王准备的贡物,老将军看不惯萨满人杀害动物时的暴虐无度,拼了性命不要从他们手中夺过来的。
赵昀感动,低低道:他不远千里冒死敬献父皇,是为了报答当年再生之恩?
赵扩点头。
父子沉默。
不移时,赵扩道:自此,老将军剃度出家,云游四方,不知……唉,不知道履何在……仙身何处!
赵昀:父皇,老将军法名什么,儿臣今后倘若有缘,亦可识荆,拜谢他的恩德啊!
赵扩:法如……法如和尚。
赵昀轻轻抚摸这件稀世貂皮,这时赵扩一把抓住赵昀的双肩,瞪着他的双眼威严地道:记着……此貂皮虽则名贵,但万万不可在迦衣面前拿出来……更不可在迦衣面前穿——她……她是你妹妹!
“为……为什么?”
“不要再问……否则,否则朕饶不了你!”
“是……是……是——”
“去吧——”
赵扩转身,背对赵昀,赵昀躬身行礼,默默离去。
赵扩闭眼。
赵扩记得——
那是一个寒冬的早晨,时敢当领着卢百什老将军前来,此时的老将军饱经风霜须发皆白,然究竟苦熬过金戈铁马的岁月,精神始终矍铄,两眼光芒四射。
赵扩自小钦佩老将军,这会相见更是快慰不已。两人虽为君臣,实际上胜似故友,寒暄过后,老将军告知此后归宿,赵扩不禁怅惋万分。
赵扩心知老将军不会再度出山,只得随其所愿。
临别之间,老将军将这件稀世貂皮送给赵扩,这时迦衣公主和乔碧落玩耍经过,赵扩当即决意将此貂皮送给迦衣,作为她今后的嫁妆——毕竟,稀有自然名贵,而名贵方配得上迦衣。
令赵扩没想到的是,当迦衣见到那件貂皮时,方才还是活蹦乱跳的样子,猝然之间便昏厥于地,而且口吐白沫眼角出血。
赵扩大惊。
卢百什更惊。
时敢当见状,立时将那件衣服拿走,不待太医前来,迦衣已然好转,拭去嘴角白沫和眼角血迹,又恢复先时神采飞扬的样子,仿佛没事人一般。
赵扩大惊。
卢百什亦惊。
自此,这件貂皮一直为赵扩亲自封存,十数年来不曾见光。
若非此番赵昀远赴西北苦寒极地,或许仍不得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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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昀惊惶之间,山贼已将赵昀的使团队伍杀尽,也抢走了所有敬献大辽皇帝的珍宝。
赵昀怛然失色,拼命狂奔,怎赖身上貂皮沉重,看看便要被山贼追上,赵昀只得脱掉貂皮扔下,单着身子冲入密林。
说也奇怪,山贼若穷追不舍赵昀势必命丧于此,但事实上并非如此。惊寒交迫的赵昀躲在林中细细探视,原来山贼抢了这件貂皮后也是犹若天降横财一般,一发高兴得连连呼啸,然后纵马而去。
赵昀独自历经大难,且身无一物不避风寒,不禁绝望至极,却也没有求死的勇气。
赵扩此时才第一次体验到了江湖的险恶,也第一次体验到了世道的艰辛,更第一次体验到了死亡的可怕以及自身的渺小!
确实。
自来,深居高墙大院的皇宫,更且四周高手如云犹若铜墙铁壁,每日宫女太监伺候细致入微,餐餐山珍顿顿海味,要风有风要雨得雨——放眼天下,赵昀谁都不放在眼里!
因为他确信,这天下早晚是他的!
虽然迦衣深得父皇喜爱,但他也有对付迦衣的办法,尽管是妹妹——
对,貂皮大衣。
这是杀手锏。
这是无形剑。
这是饮血刀。
迦衣见之。
只有死。
所谓“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今番遭遇,实已明证。
赵昀此时心凉如水。
人急偎亲。
赵昀想念父皇赵扩,想念妹妹迦衣,甚至想念那些和他偷偷苟且的宫女!
所谓的“想念”,无非是:不想死!
一个人,只有在无助的时候才会觉得身边的亲人们倍儿好,远方的朋友们倍儿亲。
现在,赵昀也是这般体验。
好在,赵昀确实名字取对了——他运气不错。
恰是,便在他最无望时——暮色渐浓,黯兮惨悴,冻风如割,鬼哭狼嚎!
这时,两个身影突然出现在他身前——柴枭匪和欧阳揆。
两人自二十年前为蒙古兵追逐,其后为辽兵所抓,被迫入征军队,日日劈柴、喂马,一刻不得松懈。
一晃,二十年。
二十年来,两人无一刻不思念故土,然究竟辽兵军纪严明,无法逃脱!
此时,两人虽年近半百,但丝毫不见苍老,反而身强体健精神极好。
显然,这次是出逃。
三人互道来历,柴枭匪和欧阳揆感动不已,毕竟这是两人二十年来见到的第一个故国之人,而且还是未来的国君。
两人向赵昀行礼。
赵昀令两人协同护送他回归大宋,但柴枭匪见地非常,极力否决,并坦言道:殿下,如果就此而返,一则有负皇上厚望,二则白白便宜了那些山贼,三则日后于殿下的威信有损,望殿下三思!
此时,赵昀已然失去方寸,只巴望着两人护持,便只得依了两人。
在柴枭匪和欧阳揆的护持下,赵昀终于辗转见到大辽皇帝耶律延禧。
耶律延禧闻知赵昀被山贼抢劫一事,立时大怒,当即亲率铁骑三千夺回珍宝,并剿灭所有山贼。
及至赵昀闻知关于那件貂皮大衣事,耶律延禧如实相告并未发现,赵昀似有不信,只停住数日便要求归返。耶律延禧亦不再挽留,派出精兵一路护送,直达南宋国境方返。
赵扩见赵昀此番有惊无险,不禁对柴枭匪和欧阳揆两人感激涕零,意欲赐封两人高官,世袭罔替。哪知,及待两人报说身世皆为梁山好汉之后,赵扩登时犹若芒刺在背,急急撤宴,然后令时敢当销毁尚未发布之圣旨。
赵昀亦曾听闻先皇每每谈论梁山贼寇之恶贯满盈,早就心生抵触,是以亦不待见两人,只赏赐金银便不再理会。
此时,乐融出使三国顺利完成使命,深知赵昀之于“梁山之后”讳莫如深,是以亦不敢深情款待两人,只悄悄将两人送出城外,相赠金银,跪拜而别。
两人皆以为此番必定深获圣宠,却不意大失所望,于临安城拜别,柴枭匪自回绍兴府,重振“断金楼”,欧阳揆则继续仙游四方,亦且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