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凯慢慢地嚼着兔肉,望着跳跃的篝火,当即陷入那生死一线的恐怖战阵中。
“开战前夕,大军副将和数万军马便已深陷囹圄,几乎无法动弹。蒙古军的主要意图,或许并非如此,而是致令欧阳将军顿失方寸,从而拼死相救!
的确。
胜则举杯相庆,败则拼死相救。
欧阳笙身为一军统帅,如何能置数万同胞于不顾?
“那一刻,欧阳将军几乎怒发冲冠。也或许正是由于激愤,将军无法静观全局之变,从而失却了兼听则明的机缘。唉,实在是无法可想啊——
童凯说着,手里的兔肉将尽。
陈金酒切下一条山鸡的腿,递给一旁的赵乞火,示意递给童凯。
童凯思维稍断,望着火红火红的篝火,微微一叹,脑海里忽而蹦出一个词句来。
将帅无能累死三军!
欧阳笙自非“无能”,毕竟早先相随上官雄的时候,多少也是学过些排兵布阵的法门,便是此即第一次“试锋芒”,其实也是无关大碍。
可惜。
张丙丁作害。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
“那一刻,欧阳将军真真宛如‘失心疯’一般,亲自披挂于前,一马当先……就这样,数十万大军在漫漫黄沙的战场上起了硝烟弥漫的争斗。
迦衣听到这里,悚然而惊,身子晃了几下,颤颤不已。为掩饰内心的惊恐,狠狠地咬了一口兔肉,登时想起一首诗——
百战沙场碎铁衣,
城南已合数重围。
突营射杀呼延将,
独领残兵千骑归。
童凯亦满心惊惧之色,低低地絮絮说着,元果侠和赵乞火听得入迷,甚而随着故事的深入而兴奋,而陈金酒则只专心烤食野物,似听非听,不大关心。
“经过几日几夜的征战,宋军形似一盘散沙,为蒙古大军截成几段,然后逐个包围。尽管宋军将士个个争先力战,但这样的战法,这样的境遇,便是楚霸王再生也绝难逃脱垓下之败!
这是宿命。
是前定。
不可与争。
当年,项羽自知从此绝迹垓下,自刎之前怆然作《垓下歌》遗世——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迦衣亦念及项羽。心道:“便是一世豪杰,近乎顶天立地的伟男子,人生黯然之时亦难改写命运……唉,何况欧阳公子呢!”
迦衣垂泪,却始终一言不发,静静地聆听童凯继续讲述着,听得心痛。
“后来,后来的情况……唉,区区在下,不过先时一名逃兵。一名逃兵,若非欧阳公子成全,辗转及今,小人亦绝难有此奇遇,继而苦尽甘来。
迦衣四人均知童凯所谓的“奇遇”便是际遇西夏公主救助,渐而成为其贴身侍卫。
迦衣忍不住,插言道:明天,你引我们拜会拜会公主殿下!
童凯欢然,不住地点头:在下亦正有此意。
迦衣点点头,童凯继续讲述。
迦衣的想法便是,西夏居中于蒙古和大宋之间,属于缓冲地段。如果能和西夏公主交好,那么今后于大宋无论如何也是利大于弊。
“后来,在下实在受不住刀光剑影的厮杀,鲜血在空中飞溅,唉……小人一直紧紧相随欧阳公子身后,可惜的是——小人,小人终于惊恐过甚,昏厥于一块巨石之旁。
巨石。
若非巨石屏护,童凯——
早已为千军万马践为肉泥。
一团面目全非的肉泥。
童凯对于这点,心里清澈。
迦衣见童凯前面一直自称“在下”,显然是已区别于大宋军士,而从于西夏公主的明证。这会,突然自谓“小人”,则是因情而生,毕竟彼时自己不过是欧阳笙帐下一名侍卫,迦衣面前一个奴才。
“当在下醒来时,依稀发觉战场亦不复先时的金戈铁马之壮烈,只是满地尸首,满地刀枪箭矢,满地旌旗燃烧,满地鲜血汩汩漫延……恐怖啊,恐怖——
童凯说着,微微额头冒汗,下意识地擦拭。
此即的西北,夜幕低垂,冻风如刀。
尽管一旁的篝火熊旺,但亦绝不致令人热汗直冒。
“在下方欲爬起,忽而听见前面有说话的声音,略略瞧去,竟然是西夏兵将和蒙古兵将。在下不敢稍动,唯恐叫对方察觉,是以一面装死,一面偷眼细瞧。唉……狗日的蒙古兵!在蒙古兵将的指挥下,数百名西夏兵将竟然逐一用刀枪查验战场上的死尸,一刀一枪地在这些尸体上逐一砍去、刺去,但凡发现吭声的兵将,则狠狠补上几刀,甚至干脆割掉脑袋。一旁的蒙古将军大声道,‘杀一人赏银一两’,号令既出,则西夏兵士更是起劲,挥舞着大刀长枪疯狂砍杀乱刺起来。
话落,童凯呼吸加重,满眼惊恐之色,在火光的映照下宛如醉酒。
“在下心知,如再不设法逃跑,一旦那些兵士逐一搜寻过来,则断无生路。念及于此,在下慢慢向西北方向爬着……爬着……爬着……那一刻,每爬出一米便欣喜万分,可是便是短短的一米之遥,在下当时便如历经千年煎熬。
煎熬。
炼狱一般的煎熬。
每一秒每一分甚至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历经百千万劫!
这样的体会,迦衣不是没有过。
在被张丙丁穷追至太虚谷绝境之际,在过幽林古道绝险之时,在惊闻欧阳笙“亡故”的一刹那,等等如是,莫不心碎。
“蒙古人的眼睛,真是犹如鹰隼,大漠上的鹰隼,奸诈、狡猾、狠毒!爬出不过一射之地,他们突然纵马追驰过来,在下不及思索,一个起跃便疯狂奔逃。便在命悬一线之际,在下已抱必死之念,哪知身旁一个黑影突然飞落过来,宛如老鹰抓小鸡一般利索,跟着便纵上一匹悍马,跑了将近半个时辰方才将后面的蒙古铁骑甩脱。
迦衣不用问也明白,自是西夏公主救助了童凯。
童凯忽而停顿下来,慢慢咬食兔肉,不再说话。
元果侠和赵乞火意犹未尽,痴痴地望着童凯,童凯觉知,淡淡道:公主救下在下,便告知那些西夏兵实乃公羊岁猪大帅的亲兵,迫于蒙古威势,西夏皇上不得不同意此举。公主不忿,却又无可奈何,只得亲临于此,暗中救人。尽管势力孤单,已然救脱数十人之众。
迦衣闻言,急切道:啊……有……有没有欧阳将军!
童凯摇首,果断地道:没有,只因蒙军队中间杂着数千西夏兵将,公主所救获之人,多系西夏同胞。
迦衣黯然,满脸悲痛之色,却强现欢颜:公主大义,不顾万金之躯孤身犯险,实乃令人钦佩。
说着,元果侠三人一皆颔首,顿生敬佩之情。童凯见状,亦是欣慰,继而道:公主殿下近来俗务缠身,只断断续续和在下有约,令小人在此监视,但教发现逃到此地的兵将,则全力救助。后来,在下见逃出至此的兵将绝无仅有,但不远万里来此寻夫寻子寻兄寻弟的大宋子民确系不少,只可惜……
童凯不忍说下去,微微晃脑,悲戚又现。
迦衣声音沙哑:可……可……可惜什么?
童凯一叹,幽幽道:可惜,没有一个生还者!
话落,四人俱惊!
迦衣转瞬豁然,原来彼时那些蒙古铁骑对自己四人穷追不舍,其意或许正在于此,必是彻底斩灭前来寻亲的大宋子民,令其有来无回!
寻亲。
欧阳笙真真犹如亲故一般。
当然。
父皇或许也早已知晓了蒙古人的此举,是以不敢调兵于此,担心再生事端。
国家危亡大于天!
身为一国之君,岂肯为儿女私情轻视家国大事!
迦衣此时似乎理解了父皇,更深一层地理解了父皇的难言之隐,难言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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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人于此夜宿,次日侵晨便即上路,朝西夏都城中兴府而去。
迦衣念及当年自大辽回返时,与欧阳笙并张丙丁在此夜宿的记忆,不觉甚是不舍,纵马驰出一段,犹自屡屡回头,终于洒泪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