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尘听到我惨叫的声音才醒来,之前一切喧哗,大概对它来说都如同蝉鸣水响。它一看我手臂上的盛况,关心则乱,立刻伸出双手来,嘴里嘟囔着:“咬我,咬我!”
我冲它大声嚷嚷:“用重尘啊,包住它们!”
它反应过来,立刻双手向空中虚抓,收集金属性的微尘,拜广州的污染空气所赐,顷刻手里就多了一片薄薄的黑色片状物,向我手臂上一包,一卷,往下一撕,虫子全部被剥落下来。擦了一把汗,呼,好险!看看这哪里叫手,叫剥皮兔正确得多,只差埋在火里烤一下,就是“怪味虫烤叫花猪哥”了。
辟尘十分彻底地开始挖地三尺,把虫子连重尘丢进去,实行种族灭绝式的活埋。里面还传出来沙沙纱的声音,让人鸡皮疙瘩从心里冒出来,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
过去看紫罗,南美已经对她的腹部做了非常原始而且不适合人类模仿的消毒处理。她的指尖燃烧起三昧火,把人家烧得锃亮,这方法野蛮是野蛮一点,对施为者要求也有点高——要活一千年才行,但是确实很有效。她不管我惊魂未定,招呼我过去做缝合。想天下名医无算,能跟我猪哥比肩的,着实可也不多,什么?不同意?你给蜘蛛开过刀吗?
终于完工,看一下天色,居然已经耗到了凌晨一点多,一直忙乱,这才注意到司印一直站在一边,她注视着我,眼睛里忽亮忽暗,闪耀着水晶蓝色。我脑子一晕,听她慢慢地说:“猪哥,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我跟随着司印缓缓往更高的山上走去,事实上更高的山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因为我们刚刚露营的地方已经是最顶峰处了。这一刻我死心塌地承认司印绝非常人,平常人往空气里踏去的结果是摔个巨大的狗吃屎,而不是这样芝麻开花节节高。
凌空,离地面三十米左右,我腿开始发软,但是很奇怪,我脚下的那一块,却仿佛总是可以踩得很实。这门技术够实用,最少去看拳王争霸赛决赛可以无庸置疑地抢到最佳位子——两位拳手的头上!不过再往上走,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就到达极限了,所以顾不得司印还在飘飘悠悠地继续凌波微步,我嚷嚷出来:“大小姐,别走了,再走我要在空中开大了,你快点问问题啊。”
问题是这样的:如果,你遭遇危险,必须在你认识的人里牺牲一个,任何一个,才能挽救你的生命,你选谁?
好狗屁的问题啊!
一秒我都没有犹豫,立即毅然决然地喊出了我的答案:“我自己死不行吗!”
她非常惊讶,直愣愣地看着我,然后看看四周。表情真是愚蠢,难道有谁会在凌晨两点坐个热气球上来偷听我们夜半私语吗?不但偷听,还插话?!
她犹豫着反问一句:“你自己?为什么是你自己?”
我觉得这个补充问句乱没水准的:“凭什么你叫人家去死,自己好活,简直放狗屁。没人可以选,只好自己去死啦。”
她咬着嘴唇,脸色苍白,对我的陈述总结道:“你的意思是说,你愿意牺牲自己,去成全别人吗?”
这样讲好像是高尚一点,我顺水推舟点点头,不然继续下去,我在半空中缩水到二两大的脑子里哪有那么多深奥的话好说的。
司印转过身去,面对虚空,沉默良久。这个高度的风好冷啊,把我冻得鼻涕夺鼻而出,正不可收拾的时候,听到司印叹息着说:“王,我醒来了,领我去吧。”
听到这句不着边的话的同一时间,我看到了一个熟人。
一只熟人。
而这只熟人对于看到我,惊讶程度犹有过之,它一头扎了过来,亲热地在我面前开始跳土风舞,看来今年舞蹈界风向变了。
各位,这是光行啊!这位影子兄弟笑得眉毛鼻子一把抓,问长问短:“猪哥,你在这里干什么?你过得好不好?我好久没有见到你了哦?”而我的好奇之心也毫不逊色,伸手一心想把它捞住猛摇,然后问:“你又跑来干什么?”
它打个响指:“有破魂疾行令招我接人啊,对了,人呢?”
它看见司印,立刻摆出了客户至上的嘴脸,招呼道:“小姐去哪里?”
我嗤嗤笑出来:“你属于哪个交通公司啊?”
它耸耸肩膀:“光行年度逃生大赛冠军必须义务为三大邪族服务一年,不过我也考虑退役后去开个速递公司,猪哥有无兴趣投资?”
我问:“入技术股行不行?”
它很挑剔:“你能做什么?”
我说:“客户服务可以啦,我脾气不错。”
它表示赞同:“对哦,好哇,我们可以商量一下。”
那边厢,司印已经咳嗽咳得眼珠子都要跳出来了。我调侃光行:“看你需要我吧,服务态度不过关!”
它嘿嘿笑,冷不丁就把空间门开了。
我一早估到,在我们要去的地方一定可以见到江左司徒,不过见到他的时候,还是大出意料。
光行虽然客户服务不过关,空间转换的本事却一等一。我头脑一昏,再落地生根的时候就发现,自己不偏不倚的,坐在一张十分舒服的椅子上,面前是餐桌,餐桌上还有整套餐具,都闪闪发亮。哇,银子的哦,现在涨价厉害,这套能换不少钱啊?看看四周,衣香鬓影,侍者穿梭,有乐队在前面乐池中演奏,是个高级餐厅。
江左司徒就在我对面坐着,穿一套白色的西装,做工精致,料子上乘,风华绝代,玉树临风!救命啊,你为什么不去演电影啊,很发财的,坐在这里跟我吃饭不是很浪费色相!
他举起面前的杯子向我微笑:“朱先生,恭喜你如愿完成任务。我们要找的人,已经回到了破魂牧场。”
我也拿起杯子,不过是水杯,连番惊扰,我简直渴得要死。喝完那大杯水之后,我喘了口气,诚实地说:“老实说,我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他招手叫侍者开始上菜,一面对我做启蒙工作:“那天晚上在峡谷底,你听到服莱说,破魂出新有大麻烦,出新是什么,你有无概念?”
考我?哼,幸好俺猪哥别的没有,怪东西认识不少,蚯蚓们告诉过我的——生BB咯。我把买一送一的那声傻瓜活生生忍了下来。
他表示赞许:“不错,破魂出新,是指族中新一代精神领袖达旦的诞生,它将掌管破魂与食鬼两族的生死存亡。每三百年一诞,但是在它出世之前,一定要有四元齐配,否则就会在最后期限来到之前胎死腹中。”
我张开手给他看我的五根手指:“四元?”
他数给我听:“父精母血,天经地义,是为一元。”
扳下第二根手指:“充沛的能量,形成高能量圈,保护它在出生后的三个月内营养充足。”
他继续:“第三样,你找回来的那个女子。她是破魂达旦的守护灵,每三百年一代达旦衰弱崩散的时候,她就会转生消失于人间,必须靠一样非常特别的东西唤醒,成全出新大事。”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求他:“麻烦你莫要说,第四样东西就是在下我!”
江左司徒深深望向我,眼里有沉思的神色,他说:“这个世界上有一样东西,有人一出生就得到太多,有人却一生都寻寻觅觅;有的人拥有的时候从不珍惜,失去了就后悔莫及;有的人为了它愿意牺牲一切,有的人却为了其他一切不惜牺牲它。人类不停地谈论它,追求它,想象它,表现它,那是什么?”
“钱?”
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答案,我相信也是绝大多数人可以想到的唯一答案。
江左司徒没有肯定我,也没有否定我,他只是问:“你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我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不知道,不过一定不是钱。否则我早就贪污了印加黄金宝藏,藏到哪个小山沟里天天跟金子一起睡觉了。这不算什么高尚品格,只是个人爱好问题,跟金子睡觉多不舒服啊,半夜刚刚把被窝睡暖,一转身嘤嘤嘤嘤,什么东西冰凉彻骨,冻死人。
烟鲑鱼沙拉上桌了。
江左司徒开始吃,且恪守孔夫子教训的食不言,什么话也不说了。我急得抓耳挠腮。阁下一表人才,不要降格到去当说书先生嘛,这个时候来吊我胃口,多不够意思!
好不容易等他吃到歇口气,停下来拿起餐巾擦嘴,我把身体前倾过去,作出十二万分虔诚的姿态,五官四肢都在亲切地表示:“我等着呢,说下去吧。”
敌不过我盛意拳拳,他终于又开口了:“三年前,你放走食金兽,停职将近一年,生活状况非常惨。复职后不到两个月,你又放纵嗜糖蚯蚓在东京地铁长期盘踞,停职两年。中间你还帮很多莫名其妙的陌生人去找他们的宠物、旧情人,或者强出头帮人对抗黑社会,有时候也被打得很厉害,但是始终乐此不疲,且分文不取。你收留猎人联盟悬赏名单上最靠前的半犀人四年多,几次都冒了彻底被开除的危险带它东躲西藏,而且还供养它生活。你救助很多受伤的非人猎物,而它们都是猎人联盟必得之而后快的宝贝。今天,你还冒着生命危险舍身伺虫,以救回紫罗。为什么?”
我郁闷起来:“原来我这么高尚伟大,怎么从来不觉得呢?早觉得我不是可以上八卦杂志去爆料,说不定可以拿点出场费。”
他乘我一分神,又开始喝汤。
好在汤似乎不是很合他的胃口,所以他喝了两口就停了下来,向我竖起食指轻轻摇:“你知道吗?我们从你身上找到的那样东西,是你对世间的爱。”
爱,有人拥有太多而有人从未见过,有人毕生追求,有人不断丢弃,有人为了它牺牲一切,有人为了一切都可以牺牲它。
能够唤醒极恶邪族领袖的精髓,是人类的爱。
多么神奇,又多么讽刺!
江左司徒为我安排了一场特别的时光之旅,从这家坐落在墨尔本的LA AMANDA餐厅座椅上出发,跟随光行回到三年前的广州中信公寓。走的时候听到江左司徒以标准的伦敦腔对侍者说:“麻烦撤掉这套餐具。”我抗议来不及了:“我什么都没有吃啊!”
凌晨两点多,我后来住的同一间房里,传出剧烈的打闹声,女子的尖锐叱骂,重物落地,惊惶失措的哭闹,响成一片。光行在室内设置了一个在两个空间之间做中转的次元站,我们在那里看闹剧上演。
这是朗蓝,真是英俊的男人,不过此刻脸容凶狠,正掐住身下一个女子的脖项。那是司印,她穿粉色长裙,两条漂亮的腿在空中疯狂地踢蹬,但渐渐便不再活动,身体软垂下来。朗蓝怕她不死,还卡了良久才放开,仿佛实在不放心,又探了探她的鼻息,最后从厨房里拿出一把斩排骨的大刀,举刀便向仰躺在地板上的身体砍去。我看得怒气攻心,要不是光行拉住我,我就要跳出去给郎蓝一顿好打。光行告诉我:“江左司徒让他来找一个女人,他也不知道这个就是,但是他为劫财杀了两个人被她撞破,决定杀人灭口。”我迷惑:“你的意思是,司印那个时候已经死了?”光行责怪地看着我,仿佛对我的智力在做重新估量:“她是破魂王的守护灵,怎么可能那么快死,你看下去啦。”
那一刀应该是剁在司印身体上了,却再也拔不出来。郎蓝脸上变色,试了两次,额头上青筋根根爆出,刀还是纹丝不动。司印的身体上并没有鲜血,从刀下出来的,是一条银色的绳索状的东西,极速飞腾而上。啪的一声缠住了朗蓝的脖子,并且整条勒进了他的皮肤,消失了。郎蓝脸上出现恐怖之极的神情,张开嘴巴呵呵喘气,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顷刻之间,他本来强壮高大的身体萎缩下去,萎缩下去,直到成为后来我见识过的那个干尸表情。光行好心地为我擦了一把哈喇子,说:“好啦,猪哥,我们可以去看另一个人了,一会就有破魂过来,把司印的记忆洗掉,送回自己房间,然后把这个混蛋收进墙里去了。”
再到两年前,我们在一条近郊的大道上遇到了阿华大和司印。他们飞车回城的路上,见到路边有一个小卡车翻倒,车主从驾驶室窗户里探出头来,满脸是鲜血,含糊不清地呼救,看样子是被压在里面了。后车箱中滚出许多家私,大概是搬家的路上。阿华大停车走过去搬那个人出来,那个人的怀里滚出一个包裹,散在地上,是大包的首饰和现钞。阿华大犹豫了一下,看了看站在后面的司印,乘她没有注意看,突然掌心吐力,把那位遇难者的头打得粉碎,捡起那个包,对司印说:“没有救了,我们走吧。”车子重新开动,司印突然头一垂,昏了过去,那条银白色的怪物再度从她的身体里出来,把阿华大吃成了一个空架子。
再到一年前,保罗在酒吧门口与酒客为小事争斗,之后尾随对方泄愤杀人,杀害三条人命后逃逸而去。当天晚上,司印来踢他的门,踢开的瞬间自己便失去了知觉,当然保罗就没有那么好运,眼睁睁看着自己四体全废,命归黄泉。
我舌头打结地对光行说:“万一我干了坏事,也会被吃成那样啊?拜托,破魂又不是观音菩萨座下惩恶童子,干吗执法那么严?”光行说:“破魂的守护灵代表的是达旦善的一面,平衡破魂族类天生的恶,保证新的领导人不会成为一味嗜杀的恶魔。在她面前展现罪恶,守护灵就会拒绝苏醒。”我嘀咕:“她还真挑剔。”不过不得不承认,这三位真是死有余辜。
想想当初我带两只蜘蛛回去的时候,司印也在。如果我贪图暴的心脏奇货可居,说不定上一分钟还在和辟尘商量怎么开发推广这一高科技生物成分新产品,下一分钟就脖子一凉,被强行送到一堵墙里去终生面壁思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