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手制的红泥小火炉上,一只八文钱的圆口陶罐咕嘟咕嘟翻涌不休,淡淡的香味弥漫在这个贫寒逼窄的草房小院中。
刚满十六岁的方星河轻摇手中蒲扇小心的掌握着火候。陋室贫居,房中采光本就不好,加之瓦罐内清袅的水雾腾起,愈发使他的面容朦胧起来。
房门处,有个满头枯涩黄发梳成三丫髻的小脑袋探进来,蜡色的脸上满是期盼,嘴巴里更是无意识的啧啧出声。
方星河眼角余光扫过方星仪,原本散淡的眼神顿时多了几分温暖,而此时陶罐中羊肉羹的火候,正如周方子所言,堪堪八分。
“小妹,进来吧”
方星河撤了火端下瓦罐,将里面煮好的羊肉连汤盛出以待温凉,又将火炉及罐子等有可能烫伤小女孩的物事远远移开后,才将温热正好入口的粗陶碗递给方星仪,“吃吧”
小女孩方星仪年纪约在十岁左右,巴掌大的小脸眉清目秀,个子却已过了方星河胸口,只是太瘦,刚一接过陶碗,她的喉咙已不住蠕动,尽管如此,夹起的第一块肉还是递到了方星河嘴边,“阿兄,你吃”
拗不过她,终是吃了。方星仪甜甜一笑后埋头狼吞虎咽。方星河看着吃的香甜的“妹妹”,一时陷入了沉思。
突然魂穿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已经半月有余,从最初乍从棺材中诈尸醒来的惊恐到随后的彷徨,再到今天,他已慢慢适应现在的一切,从说话到生活方式,再到这副新躯体,当然,还有方星仪、方之广及方金氏这三位家人。
魂穿大半个月后,方星河已对穿越渐渐少了懊恼,虽然正是这次穿越将他送回了现在的大唐开耀元年。
后世出生于西北最穷困之地,自小不知道父母是谁,方星河童年、少年时代的生活中除了挣扎、咬牙挣扎的奋斗经历外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更多怀念的地方。
青年的方星河虽然经过苦苦挣扎上了好大学并顺利读了研究生,毕业后也有了一份尚算体面的工作,但他呈现于人前的永远都是温和的疏离,安静的自守,这个曾遭天弃的野孩子内心中的某一块永远的缺失了……
“咳,咳”
方星仪噎着的咳嗽声惊醒了沉思中的方星河,侧身探手在她背上轻轻拍打,细心的为她理顺气息,看着吃的香甜的不得了的“妹妹”方星河心头涌起一股暖意。
穿越到此,他最感激的就是上天给了他一个完整的“家”,没有亲身体验的人永远也不会明白一个孤儿对家的渴望,这种渴望与年龄无关。
简陋逼窄的茅舍中有温情脉脉流动,方星仪终于把一大碗肉吃完,连汤都涓滴不胜。方星河掏出麻布方巾给她擦净嘴,开始麻利的收拾陶碗瓦罐。
“我该走了,你就在家乖乖的”
交代完并等着方星仪点完头后,方星河这才放心的离开敝旧的草屋小院,身披夕阳余晖,沿着官道穿过街道横平竖直如棋盘,坊区整齐划一如棋子的乐乡县城,来到北城门外不远处的沔水边。
此间有一艘平头打花橹改装的画舫靠泊,方星河熟练的上船,跟船工打着招呼的同时在后舷找到乐工中属于笛师的座次。
照例,他又是第一个到的。
方星河微笑着摇摇头,掏出长笛细心擦拭,并检查了笛膜并无问题后,微阖双目,在打花橹如摇篮般轻柔的晃动中思忖今晚可能会用到的曲子及其曲谱。
心入乐境,浑不察时间之流逝,直到旁边传来声音,“发什么愣,有客人点了《梅花落》”
说话的是三四日未见的周方子,方星河顾不上与他寒暄,皱了皱眉头诧异道:“《梅花落》虽是当下极时兴的笛曲,但其曲未免寥落,怎会有出来寻芳的客人点它,你莫不是听错了”
“乐曲的事我会错?”
周方子鼻子一抽,傲娇之色溢于言表,“一整套乐工班子里难得有个客人偏爱于笛,你可别出岔子,快开始吧”
方星河不再多言,略一调匀气息后横笛于唇吹奏起来。
诗仙李白曾有诗《与史中郎听黄鹤楼上吹笛》曰:
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方星河这一曲吹的正如诗中所言,笛音袅袅中隐见梅花漫天飘落,时令分明已经入春,却使人有凛然生寒之感。
皓月辉光下,悠悠笛音在灯火辉煌的画舫及波光粼粼的水面间回响,空灵远渺,恍似仙音。
一曲终了,亳州轻容做帷幕的画舫内尚未听到什么动静,旁侧周方子先已讶然道:“嗯,中板虽还有欠缺,慢板已甚佳,这才几日不见,你气息的控制和音色音量的控制变化又大有长进,这进步未免太快了些吧。”
方星河笑笑没说话,这时画舫内传话出来,说客人好笛,复有对家乡江南的乡关之思,若笛师能一慰其羁旅思乡之情将不吝重赏。
闻听此言,方星河份外多了几分精神,借着调整气息的时间略略沉吟后吹出一首新的曲子。
乐曲一出,不知画舫内如何,周方子先眉头轻扬,这是一首他从未听过的新曲,音调新奇,开篇宁静的引子似让人看到江南晨雾依稀,楼台亭阁,小桥流水的诱人画面。
随后抒情的行板带着听者尽情观赏精美秀丽的江南园林胜景;再接以热情的小快板,弄春嬉戏,情溢于外;最后总结主题,以压缩的音调,婉转动听的旋律使人沉溺杏花烟雨的江南美景中流连忘返。
最后一个音符奏完,画舫内忽有江南口音者高声道:“好妙曲足慰乡情,赏,看赏!”
周方子侧身过来,“这是哪儿来的曲子?”
“自己胡乱想的”
周方子上上下下将方星河打量了一遍,“此曲韵味悠长,正适合音色柔美,圆润宽厚的曲笛,可惜你适才吹奏时的叠音、打音、颤音都还有欠缺,否则倒也勉强算得上的是一佳曲了”
方星河活动活动手腕儿,边检查长笛边道:“花舫之上以声娱人,一曲不过数十文的进项,还要什么叠音打音颤音滑音,但能使客人满意就尽够了”
“音声妙曲不是论钱的”
长着鲜红酒糟鼻的周方子闻言蓦然激动起来,嘶哑着声音低声道:“钱钱钱,什么都是钱!你就不怕糟蹋了自己的绝好天资,像你这样吹奏下去,最终只能成个乐工”
话至最后,已是痛心疾首。
两人相识不过十余日,但这个话题已是第二次说起,方星河见他又跟上次一样,淡淡一笑,也不与他争辩。
周方子还待再说,蓦然注意到方星河颀长而瘦弱的身影,顿时呆了呆。
画舫内明亮的灯火透过亳州轻容撒进后舷,照在方星河反复浆洗的粗麻衣衫上,有许多地方都已稀薄无比,竟然透光可见,想想麻衣少年的家境,再想想他方一成丁就迫不及待找活儿干贴补家用的经历,周方子一声低叹,闭口不言。
画舫里响起了猜枚行令声,这意味着乐工们今天的活计已经结束,于是众人纷纷乘小舟离去,或归家或去赶别的场子。
在靠笛子吃饭上方星河就这一个场子,又惦记着客人所说的看赏遂就没急着离去,周方子也没走,“听说你在城中雅芳斋又找了个差事?”
“算不得长差事,有需要时过去帮着画两笔”
“你还会绘事?”
方星河不明其意的摇了摇头,“跟曲笛一样,以前因为喜欢所以学过,也曾潜心下过些功夫,要达到你老人家口中的‘会’字还远远不够,但几十文一幅的神佛绘像倒还能画画”
周方子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忍住,苍凉一叹道:“你呀生错了人家,这副天资才情着实是……可惜了,哎!”
用作摆渡的小舟回来后,周方子也走了。
此时乐乡县城的城门早已落锁,方星河也不舍得在城外野店花钱投宿,遂就在平头打花橹上将就了一夜,伴着船身的轻摇与星光水色共眠。
次日早晨起身后等了许久,才见梳着三丫髻的小玉来唤,“醉梦,柳娘子要见你”
方星河对于小玉的称呼真是很无奈,“再说一遍,我不叫醉梦”
“是你自己说的呀”
小玉行走中头上天线宝宝似的丫髻不住摇晃,配合着她圆圆脸蛋上的笑容,真是娇憨非常,“你第一次在船上借宿时我问你的名字为什么叫星河,你是怎么说的?”
见方星河不答,小玉一拢袖子,学出读书士子们的步态,模拟着他当初的声音语调曼声道:“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读书人都会给自己取个号,你的名字既是从这两句诗中来,号也该如此,就叫醉梦不好嘛”
那夜是方星河穿越之后的第一次醉酒,其时只是强自把持着在身世上没漏嘴,其它的说了些什么自己都已不大清楚,“我又不是读书人”
“哎呀”小玉跺了跺脚,“真可惜!”
“可惜什么?”
“县学里的士子我也见过不少,若是醉梦你穿上读书人的襕衫,一定比他们都好看”
小玉顶着丫髻摇头晃脑的叹惋,方星河无言,眼见已到了柳娘子房外,遂停住脚步。
“你虽不是读书人,倒比那些士子们都知礼,难怪娘子喜欢”小玉留下一句话后进了房,随后又转出来唤他进去。
柳娘子二九芳华,姿容丰艳,其人刚刚起身只是简单的洗漱了也未上妆,就那么堆散着头发慵懒而坐。
“一支曲子八十文,昨夜你吹奏了两支是一百六,另有客人看赏五百文,我不抽你的,共计六吊六,你查点清楚后收了吧”
倒也不枉了这一夜苦等!
方星河收好四百六十文,桌上留下两吊往过推了推,“当初说好的,所有看赏四六分账”
柳娘子看看方星河身上,再看看小几上的两吊钱,笑说了一句“你呀”,随后又道:“让小玉唤你过来是想请你常驻船上的,每月给你两贯,如何?”
所谓常驻就是由串场子变为领月俸的正式笛师,比照船工老许一贯五的月俸,两贯的开价不算低,但方星河还是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以家人病弱为由,拒绝的很委婉。
柳娘子有些遗憾,但似乎并不意外,“既然如此还跟以前一样就是,过几日我这里兴许会有贵客光降,你留意着莫误了事”
方星河答应后起身辞去。
小玉看着他的背影很是不解,“两贯再加上看赏分账,娘子你许下的不低了,别的乐工求都求不来,他那么穷为什么还不答应?”
“小玉你可还记得那些士子们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
“他们最喜欢浑说,娘子指的是哪句?”
“穷而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柳娘子目光投向舷窗外,那里方星河正临风而立,等着打花橹靠泊上岸。
“那些士子们天天说这句话我却没见着一个真放在心上的,他虽从不说,但这句话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即便再穷又怎会甘于做一个乐工?”
小玉似懂非懂的点着头,“娘子说的是,他就是跟别人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