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试来临,县学要布设考场,六十学子回家备考。随着方之仕的回归,方家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方杜氏停了一切家务专门负责方之仕的小灶伙食;方李氏监督着家里的每一个人,乃至牲口不发出任何大的声响,以免耽误了小儿子的学习,脸色之严肃,神情之郑重让触犯者不待人说,自己心里就猛一颤悠,好像犯了什么十恶不赦之罪一般。
县试其实是分两场,第一场县学六十学子下场竞争二十个进入州学的名额;第二场是全县有志于县学者竞争二十个进入县学的名额。
方之仕要参加的是第一场,方星河准备参加的是第二场。两个考生,身为叔叔的方之仕享受着国宝般的待遇,作为侄子的方星河却无人问津,当然,这也跟他什么都没说有关。
唯一知道此事的是伍芝芳,因为要报考县试必须有城中常住户作保人,若非如此,连他都不会知道。
报完名后,方星河的生活一如往日,上午到雅芳斋走一圈,有活儿就画画,没活儿就回家;黄昏时分上画舫,能独奏最好,不能的话就挣个伴奏钱。其它时间都在家里闭门读书,不显山不露水,谁也没看出异常。
方之仕回家三天后,县试正式开始。考试分两场在一天内考完,上午考《五经正义》,下午考诗赋各一首(篇)。
方之仕是由全家一起送进考场的,全家老少无一遗漏,这依旧是方李氏亲自坐镇的结果,县学外类似这样全家一起出动的场面并不少见。
这天,方家所有的农活都停了,全家人都没下地,似乎是想通过这种非同寻常的重视来给方之仕烧一把冥冥之火,好助他顺利通过县试。
方之仕上午考完回来,几乎所有人都“唰”的站起,方李氏问话的声音都有些发颤,“咋……咋样?”
“都是惯熟的,阿娘你尽管放心,儿子一个没落”
方李氏出气的声音大得吓人,“这就好,好啊!快,上菜上饭,万不敢耽搁了下午考试的辰光”
方杜氏抹了抹眼中的水汽,脆生生答应着就往灶房跑。
大家坐在一起,吃的却是两样,方之仕面前的小灶菜就连他儿子方星宏伸手,都被方李氏给拦下了。
但如此举动却无人不快,大房方黄氏都不例外,科举究竟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清楚,其间轻重根本不用多说,所以这顿饭吃的很和谐,很舒心。
方之仕是绝对的核心,吃饭中方杜氏边给他布菜边问起上午的考题,问是瞎问,更多的意思在凑趣儿,方之仕却答的眉飞色舞,考了什么,他怎么答的且是说了不少。
方星河静静吃,静静听,其间眉角轻挑了两次,从方之仕所背的默经答案中听到了两处漏字。
一个漏的是“之”,一个漏的是“于”,说起来对于文句意思的理解并没有什么妨碍,但反应出的却是诵经功夫究竟是扎实还是浮躁。
至于字形讹误,这个听是听不出来的。方星河心底暗叹一口气,心中盼着其他五十九个县学学子的水平最好都跟方之仕差不多。
这种错误家里其他人听不出来,方星河虽然听出来了却不会说,考都考完了,现在说了不仅没用,还耽误他下午的考试,现在这样信心满满的多好。
饭吃完,方之仕小憩一番后精神昂扬的走了,他这样子也让家里人放心不少,气氛比之上午的凝重不知轻松了多少。
方星河第一次没有在吃完饭后就回房读书,而是陪着众人一起给方之仕“煨火”,方李氏嘴上没说,心下对他这个表现甚感满意。
黄昏时分要走时,县学考试肯定已经结束,只是方之仕还没回来。方星河悄然而出去了画舫,回来时又太晚,因此并不知道他下午考的如何。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反正现在也顾不上了,因为明天就是他进考场的日子了。
这一晚方星河早早上榻,第二天早早起身,洗漱罢带着收拾好的笔墨纸砚出了门,一切一如往常。
到达县学门外时时间还早,场面却已是人头涌涌,比昨天还热闹的多,每个考生身边都围着不少大人,与昨天的方之仕如出一辙。
方星河见状笑了笑,心无波澜,后世里独自面对一切,包括高考,于他而言已是一种习惯。
在县学门口墙上看完自己的考位,退回来花两文钱买两只胡饼,就着八文钱的羊汤热乎乎吃完,县学开门了。
门口照例有搜检,只是远没有明清时候那么夸张,方星河顺利检完进门,一抬头就见到站在一边监督整个搜检的赵副都头,本待上前见礼,都抬起脚了才发觉不妥,只能微笑着颔首致意。
赵副都头也注意到了他,点点头,脸上没笑,眼神却极温和,目送着他进入了明伦堂。
“怎么,此子赵都头认识?”
问话的是站在赵副都头身边的乐乡县衙主簿孙真,这次县学考试两场,教谕黄朴负责第一场,现在正忙着为昨天的考试阅卷。
第二场考试的人多,县学人手根本照应不过来,就由孙真接手,与赵副都头恰是一文一武的关系。
赵副都头知道他想差了,摇摇头道:“此子是见过的,但与我非亲非故”
孙真点点头,目光收回来不再留意。
因着方星河,赵副都头不期然又想起当日的景象,那些护卫、五花马、那辆精致至极的马车、还有那个马车中连车都没下的女子。
当然,他也不会忘记方星河上车的景象,以及女子走时透过车窗与他殷殷惜别的场景。
记忆的画面一闪而过,赵副都头扭头看看孙真,略一沉吟后道:“刚才那个考生孙主簿留意些”
“嗯?”
“我并无他意,也不是要主簿为他徇私,只是斗胆提请主簿对待此子时务必小心些,能过不能过自然是看他的本事,但该主簿负责的事情别让人挑出纰漏”
孙真脸色严肃起来,同僚数载他是深知赵副都头为人的,看着粗鲁其实心思最是谨慎,要不以他的年纪也坐不到当下的位子并就等着接都头的班了。
这样的人说出这样的话,由不得他不慎重对待,“你是说……看他的穿着打扮不像啊?”
赵副都头既不知道那女子的背景,也吃不准方星河与女子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含糊声道:“人不可貌相,宦海风波恶,小心总无大错”
孙真点点头,不再多言。
此时方星河已经坐进明伦堂自己的考位,这里是县学中供奉孔子之所在,也是最大的一间屋子,共有四十名考生在此考试。坐好等了近三柱香后,考试正式开始。
上午第一场同样是考《五经正义》,默经两道,通经一道。
默经两题分别是《诗经.豳风》中的名篇《七月》,这是一首农事诗,同时也是《诗经》中最长的一首诗,看似很难,但因为五经中就属《诗经》最好背,所以这只能算是一道门槛题。
方星河看完题目顺便扫视了一遍考场,果不其然,几乎所有考生都面露喜色,有几个已经迫不及待的开始提笔准备书写了。
方星河笑笑再看第二道,这一道出的是《尚书》中的《夏书》,《尚书》语言就连韩愈都觉艰深古奥,难度可想而知,这才是诵经中真正的杀手题。
两道默经题看完,方星河心中定了大半,再看通经一道是出自《礼记》,顿时彻底放下心来。
这次的五经考试于他而言没什么难度。
虽则如此,方星河并不敢有丝毫大意,也没急着落笔。
先是在心中将两道默经背过之后才开始打草稿,草稿打完,略略让眼睛休息了三五分钟后开始一字字检查,检查的目标就是是否有漏字以及字形上的讹误,也即错别字。
检查的结果很让人满意,方星河搓搓手开始誊写,一笔一画力求体现出褚遂良楷书之法度。
当他两道默经题写完时,明伦堂中已经有按捺不住的小伙伴提前交卷,方星河只是抬头看了看,随即就低下头来做自己的通经题,他后世考试的经验已经很丰富,在精准把控时间的基础上做题节奏稳如磐石,根本不受小伙伴们的影响。
通经题的做题过程与默经题一样,做完时与预期一致还剩柱香时间,他并没有提前交卷,耐心的又检查了一遍,直到标志着考试结束的三声锣响,这才起身交卷离场。
县学外面比早晨进场前更热闹了,方星河刚一挤进人群就听到一个稚气的声音哀嚎道:“我漏字了,哎呀,《七月》我背的不能再熟了,早知如此……”。
嘴角一笑,方星河飘然而去。
中午没有回家,回家也没饭吃,今天阿耶他们都下地了,一天两顿中就没有中午。狠狠心在外面花二十文吃了一份羊肉馅的娇耳,也即后世的饺子,又喝了一大碗不要钱的饺子汤,全身又热又舒坦,正适合考场再战。
下午的考试是诗赋各一,赋要求写乐乡县城,诗给的题目是《咏秋》。
按例,唐时科场上考诗必须是律诗,取其法度谨严易于评判,且要限题限韵,不得有丝毫差池。
但方星河看到的除了个诗题外别无所限,显然出题者还是充分考虑到了考试性质,没有太为难考生的意思。
赋看似难其实简单,这是一种形式大于内容的文体,注重文采华美,声韵和谐,对付它的好办法就是把前朝赋体美文背它个几十篇,考试遇上的时候华词丽句不要钱似的往上套,这样即便不能出彩,但谁也挑不出大问题来。
尤其是像今天这样以城市为题的赋,什么《三都赋》,《两京赋》之类的经典之作简直不要太多,腾挪空间足够。
赋文之后是诗,既然题目没硬性要求,方星河也就没想着非得写律诗。
做题的路数还是跟上午一样,先腹稿,再草稿,检查无误后誊正,随后第二遍检查,直至考试结束交卷离场。
方星河是最后交卷的几个人之一,走出县学,外面已是红霞漫天,想了想索性直接出北城前往画舫,当晚的伴奏都没耽搁。
画舫忙完,踏着月色回到家往榻上一躺,方星河长出了一口气,是好是坏最多两天后也就出结果了。
县学中正灯火通明的连夜改卷,方之仕等六十人的卷子由黄朴一手把握,方星河等人的卷子则是孙真抽调县衙书办们阅卷。
还好此事吴可思不知道,要不然她之前一定会把孙真也请上望江亭切磋切磋学问。
县衙户曹资历最老的书办杜江改完一份卷子,呷了口茶汤饮子后又拿起一份,漫不在意的眼神猛然一凝。
城南兰若村方星河,这不是女儿夫家二兄的小混子嘛,他还真来考县学了!
女儿回娘家时早抱怨过方星河想读书的事,方姓也并不常见,再加上明明白白写着的城南兰若村,必是那二混子无疑。
就方家如今的境况还供得起两个读书人?胡闹!
杜江心下一哂,卷面都懒得看,随手将方星河的卷子放在了左边黜落的一沓上,若无意外,最晚明天早上这些黜落的卷子就会由杂役统一收走销毁。
分明就是个泥腿子的命,非要学人家读什么书,真是!
参与的人多,大半夜的时候卷子就已经阅的差不多了,各案纷纷将自己取中的卷子统一送往孙真处,由他再做定夺。
孙真接过卷子一一浏览,因是漏字和错别字早有书办们勾出,他看起来速度就很快,全部看完,这沓卷子里没有方星河的名字。
连初筛都过不了,这考生看来不行啊。这样也好,省心!
不过他的墨卷得留着以防万一。
孙真拿过考生考位表看了看,又想了想初筛的人员安排,扭头向旁边杂役道:“去,把杜书办那里所有的卷子都取来”
杂役应命来找杜江,杜江也没在意什么,像这样的复核不过是虚应故事罢了,复当然得复,但谁又会真的细看,闲得慌?
“都在这儿,自己拿”,杜江摆摆手,头都没抬,只想着尽快把剩下的卷子弄完,回家好好补一觉,年纪大了,这样点灯熬油的身子实在受不住。
卷子送到孙真案头,别的他还真没看,直接就在黜落卷里找出了方星河的卷子。
展开,细读,直到把五经卷看完,手中拈着的笔硬是一次都没落过,这意味着连一处错误都没圈出来。
孙真的脸色开始发沉,五经卷看完再看诗赋卷,随后把两份卷子放一起看书写楷法,脸色沉的发黑,“老悖晦,真是老悖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