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后,方星河再度谢过黄朴后并没有拿他的《文选》,那是他时刻要用的东西,借着两人都不方便,再则也是卷数太多,一时半会儿很难抄完,时间久了难免惹厌。谢过之后只说自己先想想办法,实在不行再劳烦教谕。
辞了黄教谕后方星河出教舍就往左跑,想及时找到方之仕,至少先把未来几天上课需用的内容抄出来。
人刚跑到老生教舍门口,衣服后襟蓦地被人扯住了,方星河扭头就看到个团团脸的白胖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人是穷酸,跑的倒挺快”
声音很熟悉,对了,就是当日放榜时在人群中高叫“方星河何德何能,敢居于小爷之上”的那个声音。
白胖子嘴太臭,方星河懒得寒暄,只冷冷看着他。
“瞅什么瞅?”,白胖子眼一翻,倨傲的越发惹人厌了,“当时县试时考的有诗,你方星河连《昭明文选》都没有,凭什么得了榜首?你那《咏秋》的考场诗是怎么写的?”
“你若不服,去问考官”
“你人就在这儿,问什么考官?咱们当众再比一比,看看到底是你还是我配得这个第一”
正下课的时候,地点又是在老生教舍门前,白胖子这么一闹,几乎将所有学生都吸引了过来,人群里一片嚷着“比!跟他比!”
方星河目光扫过人群,方之仕的眼神与他一碰就滑开了,身子也往人群后缩了缩。
白胖子逼前一步,“怎么,不敢?”
方星河没兴趣跟傻子似的让人看好戏,迎着他的咄咄逼人淡淡一笑道:“比,或者不比,我都是全城皆知的第一,没兴趣也不在乎谁是第二”,说完,转身便走。
只看方之仕此时的样子就知道借书是没戏了,还得抓紧时间另想办法。
白胖子唰的窜过来挡住道,从他通红的脸色看方星河刚才那句话实在是把他刺激的不轻,“仍以《咏秋》为题,我若输了给你一套国子监版的《昭明文选》,你若输了就写一张‘周博文第一,方星河甘拜下风’贴在县学门口的八字墙上,如何?”
周围一片哗然,国子监版的《昭明文选》哪,多少县学学子梦寐以求,最便宜也不会低于五十贯之物说赌就赌了,这白胖子口气大的简直要吞天。
见方星河还不松口,白胖子恨恨声道:“方星河,你今天赌也得赌,不赌也得赌,否则县学中你别想有一日安宁”
方星河从后世就不喜欢赌博,是个连彩票都没买过的人,也不眼热什么国子监版《昭明文选》,但白胖子后面那句话实在太烦人,他是来学习的,哪儿有时间与这明显是荷尔蒙分泌过度的家伙纠缠。
“你保证此次之后不再纠缠我?”
“你满城打听打听,周小爷一言九鼎,何曾放过虚言?”
“诗题仍是《咏秋》?”
“正是”
方星河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闻此叹声,不仅是周博文,就连周边所有看热闹的学子们都以为方星河要认输,孰料随后听到的却是方星河清朗的诵诗声: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方星河诵完推开人群就走了,没有一点儿耽搁,也毫无要听周博文《咏秋》的意思。
新生班不少人看着方星河的背影有些懵,这……也太狂了吧!
他就那么笃定这四句一出必能绝杀周博文?
他们初涉诗道,鉴赏能力有限,只觉这诗既无华词丽句又没有一个典故,应该好不到哪儿去啊,为何方星河就敢走的那么霸气,老生班的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而刚刚还气势汹汹的周博文却连拦都不拦。
真是绝杀了?!
新生班摸不着头脑,眼神自然看向老生班,老生班的眼神则是向胡志平汇聚,经过刚刚的县试后,胡志平已是当下老生班中公认的翘楚,平日诗赋也最得教谕赞赏。
胡志平从秋高气爽的晴空收回目光,由衷赞道:“好诗,好诗啊!”
“敢问胡兄此诗好在何处?”
“自先秦楚辞大家宋玉《九辩》中‘悲哉,秋之为气也’以下,《咏秋》必悲已成定式,此诗以议论起笔一扫自古逢秋必悲之定式,以阔达胸襟抒激越诗情,气势雄浑,意境壮丽,堪称《咏秋》之名篇”
“胡兄此评甚妙,愚以为此诗与王子安《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的赠别而不悲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在立意上反其道而行之。周学弟若不能在立意这一节上压过他,语言上纵然如何下功夫终究也是逊色一筹”
王子安名王勃,乃是近十年来诗坛上风头最劲的后起之秀,初唐四杰之首的大名于士林间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闻此评语,新生班学子们终于弄清楚了的同时,一个个目瞪口呆。
他们刚刚才讥笑完的方星河居然强到了这等地步!
若真是如此的话,那与他同榜还真是与有荣焉啊!
太欺负人了!
周博文白胖的脸上又红了,红着红着蓦地憋出一句“我认输”,说完,拂袖而去。
一下午加晚上,县学学子们都在议论此事。第二天早晨早饭罢,方星河进入教舍,学子们不约而同的闭嘴,看看他,又看看周博文,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
周博文起来了。
他走到了方星河书几前。
哎呀,他竟然真给了方星河一本《昭明文选》。
“乳鸦啼散玉屏空,一枕新凉一扇风。睡起秋声无觅处,满阶梧叶月明中。这是你科场中的《咏秋》诗?”
方星河点头,伸出手指将周博文放下的《文选》又给推了回去。而后自己掏出几张纸来,上面抄录着今天《文选》要上的内容。
这是他昨天下午在文心书肆自己手抄的,几页纸的内容花了一百文。
“你的科场《咏秋》还算不错,但也远远没到昨天‘晴空一鹤’的程度,昨天那样的诗你再作一首,现在就作,我出五十贯,现钱!”
小教舍里炸了,学子们一窝蜂围上来,紧盯着方星河,紧盯着他的嘴。
“你可听过一句话?”
“什么?”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那就是说你作不出来了?”
“你强人所难了”,方星河屈起手指在国子监版《昭明文选》上敲了敲,“我昨天答应的条件是你莫要再纠缠我,可没说要你的《文选》,拿回去吧,教谕也该到了”
见他自承作不出,围观的学子们既感遗憾又长出了一口气,热闹没得看了,不过倒也放心不少,若是昨日那样的诗他想作就作,还让别人怎么活?
这才对嘛,身为读书人谁还没有个灵感乍放的时候?何况那诗炼字锻句上并无殊胜,也不曾用典,靠的只是立意翻新。
周博文长出一口气,咬牙声道:“原来你也只是侥幸,方星河你等着,我必胜你。至于这书,你要是不想要,撕了烧了都随你,但小爷可不会食言而肥”,说完,转身回了自家书几。
黄朴从外面走进来,路过方星河身边时诧异的看了看他面前的《文选》,“哪儿来的?”
方星河起身,“同窗周博文见学生无书可用,暂借了我一本”
“好!”,黄朴转身看着周博文大加赞赏,同窗之情,乃至兄友弟恭之道都引出来了,惹得不少学子憋笑憋的痛苦之极。
也有心思灵通的心中暗叹,“这个方星河可真会说话呀,给周博文的面子他接不接也还罢了,关键是县学中明令禁止的博戏就这么遮掩过去了,榜首就是榜首,此人当真不可小觑”。
入学的小风波过去了,方星河依旧是那个粗布麻衣的贫家少年,只是满县学学子再没有一个人敢小看他。他得到了一本教材,更得到了最爱的清静。
当晚,方之仕来了,瞻前顾后,偷偷摸摸的样子活似做贼,关上门就是抱怨,“你呀你,为什么不跟他赌?输了不过是自承一句不如,又不损失什么,若侥幸赢了可就白得五十贯,那可是五十贯哪!”
“赌诗书勉强还算风雅事,赌钱呢?三叔是想看我被县学开革?”
方之仕谔谔,“教谕他们怎会知道,你多虑了。要不你私下邀约他?”
“不如三叔你去吧,他若知道你是我的长辈,必定兴致更高,战意更浓”。
“我……我怎能以大欺小?此君子所不为也”
“那就没办法了”,方星河打开门,“三叔请回吧,时间长了让人看出你我的关系可怎么好?”
“你呀你真是榆木脑袋!那可是五十贯,你再好生想想,想想啊”
方星河看着他溜墙而走的背影啥也说不出来,郁闷中索性出屋漫步,边走边遗憾的看看昨夜琴声来处的围墙。
这时若有一曲琴音该多好?
心中感概尚未落定,围墙另一侧居然真有琴声飘渺而起,曲子是方星河曾听周方子演奏过的《长清》。
《长清》出自六朝正始时竹林七贤中的嵇康,也即那位断头台上以一曲《广陵散》而成千古绝唱的嵇中散。《长清》与《短清》、《长侧》、《短侧》并称为“嵇氏四弄”,又与汉末蔡邕的“五弄”合称“九弄”,乃前隋科举制滥觞时取官的必考琴曲。
闻此名曲,方星河的脚步不知不觉间停住了,心神沉入琴音之中隐隐可见皑皑白雪,出世高洁。
这鸣琴之人技法不如周方子娴熟,但对曲韵的把握却似犹有过之,周方子往往更关注技法本身,鸣琴时太着意于手指,此人更挥洒自在,反倒于无形中更得琴心,至少这一曲是。
一曲奏完琴声袅袅作结,方星河等了一会儿见荒院中只闻秋虫唧唧,自嘲的一笑,“我太贪心了”,口中说着人向琴音来处的方向躬身一礼,而后回房睡了。
此礼发之于心,并不求人见,但终究还是被趴在墙头枝叶间的半个脑袋看到了,爬下梯子找到白衣人兴奋的说起了青矜少年听琴时的沉醉,以及他最后的望空一礼。
白衣人以手抚琴,想象着方星河望空行礼的样子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此子不俗,堪为知音,倒没糟蹋了嵇中散和我这一曲”
“面都不曾见,那青矜少年甚至都不知道你是谁,你们还真有意思”
白衣人闻言脸上的笑容越发快意,“兴起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闻弦歌而知雅意,足矣!”
“那不见他总得见见周家少爷吧,毕竟你们两家说起来也算世交,再则我爹的脸面也要顾一顾吧”
“周博文?”,白衣人歪着头摇了摇,随即叹道:“那就找个时间见见吧,千万别相对两无言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