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星河在等候的人群中看来看去没看到周博文三人,想着他们或许是见这里等候无望去了别处,这是常事常态,遂也不以为意。
迈步走过去,不曾靠近先被一佩刀大汉喝住了,正要解释,恰逢小玉从船舱中出来,“娘子梳妆已毕……”
话说到一半看到方星河,小玉眼睛瞬时圆了,跳上岸亲自将方星河引上花舫,口中满是委屈,“你怎么才来啊,娘子问过你好几回了,快进去”
岸上慕名而来的人群一片乱,此子谁也?衣不华美,甚至可称寒素,貌……这个勉强吧,凭甚能得柳娘子上宾之礼。
人群另一侧,胡志平与兰东海面面相觑,不敢置信的看向周博文,“刚才那人是方星河吧”
三人一早就到了,无奈有人比他们到的更早,三人莫说与柳娘子把酒言欢,就是面都见不到,周博文有钱不假,但这两日敢来见柳娘子的又有谁没钱?
三人上不了花舫,也不甘于就此离去,又自矜着身份不愿与人挤,所以就避到了一边,这也是方星河适才没看到他们的原因,人群挡住了。
周博文脸上火辣辣的,他看清楚了,刚才被上宾般引入花舫的正是方星河,这一幕刺激的他不能不想起前两日方星河说过的话。
“我没钱,但我要见柳娘子也无需花钱”
这句话可是当着胡志平和兰东海的面说的,而他们现在就在自己身边亲身感受,亲眼目睹着这一切。
这……
周博文没答胡志平的疑问,蓦地噔噔噔跑到旁边花舫,对一脸艳羡的船娘道:“刚才那人是不是就是柳娘子声名鹊起前来过的那人?”
“这个呀……”,船娘“呀”了半天也没个准话,周博文要恼时,拉着兰东海跟上来的胡志平掏出一吊钱放在了船娘不断上下轻摇的手上。
“这才是懂规矩的嘛”,船娘满意的掂了掂,脸上一笑簌簌掉粉,吓得三人强行忍住才没扭头失礼。
“是……”
三人色变,船娘悠悠道:“是……吧,哎呦,刚才没留意细看,总需得再细看后才好辨认”,船娘妩媚的笑着,手上又开始上下摇了起来。
兰东海正欲掏钱被胡志平一把拉开,又反手拉着周博文退了回去,“她根本就不认识,顺着说话蒙钱罢了”
“胡兄,你说那麒麟才子是不是就是方星河?”,说完,不等两人回答,他又吟起了“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周博文梗着脖子想说荒唐,乍一听到这诗,再想到方星河的形貌,话卡在喉咙里吐不出去了,只是脸更红了。
“或许……还真有可能”,胡志平怔怔中半张着嘴,“若真是如此,那……那也太……”。
这事太惊人了,不得确切消息三人谁也不敢信,或是不想信。
船上,方星河进了船舱见一身盛装的柳娘子面带疲色,但精神比上次来时好了很多。
小玉忙着张罗吃食,琳琅满目的,方星河问起了那两个佩刀大汉。
“都是吃水门江湖饭的,生意冷清也还罢了,生意好时还真离不得他们。星河你来的正好,合该让我歇歇嗓子”
方星河秒懂,也就不再就佩刀大汉的事多说,不过另一件事却不能不说,“这样不成啊”
“什么?”
“这样见客。柳娘子现在适宜少而精,一天两三人足矣,至多不能超过三个,眼下这样嗓子受不了不说,太容易见到的人风潮一过人们反倒不想见了”。
柳娘子不是不明白其中道理,只是让前些日子的生存危机给吓得发力过猛而已,方星河稍一点拨她也就明白了,“你是让我自抬身价”
“不是自抬身价,是转型升级”,方星河笑着指了指外面的灯,“既已旗灯高悬,又岂能想见就见,不排个三五天乃至十天半月的队,对得起这盏灯?”
柳娘子大笑,小玉晃着天线丫髻凑过来,眼睛里又开始冒小星星,“醉梦醉梦,你也不比我大多少,怎么就懂那么多?”
“我不叫醉梦,多吗?世事洞明皆学问,我还差得远呢。柳娘子,小玉,我是来辞行的”
小玉不高兴了,柳娘子神情间也是一暗,不过随即就遮掩过去,探手取出一物道:“春社大祭结束,你也是该回去了,读书是正途,我不留你。论理我该给你准备些衣衫文房,但这几日实在是太忙了”
她递过来的是个小革囊,里面装着三只银锞子,每个约重五两左右。
唐代是钱与实物共同流通,譬如布帛就可以直接当钱使。在使用的钱里主要是通宝,金银很少或是几乎不参与流通,唯其如此,银价其实要比后来的王朝高的多。
按官方规定一两银价值一缗,也即一贯铜钱,但事实上真要兑换能兑到一贯二甚至是一贯三,十五两银就是十八贯左右,对于当下的方星河而言实是一笔巨款了。
“你我之间还需客套?收下吧,这是你应得的,其实还少了,只是……”
方星河摇手示意柳娘子不必再说,伸手取了一枚银锞子收入袖中,另两只又推了回去,“娘子要改弦更张,如今花舫上的陈设布置可就不够看了,钱该用在刀刃上才好”
说着,人已站起来往外走去,偶然间往窗外一看,正好见着兀自站在岸边的周博文三人,遂转身笑着对眼眶含泪的柳娘子道:“少不得要请娘子帮我个忙了”。
周博文三人紧盯着船舱,帘幕启处,方星河从里面走了出来,是方星河,真是方星河!
胡志平和兰东海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周博文迟疑了一下拖后跟上,围着方星河就要说话,一个圆脸圆眼双丫髻的青衣小鬟先已束手邀客,言说柳娘子请三位公子上船。
“柳娘子的琵琶技艺和歌喉名不虚传,你们慢慢欣赏,我先行一步”,方星河笑着向三人点点头后走了,周博文三人看着他的背影,神情异常复杂。
他们回来的挺晚,三个人一起挤进屋里看着正在作日课的方星河。
“回来了?”
胡志平咳嗽一声,“方学弟,你与柳娘子真的只是同乡?”
“当然”
“只是这样?她怎会如此盛情,还免了我等的所有花销,我知道这都是看的你的颜面”
“免了花销还不好?”,方星河笑笑,“今个累了一天,赶紧睡去吧”
“哼,故弄玄虚”,周博文转身走了,边走边道:“方星河,改天我还请你,小爷不承你的情”。
胡志平也走了,走前深深看了方星河一眼。
兰东海破天荒第一次睡觉之前没有翻书习字,整个人感觉有些晕陶陶的,“方星河,那三首长短句是不是你写的?”
“柳娘子怎么说?”
“她让我们猜”
“那你猜呢?”
“我感觉不像,那三首中的前两首,尤其是第二首情思如此细腻,非女子不能为之,你才多大?怕是连情事都没经历过,怎么写的出来?”
“你都有答案了又何必再问我?”,方星河写完边收笔边笑言,“听兰学兄话中的意思倒是经历过男女情事的”。
刹那间兰东海手摇的跟抽了鸡爪疯似的,脸也红了,口中迭声说着没有。
这位学兄是个老实人,受不得这种嘻嘻哈哈的话题,方星河见状也不再说,取水洗漱准备上榻休息。
人也睡了,灯也吹了,方星河都以为他已经睡着时,兰东海的声音蓦然在暗夜中响起,怯怯的带着渴望,“方星河,你跟我说说柳娘子吧”
“嗯?”
“你与她是旧相识,跟我说说她的事情,什么都行”
看来柳娘子这是又多了一个粉丝啊,那就说说吧。
这一夜两人都睡得挺晚,方星河恍惚间似又回到了后世上大学时开卧谈会的美好时光。
第二天起来,兰东海看向方星河的眼神亲近多了,而他本身并不是一个好亲近的人,女人啊女人,真是一种神奇的生物!
洗漱罢结伴前往州学灶房,却见来吃饭的学子们个个都穿得光鲜,尤其是那鬓角整齐的跟狗舔过似的。
有事儿,绝对是有事儿!
方星河虚心向旁座请教,那人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看着他,“今天是襄州张氏的孟将先生大寿之期,我等士林后学既然在襄州岂能不前往一贺,这你都不知道?”
“惭愧惭愧”,果然是大事啊,张孟将要开山门的消息已经传了好几天,看来这事今天应该要水落石出了,这帮家伙打着贺寿的名义分明是想去拜师。
“吃快点儿,我们也去看看。”
张柬之家住襄州西郊,一片极大的院子一看就知道是大家人口,许久未好好修缮的院子本该显得破败,但因梅花与竹林点染得当,不仅不显其颓反倒多了几分清幽的雅意。
兰东海油然感慨,“数百年世家果然不同凡响,纵然一时中落亦不失雅骨,有此根底何愁它日家业不兴?”
“就别发兴亡之叹了,赶紧走吧,早点去占个座要紧”
两人在门房处上完贺礼,绕过照壁进入第一进院落,见里面早已有数十人先到,十有七八还面熟的很,都是前几天一起学礼演礼的同伴。
人群中胡志平与周博文都在,见到他们,胡志平脸上很是尴尬。
“该死的,他怎么也来了?”,周博文紧盯着方星河,如临大敌,但心中却控制不住的隐隐发虚。
前有国子博士冯子愚,后有昨晚的柳娘子,一次又一次,周博文尽管嘴上从不输阵,心下毕竟没有了出入县学时睥睨同窗的自信。
方星河见状索性没上前打招呼,今天这情况着实有些敏感,既然如此那就兄弟登山各自努力吧。
人多,在人群中议论的却少,大家多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像极了大考前的情景。
照壁另一侧还不断有人进来,年龄相仿且面熟,于是场中气氛无形中变得越来越紧张,就此寿宴正式变成了大考。
就在这诡异的气氛中,一位年在六旬左右,身形高大的老者从二进院子里走出来。
“孟将先生”
“张先生”
“张世伯!”
周博文这一嗓子喊的满院侧目,寿星公张柬之扭过头看了看,随即笑着一招手,“你父母也来了,就在后院,你自己进去吧”
众人见状心下一声哀鸣,完了,听说孟将先生这次山门本就开的小,结果眼睁睁名额就少了一个。
“家严家慈稍后再拜见不迟,晚侄现在愿服侍世伯左右”
“你要跟就跟着吧”,张柬之明显挺喜欢长着一脸福相的周博文,口中说着还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就像家中老人慈爱儿孙一样。
周博文这遭可算是长了个大脸,兴冲冲的跑到张柬之身后,而后目光准确的在人群中锁定了方星河,扬眉抬下巴一气呵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