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花吹起的日子,过往可以退后几年。
颜裳的父亲姑且称他为老颜。一个花街柳巷跌撞出来,满襟酒气的浪子,被颜裳母亲这个可怜人收走。
“爱上一个玩世的男人,要忍下心揉碎的苦。”,所有人都在劝颜裳母亲。
到颜裳出生,老颜跑得干净,踪迹寻不到半分,颜裳母亲刚坐满月子就悲绝了气。舅舅举起襁褓中的她,义正言辞的大喊要把她买进花柳巷。甚有唤不出名的亲戚附和,兴许长大会遇见自己的混蛋爹。
唯有二姑,这终生不育吃尽茹苦的女人,尚对人世存有悲怜。她站门外悄悄瞟到小小的颜裳,高高举起众人孤,心中激荡出无名的洪涌,发疯般冲进人群。混乱结束后,她顶着被抓出血的头皮,挠破口的皮肤,怀中抱着颜裳离开是非之地。
颜裳长大一岁多八天时,染上怪病,面色赤桃红通体发热,泪涕横流却哭无声。二姑把家中什么夜明珠,赤金练还有最珍爱的白玉环通通倒卖,换来的各类药品都治不好她。待她病到一岁又二月时,二姑一无所有只剩命,见颜裳每日受病折磨,二姑心里往死的绞痛。
二姑着单衣披厚雪,仗有最后几口气爬上雁回山,寻见雁回寺。她跪在主持面前竟要其为颜裳改命,妇人脸上冻开的口子和她哭到合不拢的嘴巴一样,在嚎啕声里一开一合,血泪兼下。寺庙的僧人纷纷动容,但也无能为力。
“送去京城,寻一户姓音相似的人家,拜托他们收养。”,一位来寺庙烧香的老者说道,。二姑在慌乱中发现他,气质清立,寒冬下近风口也不微颤半点,衣袖盈香似能安神。老者扶起二姑,递给一袋银两:“若信得过老夫,就快马加鞭赶往京城。”
人到难处乱求神佛,误把俚语当经念。二姑就鬼迷心窍的信下,最后,二姑寻到鄢家并诉说来苦,鄢家夫人听后泣不成声,收养下颜裳,此后视若己出。
“安定后,便离开。”,庙里那老者叮嘱二姑的最后一句话。
二姑劳累过久,已苍老似六十老太,皱皮的手抬到颜裳脸颊旁又放下,“此后我是委顿屈于泥灰中,可你定要好好长大,成我骄傲的底气。”
二姑走后,颜裳留在鄢家,果然病很快消散。后有人问起为何收养此女,鄢父道:“皆为缘。”
在颜裳的衣物中二姑留有一纸,粗略的画上一个木门微微斜屋檐盛苔绿,院内一丛橘红伸出旧宅子,纸尾还附上小字。二姑说,倘若裳儿平安长大愿意回苏州,便寻这间屋子,就坐落在雁回山下,等雁归来。
而画中的花名为凌霄花。
鄢凌比颜裳大二岁。他第一次见到睡梦中的颜裳,好奇伸出小指去触碰,反被颜裳在朦胧中逮个正着。自此,鄢凌便认定了颜裳是他的人,从母亲那得知颜裳本家中有凌霄花,他自己挖土洒种浇水静养,见凌霄花绽放,朵朵明艳,来风吹动震落的花瓣,裹上泥泞都极尽温柔,他便放心了。
“鄢家也有凌霄花。”
有颜裳的地方身后总是跟着一个鄢凌,小心翼翼掏心掏肺护着她。长辈常打趣道:“鄢凌眼小,只能装下颜裳。”,这世上独一份的好,算是老天爷补偿她的。
“这是谁啊?”,孩童的裴应问。
鄢凌骄傲的说:“我的人。”
“那以后也是我的人啦!”,和鄢凌同岁的裴应努力踮起脚尖把自己撑高些,满脸喜气的说道。
裴家与鄢家世交,可惜裴应四岁裴母重病去世,裴父空有一身武值却无柔软心。鄢夫人是心善的人,心疼失缺母爱的小裴应,连着把他接到鄢家。
此后鄢家就有两儿一女,异姓却同缘。
“金鱼呢?”,子车遥在不知不觉中把身子紧靠在颜裳一旁,还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询问接下来的故事。反应过来的颜裳默默把佩剑打开几分,子车遥识趣的往后退退:“说金鱼,说金鱼。”
“若说凌霄花是初始,金鱼则为转折。”
鄢凌同裴应长大十五岁时,双双通过考核进入六折扇。而本就是鄢家人的鄢凌,身上担起更多的责任。“你要做到最好,优秀,独一。”,鄢父每日对鄢凌灌入来日做人的标准,日复一日重重复复。
“我曾最喜兄长的肩膀,经常依偎在他身上。他背我上山头摘最鲜嫩的果子,我含糊不清的唱无名歌谣,试图让余音飘转山腰,而裴应哥跟在一旁担任护卫,打打花草驱开蚊虫。”
“听鄢叔说,你要进修思房了。”
“是,但我不会去的。进去就见不到你们了。”
“哥哥不会去的,对吧!”
鄢凌瞬间笑意满眼,大力把颜裳抱入怀中,“不去。”
他们三人误打误撞进了一座冷寺中,停留多时都未见人影。颜裳眼尖发现被荷花遮住的水面下,有三条半掌大的金鱼。“哥!好漂亮的鱼,给我取来好不好!”,颜裳撒娇说道,那鄢凌准是上天入地都要取来的。
“别别别!庙里的东西都有灵的,把它偷去万一遭什么报应!”,裴应慌忙的止住跃跃欲试的鄢凌。
“要遭也算我头上!”,过去的鄢凌有永不尽的热血,至死不休的深情,和多年后他一板一眼刚正不阿的疏远气对比来,简直是被换了魂。
颜裳如愿以偿的得到小金鱼,“我要给它们安家,让它们做家主,生生世世不分离。”,童言无忌,说什么都是那么绝对。鄢凌则是柔情蒙实了双眼,颜裳说什么都应声附和,“对啊,你看这金鱼就像我们,会永远在一起。”裴应也稚气,刚在嘴上说着不妥下一秒就转变阵营,“裳儿可要好好照顾它们。”
可天永不如人愿。
鄢凌还是在某个初春的晨日,被强制关入修思房,鄢父说是为了他好,为让他能担大任荣使命。
春去冬过,一年期满。鄢凌再从中走出时,少年已褪去该有青涩,眉目间只有穿不透的沉稳气,鲜动的灵魂至此丢失更说是禁锢。
“肩膀上撑起的不再只有我。”,颜裳说到这时眼神都暗淡去了半分。子车遥想抬手抚她的头,但这次识趣的自己收回,还以目光注视。
鄢凌脱离他们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人,比他们先早好几步。渐渐的,裴应唤他去捉鱼摘果打棋子他皆不应,牢牢记着父亲的话埋头遁入书卷中,转身又投入校场去。三人相处时间越来越短,也可好几日碰不上面。直至最后,连颜裳的撒娇也再无作用。
“阿哥,上元节将至,你还会陪我去赏花灯放荷船………”,颜裳话还未落完,鄢凌冷冷打断:“莫想多余的。”
裴应气不过鄢凌这般冷漠,冲动的跑进鄢凌的房间,“鄢凌!那小屋子是帮你换魂了吗!别在亲近人面前摆架势!”
“你们总有一天也会这样,早晚的问题。”,鄢凌的回答带上一层薄霜。
任他们你有理我有气的争吵,颜裳盯寺庙来的三条金鱼,无目的在池里游,要碰到池壁又转头,来来回回三条一次也没碰在一起过。最后颜裳把它们放生,顺一条小溪流游走,眼见它们各自分散没有回头,心里分不清是宽慰还是失落。
鄢家的凌霄花依旧,只是欣赏的人搬去别院,种下的人不闻不问,只有好心的裴应时不时派人来照顾一下。
后来,颜裳的苏州女儿的温婉被磨灭,学成马场上纵驰的爽朗女子,鞭子一挥斥退众人。裴应努力赶上鄢凌步伐,不知怎么习来急躁的脾气,多顾虑的性子。鄢凌则成真正的大人,可亲自掌控六折扇的事务。与裴应还能兄弟间没隔夜仇,磨合中度过,和颜裳就只在不明确中囫囵僵持着。
“没了。”,颜裳讲完伸了个懒腰,长舒一口气。
子车遥顿了片刻,回答道:“总觉得太突兀了,怕是你少讲了什么。”
“什么啊,才活不过十七八年,哪有那么多感情好说。浓烈了就浓烈了,淡了就淡了。”,说话间颜裳眼神早已追随飞来的麻雀,渐离渐远。
没事,来日方长,久而久之更会把心担子卸下。子车遥这样在心里盘算着,耸耸肩表示不说也罢,而后也跟上颜裳的节奏,望着念不出名字的鸟儿,思绪也被抽离。
两人无言,听风打枝头,水过石畔,丛间活物躁动,乒乓碎碎也可似幽静,换方向看别是一番滋味。
另一头西南坊的香料馆中,鄢凌已踏入门店,自然与店员攀谈起来。
“姑娘,请问哪种是适合年轻女孩用的香料?”,鄢凌未穿阔鱼服,淡金的常服让他褪去一层距离,别致的眉目又比其他人更得好感。
“年轻些的姑娘不适合过于浓重的香味,淡淡发香的便好。我们家有一百濯香,水洗千遍不散,只需一点即可持香数日。”,是香料馆的大女儿,耐心且详细的给鄢凌介绍着,对话中时不时住往鄢凌脸上看去,暗暗偷笑忍不住问:“冒昧问公子,是买给心意的姑娘吗?”
鄢凌拿香的手迟疑了一下,犹豫几刻后开口:“家妹。”
大女儿听后回应说自己也有一小妹,转而向其谈去,鄢凌也顺势接下,掐准时机丢出话语:“家妹近日思绪易分散,学院夫子也多次相劝,作为兄长对此也不知怎么办。”
大女儿明白鄢凌说的是什么,连忙为他解答:“情窦初开的年纪,像发芽的种子谁也拦不住,就像我那妹妹………”,至此处突显令鄢凌关心的事情出现,“明明就是个倾脚工,但偏偏能让她触及心动,说什么一眼就传来波纹般的荡漾。”
“那令妹也同家妹有十七?”,鄢凌看似无心一问。
“不,刚满成年十二日,才办完生宴。”
鄢凌越发确认这会是凶手下一目标地,四个偏方位只剩这一个。他心里算了算,第一个死去的少女在及笄第三日,第二个在六日,第三个在九日,若真轮到这香料馆的小女儿头上,该是第十二日。所以,今日凶手必定会出现。
鄢凌接过包装好的香料罐,道谢后快步走去后街与裴应对接。
“哟,买什么好东西。”,裴应忍不住把正事放一旁,先好奇新鲜东西。
“给颜裳的。”,鄢凌说着把盒子装进口袋中,牢牢拴紧袋绳。
裴应点头肯定表示极好,感叹自己早晨的暗示起了作用,“到现在还没有人来,没发现什么倾脚工。”,可偏等裴应“工”字脱口,一个黑衣遮半脸,少年身板的人驾一匹老马携阵阵哄臭而来。
“上去测测他的左手。”,鄢凌道。
裴应扮演异乡人,操一口三韩口音问面前黑衣人:“大兄弟,你知不知道琼如飞棠往哪走啊?”
黑衣人开口牵扯着嘶哑:“在东坊。”
“啊哈哈哈,多谢大兄弟。”,说罢欠了个身,等待多时的玉环掉出袖口,落在黑衣人左脚边。
果然,只见那人下意识伸右手去捡,左手直直下垂不动,裴应也顺势假意去捡,抬手再故意撞到他左臂上,就这么一忽不到,裴应断定他左手已废去筋骨。
“对不住啊,大兄弟。”,裴应掌击中黑衣人腹部,等他吃疼弯腰,再抓住其右手一个翻转想将他擒住。突然马车下黑衣人隐藏的佩剑飞出,冷光一闪逼开裴应,直冲鄢凌。
鄢凌轻别身眼见剑身从睫前擦过,仔细认清后确定是出自尔雅舍,等剑柄穿到眼前飞速抬手抓住,可惜还是被挣脱。“尔雅舍的东西真是极其认主。”,鄢凌话音刚落,黑衣人握剑指向裴鄢两人,血色充眼,杀手气息浮现。
“带你回去好好说故事。”,裴应脱手而出一对腾银束手链,紧箍住黑衣人的双手。
鄢凌手中的述怀微动,只听极小一声回鞘,隔墙院内的杨柳叶没来得及扬起,后街三人的发丝反应不过,黑衣人的面罩掉落。
一双剑眉星眼,刻板的少年相,加上抽去筋骨的左手。
“小飒,还活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