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时候,来了一个人,拎着一个灰黄色的提包,像一个浅黑的影子一样,住进了干校后面的一间小屋里。
屋檐低垂,门闩松动。
在那些屋檐不低垂,门闩也不松动的日子里,那曾经是一间存放扩音设备和纪念品的房子,中间有一段时间还曾经做过文化教员的宿舍。经常是一个文化教员住在里面,最多的时候,同时住过三个。
北方的河流,春天的时候是浑黄的,夹带着很大的泥沙。夏、秋两季呈纯净的蓝色。一到了冬天,水大的河流就结了厚厚的白色的冰。水小的地方,便什么都没有了,留下满河川的石头,白石头、黑石头,以卵形的居多,也有别的形状的,比如像盘子一样的扁圆形的,像一种很甜的饼干一样的圆柱形的,都十分的光滑。另外还有许多棋子大小的,从远处看,像极了一些黑白分明的眼睛,正在空寂的河滩里眨动、凝视。
干校,就坐落在河滩上。
周围一棵树也没有,只有青灰的砖墙圈着七八排房子,每一排房子又各有十来间,整个院子里共有七八十间至少外表看上去一模一样的房子。
院子周围不种树,也没有别的植物,据说是为了便于廓清和观察,还能有效地防止隐蔽和藏匿,无论谁出现在那里,都会被看得一清二楚。
有人来了,有人走了,都能够看得清清楚楚,尽收眼底。
昨天你穿着一件白的,今天却换成一件黑的,你总以为没人注意到,总以为是你个人的一点小动作,那只是你的看法,实际上有人记得呢。
很多人觉得河川里那些黑白分明的小石头很像是人的眼睛。不过,也有从这里走了的人说,那些零零碎碎的石头,更像是一些被打落了的牙齿。
眼睛也好,牙齿也罢,那不过都是人们的一些说法,一种比喻。而真正的那些石头们,却从来都没有任何反应,好多年了,它们就那样一直躺在河川里,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夏天水来了的时候,被水盖住,等到冬天没水了,再露出来。它们没有什么经历么?历经春夏秋三个季节的漂泊与淘洗,谁能说它们没有经历?此外,它们还见识过一茬又一茬的来到这里的人,各种各样的奇形怪状的人,一茬人走了,接着就又是新的一茬。经常都会有新面孔出现,他们常在河边站立、盘桓、徘徊,有哭声,也有过笑声,甚至还有人头朝下栽进来,用头上流出的血把它们意外地染成红色,或者黑红色。
河滩上的阳光经常总是干干净净的。
住在前排的一个女人,主要任务是收发报纸的,有四十多岁了,也可能还不到四十,牙很白,夏天的晚上,穿着贴身的小衣服的时候,会显出一个很细的腰身。但是,很多时候,她都穿着很宽大的衣服,像工厂里那些戴着帽子的女工,遮掩着她的本来的东西。所以,真正见过她的腰身的人其实并不多。
这时候,原先住在这里的人大都不在了。有时,会从外面寄来几封信,信是寄给那些曾经在这里,而如今已不在了的人的。女人就将信一封一封地包好,放起来。因为不知道那些人如今都到了哪里,便也无法往外转,只得放着,压着,也只能放着,压着,因为除此再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
慢慢地积攒起来,竟也有了一定的规模。有一个黑颜色的大木柜子,里面从上到下,放的全是信,最早来的都在下面,后来来的都摞在上面。
报纸也好久没人看了,也没人过问。经常隔一两个月来一次,在女人的记忆里,最长的一次,甚至半年才来了一次。来一次,便是高高的一大摞。送信的吭哧吭哧地抱着,有时甚至扛着进来,不了解情况的外人,或许还以为是勤劳能干的男人给自己的家里弄回一个什么大件的值钱的东西。
有时候要是提前远远地看见送信的来了,女人也会提前迎出来,帮忙搬一些报纸。这时如有不明情况的外人再看见,会以为他们是一对勤劳的夫妻,像两只蚂蚁一样,正在把公蚂蚁从外面打闹回来的东西往它们的窝里拖。
这就是人世间的错觉之一,或者说一种常见的误解。
女人也不看,很少看见女人坐在那里看报纸的。不管一次来多少,来了,便整整齐齐地叠好,码起来,与以前的那些堆在一起。
有时,会给住在后排的老头拿去一些,让他卷烟用。
从这里往东三十里,有一个小镇。小镇很老了,据说是唐末兴起的,有人从庙里墙上画着的那些图画里能看出一些门道和端倪来。小镇还有城门,两个或是三个,城门上的土经常悄悄地往下掉,有时,会落在过往行人的头上或者身上。每天,天一黑,小镇的城门口便黑乌乌的了,风不小。小镇里有许多矮小狭窄的杂货铺、烟酒店,还有专门卖酱油和烧饼的门框很小很窄的小铺。镇子里的人,一到春天,天气晴朗的时候,都在各家的屋顶上升起各种式样各种颜色的风筝。
风筝飞起来以后,尾巴很长,像一些古怪的东西,画在空中,或者降临在小镇的上面,常常会把一些真正的鸟雀吓跑。
从这里往西二三十里,有一个十几口人的小村子,村子里的土墙本来是黄白的,但有些已趋于灰白。街上常有干黄的草。
树不多。
村外是密集的玉茭地、土豆地和胡萝卜地。经常有几匹马在那一带吃草,或者站着。看不见放牧的人,好像只有它们自己。
白日里,女人一个人做饭、吃饭,每顿饭只做很少的一点儿,切开两个土豆,洗净一棵白菜,一个红红的辣椒。
天气发亮的日子,女人就扎一条碎花的围裙,擦擦那些玻璃。玻璃其实不脏,只是上面蒙了些浮土,看上去便雾蒙蒙的,以为脏了。
擦完玻璃,要是还不到做饭的时间,一时又没有别的事,女人就搬一个木凳子坐在门口,静静地看门外的阳光和院子里的东西在阳光下的轻重的影子。
天一黑,女人就关了门,睡觉。窗户上糊着厚厚的旧报纸,古铜的颜色,风吹上去嗡嗡地响,很结实,不容易破。
有时,女人也拉开一个黄杨木桌子的抽屉,取出里面的一个厚厚的灰色的笔记本,笔记本的扉页上有一行留言,还有一个悄悄地签在角落里的不易被发现的极小的名字。女人一看见那个瘦小的名字,脸上便会红一下。笔记本里面夹了一张发黄的照片,又黄又旧。还有一片白果树叶子和一只薄薄的花蝴蝶。
看完了,便又轻轻地合上那个本子,像打开的时候一样,又轻轻地拉上抽屉。一把黄色的小铜锁挂在抽屉上,终日开着,也并不锁。
没有闲杂人等,只有她一个人,抽屉当然不需要上锁,锁了反而烦琐,麻烦。
有两三根干瘪的黄丝瓜挂在房檐下,有可能是来年做种子用的,也有可能不是。
女人看着那灰色的院墙,院墙过去后便是河滩,再远处便是苍茫的旷野和更远处的山川了。远山灰蒙蒙的,也看不清什么。
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女人便到院子的后排去看看。
后排是一片空地。
老头就住在院子后排的一间房子里,孤零零的一间,像是专门给什么人盖的,和其他那些排房似乎不是一回事。房子的左右和后面都是空地。空地上的土是黑土,能种东西,不知道是老头开出来的,还是以前住在这里的人们开出来的。现在老头一个人种着这片地,大葱、白菜、豆角、番茄和黄瓜,还有一小片土豆。
有时候,看看周围没人,四周一片寂静,老头就对准一道沟垄,尿出一道弯弯曲曲的斜线,名曰:施肥。
老头把自己的尿理解为尿素。不用化肥厂生产,他本人就能生产出来,还不用花钱。不过,也幸好只有这么一小片地,要是面积再大了,有几十亩甚至几十顷,那就顾不过来了,他一个干瘦老头,哪有那么多尿素。
院墙下有一个水道,雨水就从那里排走。夏天里,老头就通过院墙下的那个水道,把外面河里的水哗哗地引进园子里来。
这个水道以前并不是用来引水或者排水的,也不是一个正经的工程,说起来,其实是一个罪证,或者说是一个罪恶的通道。这水道并不是当年的施工方修建的,而是一个住在这里的年轻人偷偷地挖下的。年轻人的对象要嫁别人了,年轻人哭得两眼红肿,焦急、上火,心内如焚。年轻人想出去,想去解决他的那些问题,便在后院的墙下挖了这个洞。那时,这墙下的野草长得很是茂密,一丛一丛的,透着一种幽静阴冷的气息,最高的野草能够越过墙头,长到墙的那一面去。
后来,有一天,那个年轻人就顺着他挖开的那个通道跑出去了。
其实,也没跑多远,刚过了河的对岸,这面的枪声就响了,啪啪两声枪响过后,年轻人就倒在了河那面的河滩上。年轻人的两只眼睛瞪得很大,眼珠子硬得像河川里那些圆圆的小石头一样,老头很费劲地合了几次,才将他的眼皮合上。
菜能吃的时候,老头从后面折到前排来,站在门外喊女人去后面的园子里摘菜,女人在屋里答应一声,就去了。
太阳黄黄的,或者白白的,或者红红的,天上一只鸟也没有。
灰砖的院墙和红瓦的屋顶上长出了细细的黄草,铜丝一样,一根一根地站立着,稀疏寥落,风一吹,草就摇晃一阵,风走了,它们也就不摇晃了,有时候竟像一些老年人一样颤颤巍巍的。草细,草在太阳摇出的影子更细,都是一些轻轻的黑影。
一进入秋后,老头经营的那片空地上便什么也没有了,夜间开始有了霜冻。早晨一起来,地上白白的一层。
这是十月里的一天,足足刮了一天的黄风。风大,土厚,几步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一直刮得天黄了,地也黄了,大白天和黄昏一样。
晚饭在下午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老头这天被天气弄昏了头,所以,早早地便吃完了晚饭。其实那时下午才刚刚开始,距离天黑还远得很。
吃完了晚饭以后,看见风还在刮,老头就觉得奇怪。一般这样的风,要是整整刮了一白天,到晚上就会停止,不再刮了,然而今天却有些特别。老头想,照这么刮下去,恐怕到了后半夜也不会停。
老头昏昏沉沉地坐在他的那间房子里,吃完晚饭以后,按道理该睡了,可是他却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瞌睡。
真正天快黑的时候,风果然停了。
女人从屋里出来,看见天地间充满了十分陈旧的黄色,就像那些发黄了的旧报纸一样。河边的那几棵树也被一整天的风刮得灰灰的。
女人在门口站着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又转身进了屋里,正要关门,却猛地看见窗户外面晃过一个黑黑的人,像是一个光着脑袋的年轻人……女人觉得奇怪和异样,就急忙出门去看,却又什么也没有。
这时,外面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河滩上苍苍茫茫,静极了。要是夏天,至少还有河水的声音,草丛里蛐蛐的叫声和萤火虫的亮光,可是这会儿,河里没有水,草丛里没有蛐蛐,一切的声音便也都没有了。
女人凝神片刻,又转身进屋,开始点火,做饭。后排的老头被刮风紊乱了时辰,但是她没有紊乱,她知道这时候才是应该做晚饭的时间。
火生起来以后,她又下意识地朝窗外看看,这一看不要紧,又把她吓得魂飞魄散,她猛地又瞧见了那个人,还是刚才的那个样子,光头,二三十岁的样子,两排牙齿白森森的,雪亮,紧紧地抵在玻璃窗上。
就在那同时,女人分明还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男人的眼睛。
一幅悲愤而又恐怖的木刻。
女人惊叫一声,丢了手里的勺子,夺门而逃。
风一样地朝后排跑去。
老头那时正在他的屋子里一个人坐着发愣。
女人对老头说,她看得真真切切,闪现在她窗户外面的那个人的脸、头和身架,像极了那个偷偷挖洞逃跑的年轻人,可是那双眼睛又有点儿不太像,倒是很像原来住在这里的那个年轻的诗人。
老头听完女人那连续的却又混乱的机关枪式的讲述,沉吟了半晌,没说话。又想了一会儿以后,老头才说,肯定不会是那个当年想逃跑的年轻人,因为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年那个年轻人确确实实已经死了,老头除了给他身上苫了草,还亲手把他的一双眼睛合上,那两个眼珠子,瞪得圆圆的,又硬得像是河川里的那些小石头,老头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的那一双眼睛给合上。做完那些以后,老头原以为回来后很有可能会被叫去谈话,结果却没有,一直没有人找他谈话,也没有人对他说过什么。
时间冲刷着一切。后来,那件事就渐渐地被人们忘记了。
老头又分析说,不是那个挖洞的年轻人,也肯定不会是诗人小杨,小杨诗人当年在这里的时候,与老头相处得很好。他知道小杨诗人,小杨诗人后来下肢瘫痪了,根本不能行走,回了老家,南方的一座小城。那里每到春天,街上、小巷里,飘满了桃花、杏花和迎春花。小杨诗人当年在这里的时候,常对老头说起,在他们住的那个小院前,有一排水粉画似的梧桐树,还有一个名叫废园的小花园。名义上叫废园,实际上却一点也不废,里面花团锦簇,曲径通幽。小杨诗人在说这些的时候,眼神是十分柔和的。小杨诗人说,下雨的时候,废园的水流得哗哗的。每逢天气晴朗的时候,云雀就来了。
……
天大亮,听到一阵哗哗啦啦的流水声,女人猛地睁开眼,看见老头正在地上淘米。女人无比惊愕地发现她正睡在老头的炕上,而且已经睡了整整一夜。
见女人正恶狠狠地盯着他,老头十分茫然。
女人起来,仔细地查看了一下她的衣服,纽扣,觉得好像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这以后,她砰的一声摔上门,飞也似的走了。
这时节,后排的那个园子里早已光秃秃、空荡荡的了,地面上的东西都已不见,只有大葱和韭菜的根部还埋在又深又厚的土里,它们要在那黑暗的地下过上整整一个冬天还要多。等到第二年春天,天气一暖和了,嫩绿的细芽就会率先钻出地面。就像那些还不会走的孩子一样,太阳一照,风一吹,转眼便长大了。
这时节,天显得又高又远,蓝得让人眼前发黑。不知什么时候,会有一根带血的羽毛从上面落下来。常有一只或几只鹰缓慢而无声地飞过,也很少停留,在河川的上空和那些静悄悄的房子上面盘旋一会儿后,又飞走了。站在河川里,往西北方向那海浪般的无限苍茫的群山望去,离这边最近的山梁是灰黄色的,并不是那种又远又冷的蓝色的或者铁青色的。经常能看到那个二三十里以外的村子里的羊群散落在那些灰黄色的梁峁上,静静地一动不动,好像被钉在了上面,看不出是在吃草还是在行走,很像是一些发白的石头,很像是那山梁上本身的一些东西,倒不像是人为地赶上去的。
隔一个月或者四五十天,顺着风向,能听到从不远处的山岭间传来的叮叮当当的铃铛声,那是一些驼队或驴队,一队骆驼或者驴,背上驮着有时候像小山一样的东西,慢悠悠地走着,呜呜咽咽的西北风不断地从骆驼或者驴的背上和胯下刮过。乱石滚滚,或者荒草漫漫,有时候,骆驼或驴,边走边低下头啃吃那些从乱石中拼命生长出来的荒草。人走在一边,用白羊皮袄和狗皮帽子将整个身体包裹起来,只露一张脸,甚至一双眼睛。而走在前面的骆驼或驴,怎么看都与后面的这个快要睡着了的人无关,它们更像是一些自由的野生的东西。不,其实不像是野生的,更不像自由的,反而更像是受过长期的教育和引导,已经具有了相当的组织性和纪律性,即使失散得只剩下自己一个,也要想办法按照既定的路线,走到指定的地点的一支无须令人操更多心的小组或队伍。
经常刮着又厚又重的风,颜色苍黄,从西北方向的那些群山中出来。为什么夏天的时候看不到它们?给人的感觉就是整整一个夏天,再加上一小部分春天和一小部分秋天,它们都在那些群山里安安静静地避暑,吃饭喝水,下棋休息。等到天气一凉,它们就开始出发,开始上路了,每年的后半年才是它们工作的时间。
这样的风,从每年的十月,有时是九月的后半个月刮起,一直要刮到第二年的三月、四月、五月。
有一次和女人说起这风,老头竟用家长般的口吻说道,每年工作半年,休息半年,前半年休息,后半年工作。
语调里竟有一种家长般的自得和炫耀,是那种拥有一个或几个有出息的子女的家长们的满足和炫耀。
真好。女人说。
女人的一个妹妹在一个织布厂工作,每年除了过年的时候能休息三五天,“三八”妇女节的时候休息半天,其余的时间便没有一天不在工作。上白天的班吧,离家太远,夜里不敢回家。上夜班吧,下班的时候天已大亮,回家倒是没问题,但是孩子又没人管。不过,不管上白班还是上夜班,这也并不由她来决定或者选择,一切都得按照规章来定,轮上什么就是什么。一个孩子发烧,那只是一个小家庭里的一件小事,与国家无关,与国际无关,与整个社会也无关。三四岁、四五岁的孩子可以和小猫玩、小狗玩,再小一些的,连小猫小狗也不愿意和他们玩,因为他们还什么也不懂。同年龄的小猫,同年龄的小狗,根本不愿意和同年龄的小孩子玩,完全看不起他们,不屑于和他们玩,因为玩也玩不出个什么名堂和意思来。有时候他们即使哭死也无关宏旨,天空依旧湛蓝,大地依旧苍黄,机器依旧哗啦哗啦地响着、转着。母亲在隆隆的机器声里常看见孩子浸泡在屎尿里,有时甚至快要被淹没,但是她不能多想,稍一分神,很有可能会失去一根手指,甚至一条胳膊。
人还不如风呢。这女人有时候想。风还能在家休息半年呢,人哪有那种好事。
等到天空中出现了一排又一排黑色的大雁,这已经是第二年的暮春时节了,风已经在它们的老家开始休息了,很长一个时期内不再出来了。河川里、山坡上,有了微微的绿意,河里也开始渐渐地有水了。先是黄澄澄的水,里面像熬粥一样翻滚着米粒般的泥沙。等到了五六月,河里的水才会完全变清、变亮。再往后,便成了蓝色,看上去又纯净又鲜艳。
院墙下的水道又被扒开了,老头从河里引了水进来,哗哗地流进了他所谓的园子里。这时,园子里有的菜已经长出来了,有的刚钻出地面,有的却已经很高了,先头部分已能够上架,沿着屋檐,往房顶上爬了。
太阳黄澄澄的,整天照耀着园子,有时晃来晃去,园子里的水把它浸泡得闪闪烁烁。有了太阳,有了水,这小小的园子里便有了一种静静的热闹和繁华。
女人洗完头发,把一盆水泼到黄土的院子里,地上立刻像冒起了烟似的,院子里泛起了无数的小泡,一时都不散去。过上很久,才一个一个地破掉,灯一样地熄灭了。
女人斜靠在门口,拿着一把褐黄色的梳子,梳理她的头发,头发还很黑,不过里面已经有白的夹杂着了。太阳很黄很亮的时候,梳不了一会儿,头发就全干了,完全就是被太阳晒干的,或者烤干的。
送信送报纸的那个家伙,又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
女人慢慢地用梳子在头发上划拉着,一下,又一下,仿佛是在用这个办法等待着什么。眼神里好像有波浪,至少也是波纹一类的东西。一个人能听到自己的眼睛里有东西,女人忽然感到奇怪,也被吓了一跳。但是真真切切,确实就好像有一条小河一样在轻轻地流动,又在流动的过程中释放出一种亮闪闪的东西。
女人穿了一件有点紧身的很薄的毛衣,一下就有了身段,和平时有了区别,就好像平时没有身段一样,整个人也和平时看上去有些不一样。黄太阳照在她的身上,让她的脸上有了红光,手上尽管有几处裂口,却还是很白的。
女人这时想起她曾经在窗户上看到过的那个人影,老头那天帮她分析了好半天,也没有分析出个结果,到底也不知道是谁。她当时仅能想起的两个人,也都被老头先后给排除了。当时是晚上,天那么黑,她害怕。要是换成现在这样黄澄澄亮晃晃的晴朗天气,她是不会害怕的,她一定会揪住他,或者用一把铁锹把他截住,看看他到底是谁,是来干什么的。
有一段时候,她觉得他不太像是来偷东西的。那么,他是来干什么的呢?她左想右想,觉得他很有可能是来偷看人的。来看谁呢?住在后排的那个老头?她觉得不太像,老头有什么好看的,哪里没有一些那样的老头,还用得着专门费劲摸着黑跑到这里来看?既然不是来看老头的,那么问题就来了,他究竟是来看谁的呢?
答案只有一个:是来看她的。
要知道,她可是这片荒野上唯一的一个女人。
古往今来,世界上曾经发生过那么多偷看女厕所的事情,为什么从来也没有过偷看男厕所的事情?仅仅这一点,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么?
女人觉得她并不怕人看,不管是偷看,还是明目张胆地看,甚至是色眯眯地看,她都不怕。今天早上一起来,她从一个箱子里取出那件很薄的有些紧身的毛衣穿上,其实就有点儿那个意思。她想,人就是她这么一个人,谁想看就来看吧。
所以,包括她后来洗头、梳头,都是在院子里的窗户下完成的。那时候,她一边弯着腰洗头,一边想,也许就在此刻,有一双眼睛正在从后面打量着她,紧盯着她……正是在这样的一种思绪的左右之下,她弯着腰洗头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长。她不想很快地洗完,更不想草草地结束,她希望能长久一点儿就尽量长久一点儿。现在,快与慢,长久与短暂,认真与潦草,似乎已不单单是她一个人的事了,因为很可能有另外的人也加入了进来。
不,不是有可能或很可能,而是一定有!只是他不敢明目张胆地站出来罢了。
既然他不敢出来,那么就让他继续藏在暗处吧。
洗头的时候,她是弯着腰背对着院子的。后来洗完头,开始梳头的时候,她背靠着门框,面对着院子,面对着院子,也就等于面对着外面了,面对着外面,也就等于面对着那个想偷看她的人了。如果说刚才偷看她的那个人看到的只是她的后面,现在,她等于连正面也给了他。
好好看吧,她一边慢慢地梳头一边想,只要你不怕眼睛发酸就行。
记得很小的时候,她曾听见一些女人骂偷看她们的男人,说,不怕把眼睛看瞎了?
她从窗户上的玻璃里看见了自己的身影,心里有一点得意和高兴,觉得自己很像是春天里的一株杨柳。
春风杨柳万千条,她觉得自己就是那万千条中的一条,碧绿、青翠、柔软、苗条,甚至还不乏朝气和蓬勃。
其实,她身上的那件很薄的有些紧身的毛衣,以及穿在她身上后的样子,她也是很想让人看看的,可是一直没有人看,也从来没有人看。这方圆一大片地方,满打满算,就两个人,除了她自己,就只剩下那个老头,如果把老头算作是观众,那也只有他这一个观众。一个观众也是观众呢,也不应该忽略呢,她想。她记得,去年她曾经就穿过一次,穿上后就立即去后排找那个老头要两棵葱。并不是她屋里没有葱,去后排要葱,只是一个借口和名义,真正的目的和想法只是想让那个老头——那唯一的一个观众看看她的毛衣,以及毛衣穿在她身上以后的样子。可是,让她感到灰心和气恼的是,老头瞎摸咕咚的,只顾埋头在他那片破地里摸摸索索地给她拔葱,自始至终,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她身上穿的什么。她拿着老头给她的几棵葱,很快就从后排回来,路过东二排的时候,一抬手,就把那几棵葱扔到了一片房顶上。
去他妈的!她想。
死老头子,瞎子一样,什么也不认识,只认得他那几棵破葱。
她想到此刻就隐藏在某一个暗处的那双眼睛,她感觉它是正在燃烧着的,无论看到哪里,哪里就会烧起来,连枝带叶,熊熊燃烧。
有一瞬间,她感到自己也好像被那隐藏在暗处的火焰给烧着了,身上很像是一片被犁开了的土地一样,有一种很怪的东西在秘密地泛起,涌动着,有水或油一样的东西正在渗出。她瞥了一眼正在西天红得几乎要滴血的太阳,只怕天黑了,天一黑,便什么都又结束了,所有的一切又都会回到看不清的时候。
她看见西边的天烧起来了,石头烧起来了,灰黄色的山梁也烧起来了。
她看了一眼河川边的草,众多的草立即都渴死在她的视线里。
……
然而,天后来终究还是黑了,一直到黑,也没有一个人出现,似乎连一阵风也没有来过。早先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唯一有变化的只是天地之间的颜色,由早先的黄亮,过渡到后来的青灰,直至眼下的黑暗。
女人也并不叹息,只是重重地关了门,窗户最上面糊着的几层旧报纸响了一下,声音低沉厚重,像是一个沉重的老木柜子发出的声音。
关上门,女人好像才意识到什么,脱去身上的那件毛衣,换上一件平时穿的。
该做晚饭了。
火生着以后,她坐在一个凳子上,两手平放着,静静地看看窗户,又看看地上。她吃惊地发现,早上起来,好像忘了扫地。不过,地上也没有什么。
忽然听见敲门。
老头来了,抱着两棵白菜,两个衣服口袋里分别各装着一个红红的番茄。
女人冲老头笑笑,露出很白的牙。
女人说,前两天拿来的还没吃完呢。
老头找一条长木凳坐下,卷烟,划火,点烟。卷烟的那一小片报纸上印着几个黑体的大字,老头的手抖了一下。门开着,女人越过老头的身子去点灯,无意中被老头那干瘦无肉的肩膀顶了一下她的饱满的胸前。
老头佝偻着腰,吸烟,咳嗽。
灯点着了,昏黄的光,一圈一圈地在屋里慢慢散开。
女人递给老头一张报纸。刚给完就又说,用报纸卷烟好像不好,应该想办法买一点儿专门用来卷烟的那种纸,最起码也应该是一些白纸。
卷了一支,抽完了,又卷了一支。每一张报纸上都有整排整排的大字的标题,有黑字,也有红字。老头好像在那些大小字的缝隙中间看见有无数的人大张着嘴,呐喊不休。喊的是些什么呢,老头一句也没听清。
老头惶惶地抬眼看了一下女人,又急忙低下头去。
一支一支的烟都抽完了,老头站起身走了。
老头对女人说,过两天他要去一趟那个镇上,问女人有什么要捎的。
女人冲他笑笑,鲜艳的唇,白的牙齿。
灯影映在窗户上,像是一座山,又像一条大河,女人有些吃惊地望着,好像是头一次见到。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才发现原来什么也不像,什么也不是。
送走老头,女人关了门,又把插销插紧。
夜深的时候,这里就静得更厉害了,河里的流水声又细又小,像是野地里的一种悄悄话,不专门听,不用心听,根本就听不见。
八月里的一天,老头早早地起来,到三十里以外的那个小镇上去。老头去镇上买醋、盐和火柴,也给女人捎一份。
老头也很是不让人省心,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临走还给女人找了一件麻烦事:他的锅里正在熬煮着半锅水,可不是普通的半锅清水,而是半锅煮过胡萝卜的水,就那么一直慢火熬,等水全部收干以后,就会得到一种像蜜一样甜的东西,叫饧,无论形状还是质感,都像极了蜜,只是颜色比蜜深一些,褐红色,有时甚至是黑色,用它来蘸东西吃,非常好吃。
女人的任务就是等着锅里的水收干,看见那蜜一样的糖稀成形以后,把锅从火上端下来就行了。
女人说老头,迟不熬,早不熬,非得在出门的时候熬。
老头歉疚地说,人没计划,就是这样。
女人给老头照着门,一边看着那个小锅里的东西,不经意间,竟睡着了一会儿,还是后来锅里发出的一种哧哧的响声把她给惊醒的。
慌忙一看,锅里的水已经没有了,只剩下一些褐红色的糖稀,饧已经熬好了。还好,没有糊了,不然,老头又该不高兴了。
把锅从火上端下来,又分别给锅和灶火各自盖上盖子,女人将老头的门从外面带好,回到前排她自己的屋里。
女人发现,窗户是开着的。她站在地上想了一会儿,竟完全想不起走的那时候窗户是开着的还是关着的。
但是站着站着,她忽然有一种感觉,似乎在她帮老头去照看糖稀的那一段时间里,有人趁她不在,进到她的这个屋里来了。
而且,最要命,最不应该的是,在那段时间,她竟然还睡着了一会儿。
心里这样想着,女人急忙打开那个紫黑色的大木柜子,吃惊地看到她保存了很久的那些从很远的地方寄来的信件都不见了!
女人呆呆地站在窗前。
窗前的桌子上,阳光红红地照了进来。
老头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空荡荡的河川里,乌鸦哇哇地叫着,喜鹊也喳喳地叫着,那种头顶上有一小撮白毛的名叫银弟的鸟正在灰红的夕照里飞着。
老头从一个筐子里拿出买回来的东西,都是双份的,他一份,女人一份,一一地摆在女人的桌子上。女人从抽屉里取出钱递给老头,老头接了钱,又从口袋里摸出几个油腻腻的硬币和一张两角的找给女人。
老头说,或许是人多的缘故,镇上很热,比他们这里热多了。
老头说着话,看见女人一副烦躁不安的样子。
女人本来想告诉老头,他的饧已经熬好了,可是女人被丢信的事搅和得心里很乱,完全忘记了,很多事情一下都想不起来了,心里只记得那一件事。
女人不想把那件事搁在心里,于是便不管不顾地告诉了老头。
老头起初听了也是先吃了一惊,后来缓了缓,才对女人说,丢了就丢了吧,反正也都是些死信,也没有人过问,你还真指望有人来取?那些收信的人都没有音讯,下落不明,即使再放一百年也没用。这种信,当时没看到,现在即使谁再拿到了,也早就没用了。
老头说,谁收到那些信也没用了,黄花菜都凉了。
老头对女人说,每一封信里都肯定至少要说一件事情,你要是当初没看到,等事隔多少年以后才再看到,那事情就等于过了期,作废了。比如,一个女人给她的男人来信,说他的父母都病了,让他想办法回去一趟看看。可是当时这封信还没来,等到信来了,他也早就不在这里了。事隔这么多年,他要是还活着,再看到这封信,还有用么?他的父母也许早就在野地里变成土了,那这封信还有什么用?信上说他的父母只是病了,那就是说还活着,这事在当时是一个真消息,但是今天他若能再看到这封信,那所谓的真消息也早就不对了。
老头说,再比如,一个姑娘给她的心上人来信,说会等他,说好了两个人要在一起。可是他没收到信,这么多年连人也下落不明。她还在等他么?如果她还活着,或许头发也白了。
听老头说了这么多,女人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老头说,镇上来了个道士,据说很灵,好多人都跑去求签。老头正好路过,也进去求了一签。老头求到的是第四十九签,是一个中上签。
老头说,中上签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说,我在这个社会上,属于中上等的人?
女人说,没替我求一个?
老头说,咦,那不能替,非得本人亲自去才行,谁也不能代替。张三能替李四摇?不能。谁摇出来的就是谁的,我摇出来的只能是我的。
老头说,估计那道士三两天还不走,抽空你去一趟。
女人说,就为了那,专门去一趟?
老头说,今天在镇上,他还给小杨诗人寄了一封信,邮局的人说,到小杨他们那里,要半个多月以后才能收到。
女人看看窗户,说,天不早了,睡吧。
睡。
老头说着,站起身,拿着他的那些东西,走出了门。
发表于《收获》一九八九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