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上，他约我到郊外散步，虽说已是八月秋高，凉风萧瑟，西伯利亚的寒流已开始袭击我国的北方。然而，有他。我总觉得到处温暖如春，比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幸福——因为我有了他——一个才华横溢，相貌堂堂的男子汉，他已占据了我的整个心。
我们并排着，手挽着手，踏着细碎的步子走着。天，越来越黑了，以至根本看不清任何建筑，我们来到一块碧绿的苜蓿地里，坐下来，我环视了一下周围，死一般的寂静，偶尔有几声不知是什么可怜的动物遭到蹂躏的惨叫，在空旷的原野上传得很远，很远……我转过头来说：“维拉·哈威尔特，这儿未免太荒凉了吧，你这个大天才，怎么选到这个地方呢？我们还是离校园近点吧。”他没有动，丝毫没有动，像一尊泥雕似的，两只像恶狼没吃食似的眼睛死盯着我的下身，仿佛寻觅着什么，我立刻感到一种不祥的预兆，整个身体不住地抽搐着，浑身起鸡皮疙瘩，软弱无力。他在我的眼前忽然变得像一只猛兽似的，绝非我先前脑海中所固有的形象，他变得疯狂了，猛地使劲搂住了我，一双粗壮的手紧紧抱住我纤细的腰，我们都躺在散发着馨香的苜蓿地上，他仍然是那么紧紧地搂住我，以至两人几乎变成一个人，他亲着我的嘴，脸……“我亲爱的丽达，你说人活在世上，什么是最幸福的呢？我觉得这就是最幸福，最大的满足。什么共产主义，什么文明道德，那只是上边和尚念的经，对别人讲的，无论谁都希望得到这种幸福，对吗？亲爱的。”我发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天色更加黑暗了，不知什么动物还是时而惨叫着……空气更加窒息，仿佛着了魔似的，鬼才知道是一股什么力量使我猛地挣脱开他跳起来：“你……你……”
我发疯地跑着，不顾一切地跑着，腰带渐渐松了下来了，我边跑边拉紧……
回到宿舍已是子夜时分了，同学们都睡熟了，我紧紧地把门闭上，和衣躺进了被窝。噩梦，噩梦，简直是一场噩梦。
二
我与他相识的经过，还颇有点罗曼蒂克，具体说是一次邂逅。
两年前，我考到湖松大学中文系，那时，可真是天真烂漫，充满了玫瑰色的希望，做着蓝色的美梦。
我们的宿舍是一座新式的四层高楼，又高又长。那是一个寒冷的晚上，我头疼得像坐上直升飞机，耳边似有千万只蜂在嗡嗡地叫，想打点水洗个脸早早睡觉，我去锅炉房打水回来，刚走上第二层，身体便失去了平衡，就像腾入云雾中，脚一滑，楼梯——水桶——天花板——灯光……“骨碌”一下子就掉到楼梯下，水桶也跟着掉下来，水劈头盖脸地洒在我身上，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疼我就失去了知觉。等我醒来后，发现自己已躺在医务所的病床上，旁边坐着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男子，他正在目不转睛地低着头看书，就像被磁石吸住一般。我正想说什么，护士推门进来了，对那个男子说：“班主席，你可以回去了，我来照料她好了。”他站起来歉意地一笑，转身正要走，我急着说：“等等，同志，你是……”他对我依然是莞尔一笑，护士也发呆了，走到床前，“怎么，你们不认识？是这个同志，噢，你们的班主席把你从楼梯下背来的，你的腿被摔破了，当时你已经昏过去了。”我不顾一切女性的羞涩，对这位素不相识的青年凝视了一会儿：他个子不高不低，圆圆的脸上佩着两颗明珠般的眼睛，嘴巴不大不小，薄薄的，上唇上泛着黄茸茸的一层。留着分头，两个鬓角那么自然、好看。上身穿着件绿花达呢干部服，下身是条蓝裤子，方口布鞋……他也对视着我，我想起身，可是一阵钻心的疼痛使我出了一身虚汗，他忙过来把我按到床上：“不要起来，好好待着，耽误的课程我会给你补上的。”我点点头问他：“同志，你叫什么名字？”“东易山，你呢？”“苏丽达，你可是甲班的班主席？”“噢，刚来不熟悉，老师指定的。”“我真不知如何谢你为好，以后咱们互相帮助，共同学习吧。”他两只大眼一眨一眨地还想说什么，护士也被这情景陶醉了，看一下表：“打针了，以后再谈，你可以先走一步，谢谢你了。”他又笑了一下，走出去了。这一夜，我的思绪简直像一团乱麻，人们都说“有本事的学陈景润，没本事的学雷锋”，现在没有雷锋了，人都是自私的，可东易山助人为乐，真是个热心肠的人，有这样的好同学，我得好好学习，报答恩情，人世间美的东西还是存在的，并非全是丑恶的……
三
伤虽说不太重，偏巧又遇上冬天摔伤，我又是个女同志，所以十多天后才能下地，离开医务所的那天，他帮我把东西提回宿舍，这期间他几次来看我，医务所的同志们一开始都以为他是我的什么亲人，所以我的病情，所需药品都对他讲，后来才知道他是我的同学，医生、护士们都交口赞誉，我听到我们一起走出医务所时，一位老医生推推眼镜对另一位医生说：“好样的，真是天生的一对。”我听了又乐又羞。心里乐陶陶的，禁不住哼起了小调……心爱的人啊，携手前进……
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个家境贫寒（从他的服饰、谈吐中能看出），而勤奋好学的同学。他以四百一十分考入湖松大学，是我们甲班的第一名，我暗暗地下决心要向他学习，所以他便成了我跨进大学校门的第一个知音，心里有什么事总愿跟他讲。不久，我们便特别熟悉了。
寒假过去了，我们开始了第二个学期的生活，南国的冬日，本来就不算太冷，春日更是明媚艳丽，大地披上了一层绿色的新装。这一年，党中央提出了“解放思想”的口号，我们湖松大学也成了开放大学，外国专家成批成批地来到我校讲学，人们的思想大解放，可是，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闭守，大家的思想一时还转不过来，因而成了“饥不择食”，刹时“崇洋媚外”又像坐上直升飞机，什么也是外国的先进。如果说上一个学期学校里是“蓝的海洋”，那么，这时候色彩可够丰富了，五颜六色，眼花缭乱。男不像男，女不像女，土不土，洋不洋，真是“中西结合”，我虽说看出点不对劲，可这细菌像传染病似的在整个大地上流传着，毒气弥漫着，抗病力差点的几乎都无法抵抗……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来到易生的宿舍，还没有推门，里面就传出一阵刺耳的声音，如果是个心脏病患者，马上就会晕倒。里面不时传出男女嘻嘻哈哈的笑声，偶尔夹杂着刺激性的语言，我吃了一惊：难道他……我从门缝里一瞧：几个男的穿着时髦的服装，皮鞋擦得铮亮，和几个穿着紧身上衣的女的正搂着，随着录音机的舞曲狂跳着，他也在其中和一个女同学脚尖碰脚跟，搂抱着狂舞着——天哪，这是真的？只不过，我又想：他平时都用功学习，这时跳一会儿舞也无关紧要，虽说我不懂得跳舞的益处，可总不至于有什么害吧，只要不影响学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我们的民族没有这种习惯，现在跳舞也没什么必要。
晚上，我正在宿舍独自看书，他来了：一身灰色的西服（质料不太好，只是个形式而已），吹得油光洁亮的黑发，更加漂亮大方了，可我总觉得别扭得很，令人作呕。他手里拿着一本书，一进门便嚷到：“我的作品又发表了，丽达。”他的一切表情肌都在狂动着——嘴角、眼角、眉梢……我站起身来凑过去一看，没有呀，哪有“东易生”的名字呢？他笑了笑指着目录上的一个叫“维拉·哈维尔特”的说：“喏，看吧。”然后神气地在地上蹬着两只脚，嘴里还哼着什么曲子。“怎么，这不是一个外国人的名字吗？”“不，那是我的笔名，这种形式的名字才够味，真来劲。”“……”我能说什么呢？这一夜，我久久不能入睡，他的每一个变化我都搁在心上，说实在的，我很爱他，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他是从农村来的，爸爸是名牌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在“四害”淫威的日子里，他爸爸因为写了《海的控诉》而惨遭迫害，身陷囹圄，饮恨而死。妈妈是个农村妇女，文化程度是高中，是易生他爸爸的同学、邻居，在爸爸和妈妈的熏陶下，易生从小便热爱文学，而且写作水平不断提高，十二岁就开始在《儿童文学》上发表作品，之后又连续发表了数十篇作品，爸爸死后，他刚满十八岁，也很懂事，和妈妈相依为命，度过了那艰难的岁月。后来，大队里看到他有写作的才能，年龄也逐年增大，老支书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便和他妈妈商量把他送到县城中学补习班。其间，他妈妈历尽了千辛万苦，大队每年也救济他家一些有限的钱，托人给他买书，自己喂家畜和缝制衣服。这样，到了第二年夏天，他经过努力地学习，终于以全县第一名优异成绩考到湖松大学中文系。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他妈妈和老支书，左邻右舍都嘱咐他要好好学习。乡亲们凑了五十块钱，队里给了他二十元，妈妈把卖了鸡蛋的钱积攒起来给他做了一身花达呢制服，油灯下做了一双方口布鞋。启程的那天，乡亲们送他出了村口，老支书拍着他的肩膀说：“东伢子，到了大城市里，可不要学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咱村过去出过一个举人，那是人家富人的。你是咱穷人家的第一个大学生，要好好学，向你爸爸那样，替咱们说话，争光，只要你在那儿学到本事，我们这些老骨头和乡亲们也就放心了。”他三步一回头，二步一停地离别了家乡，来到了大城市。
到了大学里，他一直很朴素，谦虚好学，助人为乐，记得他给我看他发表的全部作品时，其中有一篇作品是《什么是幸福》，是这样写的：“什么是最幸福的呢？能给人类创造财富，不要碌碌无为、虚度年华就是幸福。目前，我们做学生的，树立爱祖国，爱人民的思想，学好为人民服务的本领，就是最大的幸福……”我都把这一段抄在日记本的扉页上，经常勉励自己，我为他庆幸，为他自豪。上大学后，他每发表一篇作品，哪怕是个“豆腐块”我都向他祝贺，在我纯洁的心中曾激荡着爱的浪花，我感到有了他，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是幸福的。
四
连日来，他对我总是那么殷勤，好像我身上有金子似的，惹得他围着我团团转。虽说如此，可他的学习依旧不放松，而且更加抓得紧。我每天晚上去教室自学，他也一次不缺，而且，每次要等到几乎是最后才离开，我看他这么用功，一切成见也就烟飞云散了。
一次，上完外语课，老师把录音磁带交给他（他是甲班外语课代表），让他帮一下学得差的同学，给他们多放几次录音听听，他笑容可掬地接受了。谁知，他却把录音机搬到我那儿说：“丽达，下午咱们先听吧。”“那么，其他人怎么办？他们大部分是农村来的，外语基础特别差，这不太合适吧。”“噢，我是说咱们先听听。”我没说什么，心想：也对，晚上再给别的同学听也可以，就含含糊糊地应允了。下午，我们宿舍里只剩下我和他，他装置好磁带，我们用心地听着，记着，完了他坐到我跟前说：“丽达，现在这种形势，你还看不出来，脑袋要活点，不要像榆木疙瘩似的，我这话只是对你说，学好外语用处可大了，有机会咱们争取出国逛逛，到了外国，嘿，神气多了，舞厅、咖啡馆样样俱全，那我们就是自由人了，将来闹他个文学博士，你说呢？丽达。”我吃惊了，如果有人注意我的眼睛一定是两个鸭蛋一般，几乎不敢相信他就是东易生。我默视了他一会儿说：“易生，自从我认识你后，我总觉得你是个很有才华的人，像你这样的人才祖国太少了，我一直羡慕你，希望得到你的帮助，咱们共同努力学习，为改变祖国贫穷的面貌而刻苦地学习，可你，怎么说呢？变了，从你跳舞到起洋笔名，从你穿西装到这次听录音，我觉得你确实变了，祖国看到你家贫穷，给你享受最高助学金，而你竟节省饭费，每天吃咸菜，把剩余的助学金和稿费全用于打扮，当然，你的学习很用功，可你的学习动机是不纯的，你好好想想吧，能对得起你那敬爱的爸爸吗？能对得起乡亲们吗？更对不起我们敬爱的党。”他半晌没有说话，仿佛周围一切都是可憎的苍蝇，只是微微一哼：“你对祖国有贡献，可这个祖国给了你什么呢？只有贫穷，落后，愚蠢，现在人人都想着为自己，整个世界是混浊的。”我简直有点发怒了：“易生，咱们总得讲点良心吧？”“良心，良心多钱一斤，丽达，不要当花岗岩脑袋，我算看透了这世道。”我气得脸几乎变成了血罐子，推开门猛地冲了出去。他直喊：“丽达，丽达……”
人的变化为什么这么快呀，怨中央提出“解放思想”吗？不，关键是祖国的落后，贫穷。可是，难道都像他那样，祖国不就更穷了吗？我们常说，祖国啊——母亲，难道有谁因为自己的母亲重病在身，而远离她，见死不救吗？现在，我国大量引进国外先进技术，也不免带来些污浊的东西，但追根究底还是为了祖国的复兴和繁荣。
从宿舍出来，我便到郊外散步，想了很多很多：尽管他有这样那样的错误，横竖不是，可是他毕竟是个勤奋的同学，而且他有很大的天才，我应该努力挽救他。安静下来后，我又觉得他依然是那么可爱，这也许就是那两个圣洁的字：“爱情”吧。我是在生过气后，更加爱他，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挽留住他，就像给祖国贡献了点什么。觉得自豪、值得。
夜幕徐徐降临了，灰色的暮霭笼罩了整个校园，我也没有意识到，还是低头沉思着，如何帮助他呢？猛地觉得我身上轻轻地披上了一件上衣，回头一看，他正立在我的面前，我没说什么，转身往回走，他随着跟上说：“丽达，是我不好，不要生气，饭在宿舍里。”说着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转身走了。那眼里分明包含着炽热的爱，我凝视着他的背影，禁不住偷偷地笑了。
这场争吵就这么结束了，他还是那么用功，特别是我在教室时，更是翻这书翻那书，慢慢地，我们便又和好起来，并且更加亲密，有说有笑……
谁料到他竟……
五
天大亮了，我一夜没合眼，回忆着我和他的交往……
我真不想上课去，可又觉得不合适，于是还是来到教室。一推门，啊，他还是早早地来到教室，趴到那儿学习，我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掏出书看着，可是，书上的字简直不是字，鬼才知道是什么呢，我感到一阵空虚。啊，是少了他——在我的心上，失去了心爱的伙伴。
恨他吗？具体地说怪他的感情吗？我不知道如何解释，倘若认为他只是道德上的不健康，我觉得从心理学和生理学的角度更能解释清楚。
我忍不住装着向后排同学借东西，斜视了他一眼：啊，他低着头流泪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看到他这样拼命地学习，我真有点舍不得抛弃他。于是，我毅然掏出纸，该写什么呢？写我怜悯他吗？写我的奉称之言吗？还是痛骂之词呢？我想：他现在需要的不是任何的怜悯、奉称，更不想听到痛骂之词，他需要的是同学的友谊、关怀。
于是我写道：
易生：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也不能怪你，今晚吃过饭主楼前见，不见不散。
丽达 5月10日
下课了，我主动地找到易生，交给了他，他伫立在我面前，一语未发，只是一个劲地掉泪，嘴唇不住地颤抖着，如果还是在郊外，看到这种情景，我会猛地扑到他怀里。可现在……
晚上，下弦月悬挂在天空，清风微微拂面，略带点热的感觉，我来到主楼前思索着该如何来挽救这颗受了伤的小树……
1981年7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