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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葵

1

你有过被大人逼着睡午觉的经历没有?没有。那你有个多么快乐的童年呀!

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妇人者,以阴为主,方其二七而天葵至,月事以时下,女子得坤之阴,阴中必有阳,故以七为纪。

睡不着。我无聊地翻看爹的医书,当看到“二七天葵至”时,眼不动手停下来。书里面的话有的似乎懂,有的却完全不懂,特别是“天葵”这两个字眼生得很。我用心琢磨“天葵”的意思,啥是“天葵”呢?因为“葵”字,让我想到花,金黄色的向日葵花。娘在院子里种了很多的向日葵,长得都是窄肩细腰的。很媚。爹说,女人如花。爹说这样的话时,目光是软的,像广场上被风扯着飘的旗子,抖抖地动。想想找爹看病的那些女人们,虽然并不个个如花,但也是妖媚动人的。娘阴沉沉咒骂一个女人时,喜欢用妖字起头。妖精,妖眼,妖媚,妖里妖气……

忘了要告诉你,我爹是个医生。不是大医院里那种穿白大褂、脖子上挂一个听诊器牛哄哄的正式医生。我爹呀,是一个民间针灸大夫。爹看了几本中医针灸书,知道几个穴位后,买了一包针灸用的银针,先是扎自己的腿,然后扎娘的穴位,再然后就在临时户区当起了民间医生。临时户区的穷人不怕我爹的医术不精,他们的口头语是针尖不伤人。所以平时人们头疼脑热的小毛病,都找爹来治。爹患者多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爹看病不收钱,连药钱也不用,只要不怕疼就行。临时户区的女人没有在矿上大医院免费看病的权利。她们到大医院看病要掏高价的医药费。她们看不起医生,也懒得看病。爹在临时户区是很受人尊重的,人们都尊称他齐大夫。爹脸红红的,虽然嘴上说着,当不起,当不起。啥大夫,叫老齐就行。心里还是爱听人们这样叫。爹很怕人们看不起他的医术,就让我娘传话给英子妈,说我们家是祖传几代的中医。英子妈又传话给青蛋他娘,慢慢地临时户区的小孩子都知道,我有一个留着长胡子的被人尊称为“活神仙”的神医爷爷。其实我爷爷是一个种地的小老头,和那些从农村来矿上住儿子家的老头一个样。爷爷来我家时,是青黄不接的春天,腰里掖着一条又黑又脏的口袋,还有一根用羊腿骨做成的烟锅子。娘拉着脸颤着手给爷爷的口袋装平时省下的玉米面,爷爷把烟锅子抽得吱吱响。爷爷看不见娘的脸色,爷爷理直气壮,他是来拿他儿子的口粮。

不好看。书里一个好看的人人画儿也没有。放下书,爬起来看娘睡觉的丑样子。娘嘴角挂一条亮闪闪的涎水,眼珠子在半开半合的眼皮下转来转去。白眼珠,黑眼珠;黑眼珠,白眼珠。就像两对一大一小滚动的玻璃球。我有点害怕,电影里挨了枪子,要死的人就是这个样子翻白眼。我推娘,娘迷怔一下,骂我一句,翻过身子又睡。我抠妹的脚板心,妹抽抽脚。我又挠她的痒痒肉,可妹睡得死沉。没人理我,也没人和我说话,这样长长的寂静的一个午后,我忽然有点难过。

我闭着眼听菜园子里小虫子在菜叶上细碎的走路声,听豆角花倭瓜花大口大口地喘气,还有向日葵的头跟着太阳转动时,脖子上的骨头发出的“叭嗒”声。那声音就像爹平时扳手指关节的声音,叭,叭。这时我又想起“天葵”,我感觉有些神秘的东西隐在这两个字后面,向我探头探脑。很近,但我抓不着它们。院子里葵花的影子投在地上短得像个兔子的小尾巴,可一转眼,鬼鬼祟祟地铺成个人影,我觉得我的身体里有一种很邪的东西,在蹿来蹿去。小肚子一阵阵发紧,涨得慌,赶紧爬起来撒尿,站在墙根下,掏出小鸡溜,却尿不出来。只点了几个尿点,有一个尿点滴在裤衩上,很快不见了。撒完尿忍不住打个寒噤。见鬼了,大夏天打冷战。

一只绿豆苍蝇飞得乏了,先停在框子边休息,后慢慢踱进镜子里。在明晃晃的镜子里苍蝇看着自己娇小美丽的身子,臭美得忘乎所以。我把手掬成个小网兜,悄没声儿地伸出去,嗖的一下,快得像一阵风。一只苍蝇已经在手里嘤嘤嗡嗡地叫着。它没头没脑地乱撞,痒痒得难受,我咯咯地笑。逮活苍蝇是我的拿手本领,逮住了放进封口的小玻璃瓶,看小苍蝇在四处透明的玻璃瓶里乱撞,直到累得飞不起来。这时我把它放出来,等它休息好想飞起来,用苍蝇拍子打晕了,轻轻地拍,绝不能打残打伤了。

你也玩过用活苍蝇喂蚂蚁?那太好了!我们一起来讲一讲怎么玩!我把发晕的苍蝇放在蚂蚁窝附近,抓一只蚂蚁在它的身上。很快就会有第二只发现者,第三只,第几百只过来。团团地围着,你一口我一口地咬。疼得那只苍蝇醒过来,绝望地看着身上数不清的蚂蚁。成百上千的蚂蚁抬着苍蝇浩浩荡荡地走过在它们眼里的长征路,眼看要胜利进窝了。我奸笑着把它们千辛万苦抬到家门口的美食,用小木棍一拨,就扔得远远。小蚂蚁不甘心,一次次地拖回来,又一次次被我扔掉。在那些北方夏日寂静的午后,我乐此不疲地玩这种生死游戏。晒出一身的汗,很痛快。

2

夏天,我最想做的一件事是趴在水缸沿上饱饱地喝一顿冷水。可娘不许我喝生水,娘说爹说过,自来水里有细菌,喝了会生病肚子疼。我问娘细菌长的啥样,娘支支吾吾地说,像个虫子。那你捉一个给我看看。显然娘也没见过细菌,但娘不能让小孩子问得没话。娘照我脖子抽个后脖窝。我斜斜身子,拿眼睛横娘。娘说,我顶嘴了,该打。我当然不服气,大人就了不起,就常有理,明明娘捉不住细菌还打人。不让在家喝,我就在学校搂着自来水嘴管饱了喝,喝得肚子滚圆,轻轻一动,哗哗一阵水响。

我觉得爹和娘故意地做样子给别人看,让临时户区的人家觉得我家孩子是大夫家的孩子,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是有区别的。这种不一样是看不见的膜,隔开临时户的卑贱野蛮和贫穷。

四年级新开算盘课。爹给我买架新算盘,爹摸着我的光光头让我好好学。爹说得慢,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身上,一动不动。爹没当工人前最羡慕村里的会计,那个人噼里啪啦地拨打着算盘珠子,村人一年的工分口粮几下都拨拉清了。会计有权势,想扣谁家的口粮轻轻拨一颗算盘珠子就定。爹说,学会四七归,走遍天下不吃亏。我说,会踢飞毛腿,打遍全班不吃亏。我没有学会打“小九九”,更不会打“凤凰双展翅”,我学会了用算盘比赛拉火车,算盘珠子在光滑的课桌上刺啦刺啦滑得飞快。

开哎,开哎,开火车,

五矿火车也要开,

往哪开?

二矿开!

二矿火车也要开,

往哪开?

七矿开!

开哎,开哎,开火车!

我和同桌青蛋敲着桌子比得正热火,老师把我的算盘没收了。老师说我不想学可以,但我要乖乖地趴在桌子上,不能影响别的同学上课。我夸张地抽抽鼻子,球!没了算盘我照样捣乱。我揪一下前边女生的辫子,然后极快地坐端正,手里老实地翻着数学书。小女生回头拿大白眼珠子瞥我一眼,眉梢上的一颗黑痣也生动地跳了一下。我的手指头不由人地动了几下,说实话,我很想摸一摸那个痣。看看它是软的还是硬的,光的还是涩的。对了,小女生的外号苦菜花。我给起的,好听不?给同学起外号是我的专长,特别是这些小女生,我总会把一个最适合她们的外号送给她们,然后领着一帮秃头小子,隔老远就喊唱给大家听。预备——起,苦菜花儿开,黄格儿莹莹彩。我是很有耐心的,她走到哪儿,我就把歌儿唱到哪儿。直到她哭了为止。

我觉得苦菜花是我起得最好听的一个外号,它里面有一股特殊的味儿,就像她眉梢那个会跳的痣,给人心慌意乱的感觉。说什么?我小屁孩懂个啥?嘁,小孩子也知道漂亮女人好看,也要多看几眼的。

下学后,我喜欢逛街,没钱也逛。背着书包看那些长期户的女人们在街上吃凉粉。那些女人打扮得好,烫发,小翻领的褂子,黑皮鞋。女人筷子尖上挑着精颤颤的凉粉,嘴唇撮成个小哨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吸。我的嘴也一张一合地跟着动,又酸又辣的凉粉味馋死个人。卖凉粉的老太太就轰我,走走走,人吃狗看,牙帮捣蒜。去去去,回家写作业去。谁家的孩子?大人也不管。我偏不走,看那些女人吃,汤汤水水也不放过。女人们吃完粉,舀半碗凉水,漱干净牙缝里的香菜沫子,把漱口水缓缓地吐在马路牙下,回头看我一眼,凉凉的一眼。那种凉是看到你骨头里的凉。

我是临时户的孩子。临时户区的孩子群传唱着一首谣儿:临时户,胶皮肚,十八碗,十八碗喝糊糊。从这个谣你就知道我是穷孩子苦孩子的出身了吧。我大声唱着这个谣时,已经走到水果摊。除了凉粉摊,水果摊子也是我每天要光临的地方。我贪婪地吸着那些香气,苹果味,橘子味,梨味,葡萄味,每一种水果的味道都是一个带倒刺的小钩子,挠心挠肺地难受。我恋恋不舍地看男人的手女人的手摸着那些水果把它们放进秤盘,再放进他们的兜子里。我也想摸一下那些水果,可老板不让,他说我的手又黑又脏。我使劲地吐口唾沫在手心,在裤子上擦自己的手,擦着擦着就难过起来。我知道我擦干净了手他也不会让我摸一摸苹果。不过我很快就高兴起来,我发现里面有一种黄色的条梭状的水果我不认识,它摆在那里像一把大扇子。它特殊的香味,是我们以前没有闻过的。我想,明天我可以和青蛋显摆一下,他肯定也没见过这玩意儿。

我必须穿过一排排用青砖建起的排房,才能回到我们盖在山坡上的临时户区。排房是矿上给有户口的矿工家属统一盖的,在我眼里他们就是课文里那些有钱的大地主。长期户的排房又高又大,走在巷子里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压得我喘不上气,就像那个吃凉粉女人凉凉的一眼。

我在路上捡到半截红粉笔,沿着那些青色的砖房我边走边画一道长长的红线,那些曲曲弯弯长长的红线让我觉得自己挺有能耐。我在最后一堵排房的墙上写了“王八蛋”三个大大的字。回头看一眼自己的作品,鲜红的大字,蜘蛛样趴在墙上。很满意,很解气。

临时户区的房子盖在荒山坡上,用山石片盖成,外面抹一层厚厚的黄泥巴,就像许多只土耗子集体在站岗。矿上在临时户籍栏里这样写:兴安街自建房几号。而我们这里的住户直接叫,臭水沟儿。沟的尾音拉得很长。臭水沟儿的院子不高,墙头上爬着倭瓜藤,豆角藤。歪歪斜斜的石头山墙,似乎风吹吹都能落下一块石头来。我回来时,那些倭瓜藤豆角藤已经荫在一片黑暗中。

又让老师留住了?

没。

没留下?咋回来得这么迟?

嗯,嗯……

那是和人打架了?娘狠狠地戳一下我的额头。

也没打架。只是逛逛。

逛?有啥逛的,狗才游食呢!

娘一看见我就开始骂,从头发梢骂到脚底板。娘常说的一句话是,没儿的哭瞎眼,有儿的气破肚。看看我是多么罪孽深重。

3

小炕桌上摆着稀粥咸菜窝头。我一进屋,就闻到了咸菜的酸臭味。家里的咸菜通年泡在老汤里,散发出积聚十几年的酸臭味。和平时一样,爹不和我们一起吃晚饭。但娘总是让我去那些病人家里喊爹回家来吃饭。我进去的时候,爹多半已经给病人扎完针,坐在炕沿边。女人边和爹说话,边在灶间嘶嘶啦啦地烧菜。桌上摆着东风烟或是大前门烟。临时户区的房子窄小,做饭睡觉接待客人都在一间房子里进行。

爹是那种有架子的人,不是摆架子,而是骨子里透出的性情。女人们都爱和爹拉家常,爹念过书,知道的东西多。爹很少说粗话,和那些一张嘴就放凉腔的窑黑子有着本质的不同。爹抽烟的样子很斯文,两根手指夹着烟,在嘴唇边短短地停一秒,烟头刚刚红一点,爹就会放下手来。手儒雅地搭在桌沿上,很轻,烟灰都飞不起来。隔一秒,淡蓝的烟悠悠地从爹的鼻孔飘出来,很慢。爹决不会恶狠狠地喷出一大团的烟,也不会轻佻地吐出成串的烟圈。她们夸爹有男人样,吃相好,坐相好,喝酒好看,抽烟也好看。

我说,爹吃饭了。饭熟了。

爹看一眼天色,是呀,不早了,回了。

这时女人就会留爹吃饭,大声喊着孩子的小名,让孩子快打酒去。爹并不真走,站起来往家门口走一步,做做样子,女人扯袖子拉胳膊执意留,爹便坐下来等着吃饭。

爹的晚饭一般安排在病人家。爹看病不要钱,看病的人家过意不去,就给爹准备下饭菜。爹稍稍推让一下,但屁股已经坐在了小炕桌边。爹吃的是客饭,当然比我们好。爹吃饱喝足回来时,我能从爹的嘴巴里闻到隔年的腌猪肉味。那时我就恨不得像孙悟空一样变成小虫子,穿进爹的肚子里。爹从病人家回来,从不说病人的病情怎样,多和娘谈论一下谁家大气,饭食好,有肉,酒也是瓶装的。谁家小气,只是家常的饭,菜的油水少,连个酒也没有。如果喝好了,爹管不好自己的嘴,就会漏出那个媳妇好看不好看。这时娘就生气,做营生时摔摔打打的。娘虽然对好看媳妇有些吃醋,但为了爹能长久地做这份体面的营生,还是积极支持爹治病救人的。

爹有时也会给我们带回一点花生呀糖块的吃食。娘含一块糖,咬下一个角,甜甜嘴,剩下的喂给妹。娘把这些吃食分成两份,妹多些我少些。但我总能找到妹藏东西的地儿,然后帮她吃掉。我吃着那些美食对那个生病的女人感激不尽,我真的希望她多病几次,这样我就能天天有花生吃有糖吃。

我正嚼着一口酸咸菜,苦菜花进门了。我赶紧闭死嘴巴,我怕苦菜花闻到我嘴里的味儿,那多损我一个男人的脸面。我认为我是男人了,我本事,我能把那些小丫头收拾得哭哭啼啼。爹说过,当男人就得能治了女人。爹就能把娘管得服服帖帖的,还能把全临时户区女人的病都治了。爹说话的时候,左手右手的手指叉在一起用劲往下拗,然后手指的关节发出响亮的叭叭声。不是连成一串响,而是有节制地叭一声,隔一会儿又一声。那种从身体的骨头里发出的声音,有一股生龙活虎的气势,很威风。我也试着把手指叉在一起,可一股生疼从屁股尖蹿上来。

苦菜花是我的邻居,小名叫英子,比我大两岁,因为在家看弟弟晚上了两年学。英子妈常说,女孩子念书没用,认得几个字头朝上下,进不错男女厕所门就行。偏这种人书念得好,活活气死人。从上学起娘老用英子的成绩打击我。说我还不如个女娃。

英子小眉眼,俊脸蛋,皮肤紫糖色。人们夸英子,白丑黑喜人,紫糖色的肉皮爱死个人。你不懂这话?我也不懂。这是我娘以前说的,我又没吃过紫糖,怎么知道紫糖的颜色。英子妈是个病娘娘,成天找我爹给她扎针治病。小时候她妈为了和我娘套近乎,说过把英子给我当媳妇。你说我小小年纪就想娶媳妇,不是,那不是我小时候的事。我觉得英子最好看的是她眉梢上的那颗痣,像个小蝌蚪,活灵灵地在水里游动。她脸上所有的灵气都是这个小蝌蚪给游出来的。

英子妈就是帮我娘散布我爹是祖传中医的那个女人,我娘因了这层关系,当年和英子妈好得一把韭菜都要分着吃。只是这两年,两个女人的关系臭了,娘老是在院子里指桑骂槐地骂人。比方忽然骂我走路像个二拐子,我偷偷地笑,我知道娘不是在骂我。英子的二哥腿有毛病,外号铁拐李。英子妈也不善,她骂英子眼蓝了,连个扫帚也看不见。我小时候得过眼疾,黑眼仁上有一小块白痦子。爹在屋子里用湿毛巾掸蓝裤子上的灰,若无其事地听着两个女人的斗嘴,无可奈何地笑笑说,女人就这样,都是小人,好起来蜜里调油,臭起来暗地里扎刀子。女子和小人一样?我不懂啥是小人,想问问爹。爹忙着给别的女人扎针去了。

英子妈是临时户区公认的美人,男人们背地里都想她。我知道我爹也想她。这话是我娘说的。我娘和英子妈只是暗地里使劲,见了面还是她姨长,她姨短,亲亲热热的。

糟了,英子是不是来家时告状的?我把头更低一些,粥碗上印出我低眉顺眼的样子。

姨,叔哩?英子嘴甜,一进门就叫我妈姨。

不在。妈冷冷的。

我妈病了,想让叔给扎扎针。英子笑着说。

原来英子是来请我爹看病的。我把脸从粥碗里抬起来,猛然看到英子的胸前抵起两个尖尖的角,身子里蹿出一股气,红红地罩在我脸上。灯下的英子在晕黄的灯影里比平时爱看,脸上细细的绒毛挂着一层淡淡的黄,头发稍稍也是淡淡的黄。

你叔他给病人扎针去了。忙着哩。娘不自然地笑笑,拉着英子的手,让她坐下尝尝我家的饭。娘并没有给英子拿碗拿筷子,我想给英子取一套碗筷,又怕娘笑话。英子斜斜地倚在炕沿边,回答娘的问话。

你娘咋难活呢?

不精神。

不精神?不精神,是哪儿难活?

我也不知道。我妈说,她不精神。

身子疼?头疼?肚子疼?总得有个疼法吧。

不知道。

娘的脸子越来越不好看,转过头骂我坐没坐相,吃没吃相。夹根咸菜,像是鸡刨食,吃饭的碗像个猪食槽子。娘收拾桌子,摞碗时掼出很大的声,一片儿瓷飞起来,落在苦菜花黑黑的头发上,好像开了一朵小小的花。

姨,等叔回来,你告诉他一声,我娘病了。苦菜花迈着麻秆腿走了。

我看你妈是心病犯了。贱货!娘恶狠狠地说。不知苦菜花听到没有。

4

娘和爹吵架,把爹的医书放在火里烧了。

爹是个爱书的人,平日子省吃俭用地买本新书,宝贵样捧回家,还要学小学生样包新书皮子。包书皮的纸是古铜色的牛皮纸,厚实硬落,经得起磨。爹比着书的大小用指甲折出印痕,在印儿上留出空边,使剪子上下剪两个八字口,左叠右折地给书穿新衣裳。包好皮子,爹用钢笔在书后皮上写上“爱护书籍”四个字。医书是爹的命根子,平时我不小心折个角,爹还要揍我。我认为爹会打娘的,可爹没有,爹跳下地,在灶口上捞起一把书灰,两手来来回回地搓,一句话也没说。从那天起,爹不和娘说话,娘怎么讨好巴结爹,爹都不理她。爹下班后,除了给女人扎针就是拉二胡,坐在院子里,吱吱扭扭没个完。娘做了爹最爱吃的红萝卜馅的羊肉饺子,只有二十个,白白胖胖地趴在盘子里,馋死个人。爹不声不响地吃了,照旧不理娘。我傻傻地看着空盘,看看爹还在嚼东西的嘴,觉得爹不是原来那个爹了。爹变着凉淡淡的,没个亲热劲儿。

娘只要有空就给我们讲后妈的故事。在娘的嘴里世上所有的后妈长得都特别好看,可她们有一副毒蝎心肠。娘讲,后妈打孩子用鞭子抽,用烧红的火钩子烫。后妈不给孩子吃饭,还让他干很重的活。后妈不让孩子住在家里让他睡猪圈。娘还问妹想不想要个后妈。妹吓得直瞪眼,连哭都忘了。我不想听娘扯这些,我才不怕啥后妈,她敢打我,我就敢揍她。谁怕谁?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这话是青蛋教给我的,打架要勇,天不怕地不怕爹娘老子也不怕。

我每天都去英子家叫爹吃饭,爹不回家吃饭,但爹破例会在盘子底翻一块肉给我。英子她娘也对我好,从糖罐里捏一块沾满白糖的橘子瓣糖。我总是在路上把糖嚼着吃干净。我感觉英子妈对我比英子好,我就想起小时候她叫我小女婿的事,我想她要总给我好吃的,我就给她当女婿。我好像也不吃亏。

娘看见我回来,眼睛瞟着后边,总要让我学学爹说啥话了。我不耐烦学,便说爹啥也没说。娘一个人叨叨,他啥也不说,他是不想过了。娘说着,有泪滴答下来。只是爹夜里回得越来越晚,有时候,爹只回来一会,天便亮了。娘难听地尖叫着,六点了,快起哇,快起哇!我嘟嘟囔囔地起来和妹抢尿桶,我看到娘的眼睛红红的,娘一定是晚上没睡好。

娘在院子里骂我二拐子,我和妹在墙根的荫凉地抓子玩。抓子是一种游戏,杏核,桃核,圆石头子都能玩。一把子散开在地上,手心里留一个子头,把子头抛起的几秒钟内,要迅速抓起地上的其他子,然后还要正好把子头接住。妹输不起,要往回拿输了的杏核,我当然不肯,妹在我的脸上抓了一把,我一摸出血了。爹说,男人让女人抓破脸是最丢人的。英子爹就让英子妈把脸挠破了,他们一起下井的工人把他爹笑话死了。我恼羞成怒,一脚把妹跺在墙角,妹缩在墙角尖着嗓子号哭,娘操起苍蝇拍抽我。苍蝇拍用一块巴掌大的皮带做成,一抽一道僵痕,高高地肿着。可我和娘死抗,就是不说软话。

我叫爹回家吃饭时,英子妈心疼地摸着我的伤,说没见过这么狠心的女人。爹说,咸吃萝卜淡操心。轻飘飘的一句。爹骂我,让我赶紧死回家去。在路上,我想以后让妹来叫,我不叫爹回家吃饭了,没糖吃,还挨骂。

妹不知听谁说,爹要和娘离婚。哭哭啼啼地问我,要是爹和娘离了,我跟谁过?

反正我跟着娘,我是娘的小棉袄。

你跟爹吧,让爹给你找个好看的后妈。

我骂妹,扯蛋。妹哭得更厉害了。

5

娘丢了。中午我放学回家,妹哭着说,娘不见了,娘不要我们了,娘走了,让你和爹两人气走了。赔我娘,赔我娘。我要娘。妹坐在地上,搓着腿和我要娘,鼻涕亮闪闪地抹了一脸蛋。

我以为娘躲在家里故意不理人,便登着院墙的石头窝,爬上墙头往院子里瞭,家门上挂着一把大锁子。真的没人。我慌了,手一松,从墙头上滑下来,跌了个屁墩,下巴也在墙上擦破了皮。我龇着牙,撕下一张作业本的白纸,贴在下巴上。娘真的不要我们了,娘走了。我和妹坐在街门口哭。英子妈让我和妹去她家吃,我才不领她的情,也许我娘就是因为她才走的。我让她滚一边去。哭着哭着,妹回头看着我笑了,妹说我像个白胡子的老爷爷。为了哄妹开心,我把下巴上的纸撕成一条条的。风吹着白花花的胡子,我顺手捋一捋胡子,感到自己一下子让风吹成个男人。而男人是不哭的,我从没见爹哭过,娘是女人所以老哭。大男人就是有主意,想办法。很快我就有了办法,到澡堂口找爹,爹一定有家门的钥匙。对,不哭了,我带着妹到澡堂门口等爹。娘说过找爹只能到澡堂口等,在井口那些穿窑衣的黑人一模一样。

澡堂子爹常带我去。矿上没有家属用的澡堂,只有一个供下井工人洗澡的水池子。矿上的男人都在那里洗,女人在哪洗,我不知道,似乎是不洗。开始爹领我来,也带妹来。后来娘说,妹大了,不让爹领着洗澡了。暗地里我觉得奇怪,妹咋会比我先长大,我是哥,应该是我先长大的。当然这话是不能问娘,娘会取笑我的。我自己个儿寻思大约是这样的,妹比我懂事,她不惹娘生气,所以妹先长大了。可我啥时候才能长大呢?这是个越想越麻烦的事。

澡堂子里的水很脏,又黏又稠,像是用酱油膏子泡出的酱油汤。出井的男人,极爱这锅热乎乎的汤,半闭着眼,把脏身子浸在里面,乐得哼小调调儿。有爱开玩笑的叔,热水低下突然伸出一只手,生硬地摸一摸我的小鸡溜,说老齐,你家小子嫩哩!还没长毛呢!我慌乱地躲闪,爹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也顺手摸一把我的裆,笑着说,瞅瞅你那个没出息样。我想我的脚指头都羞红了。我把自己全身泡在水里,只留一颗毛刺刺的头。我恼恨那个说我没长毛的叔,也恼恨爹,咋能随便摸人家的老大呢。小孩子的也不行。我看着他们大腿根部黑黑的毛,极不甘心,我想我得快点长大,长大了别人就不能随便一伸手就摸我的鸡娃。

你说世上的事是不是不公平?像现在,大人和孩子都有秘密,只是大人之间的秘密,小孩子永远也不知道,而小孩子的秘密大人顺手一摸就知道。

澡堂的不远处能看到矿上最高的建筑——选煤楼,楼头上挂一面分不出颜色儿的旗子,厚厚的煤粉沾在上面,像个没毛的秃尾巴鸡,只能扑腾翅膀。爹说井下可好了,他天天出门就坐火车。我在井口偷偷往里看过,可不是真的,里面全是火车道。可我也不敢往里走,里头黑乎乎的,还有人拦着,不让进。爹还说井下可红火哩,要啥有啥。有商店,有食堂,有电影院。我缠着爹带我看个电影,爹却一个劲嘿嘿地笑。不带就不带,还笑!等我长大了,自己下井看电影去。大人就是能装,一点小事也装个深沉的样子。

爹知道娘不见了,并不急,先带着我和妹吃食堂。大肉片子,还有鸡蛋面。比娘做的饭好吃一百倍。我擦着油乎乎的嘴,愉快地想娘还是别回来了,要是娘一直不回来,我就能天天跟着爹吃肉。爹带着我们到周围的邻居家找娘,没有。又到娘在矿上的一个亲戚家里找,也没有。爹这时走得飞快,我和妹跑着都撵不上。爹是真的着急了。

娘半夜自个儿回来,披头散发,一进门,又哭又骂。娘像变了个人,说话粗里粗气的,眉眼立着,眼睛里有股贼亮亮的光,看谁一下就让人怕得慌。她说她是千年的狐仙,住在什么山上了,我忘了。狐仙说,娘命赖,拉扯了两个白眼狼,亲娘让狐仙接走了,也不懂得花钱雇个轿子往回迎。狐仙啪的一声,把一条鼻涕甩在柜边上。妹吓傻了,只是拉着娘的衣襟哭。爹悄悄和我说,你娘怕是让撞客上了。我问啥是撞客?爹说,就是跟上鬼了。爹让我悄悄地别说话,怕妹听见吓着她。我看一眼娘的身后,冷飕飕的一阵风。我觉得这种没影没形的“跟上”十分可怕,小肚子有股筋,抽得疼,不由人想尿。可又不敢去墙根下。我紧紧地跟在爹的身边,爹进哪间屋,我进哪间屋。我不敢回头,觉得小鬼就站在我身后头。妹则小板凳样跟着我,可她老踩我的鞋后跟。我也不敢弯腰提鞋,一只脚跳着边走边提,地上的土扬起一尺高。

爹把他肚大口小的蓝瓷小酒壶倒扣在一个盛水的盘子里,然后让我找英子妈要点黄表纸,说要送鬼。我不敢去,让爹我和做伴。爹说把妹一个人留在家里不放心,再说妹也看不住娘。我就让妹和我一起去,妹还不知道爹要干啥,只是觉得蓝瓷酒壶倒扣在水里好玩。我领着妹去,叫了很长时间的门,英子爹很不高兴出来,手里拎着秋裤带子。叫魂呢!大半夜地不安生。

英子的爹外号木头人,见谁也不会说个好话。我赶紧说,爹让找点黄表纸。

黄表纸?你爹半夜往家招女鬼呢?英子爹嘻嘻地笑,不怀好意的那种。

不是,是——我结结巴巴地说。

没有,有也找不着。英子妈不在,她搁的东西我找不着。说完男人合上门,腾腾地跑着进家了

我好像听到谁在哭,头发根一根根地奓起来,让妹听,妹吓坏了,拉着我的手让我快跑。我空手没借上东西以为爹会骂,谁知爹听了我的话,反复说了好几句,出远门了?走亲戚咋不领孩子?

没黄表纸爹教我用白纸叠鬼钱,把白纸裁成作业本大,叠成信封样,但不封口。爹用叠好的纸钱,从娘的头上擦起,边擦边祷告:

头上来,

脚上去,

过路神鬼别作怪。

拿了钱,

欢喜去,

好吃好穿好活过。

擦过身子的纸钱用一枚顶针压在倒扣的酒壶顶上,摆成十字形,两张一块烧,一边烧一边念叨:

头上来,

脚上去,

过路神鬼拿钱来。

拿了钱,显印显印。

显印显印。

果然从浸在水里的酒壶口冒出一串小泡。爹说,知道了,知道了,是犯了东北角的神,我这就送。爹把烧过的纸灰收在盛水的盘子里,我忙着拿压在上面的铜顶针,烫了手指头。疼得钻心,再看,烫起一个大水泡。

送走狐仙,娘安静些了。爹问娘去哪儿了,娘说,她并没走远,就在屋子后山沟坐了一天。她以为我们一下子就能找到她。谁知,到了半夜都没人理。

夜里,娘和爹好得说不完的话。我睡醒一觉,还听到娘在和爹说话。困极了,听不清他们说什么。

怎么不说话?你相信世上有狐仙吗?你小时候怕鬼吗?

6

我家很少招待病人,原因你明白。但也有破例的时候。比如说,一些来自长期户区的女人。这些女人穿颜色鲜艳的尼龙的卡衣服,裤缝和丁字皮鞋尖垂直成线,头发烫成卷卷的羊羔子毛,上面别一支漂亮的有机玻璃发卡。长期户的女人生来就有一种优越感,她们平时不和临时户区的人来往,就是在菜场遇上,她们看人的眼睛也是虚的,漫不经心的那种。

你是不是还不明白长期户和临时户的区别?那我讲给你听听。长期户和临时户是矿上的两个派,或者说是两个阶级。长期户有城镇户口和粮本,有矿上分配的大瓦房。他们拥有的特权让他们自觉是矿上真正的主人。临时户呢是矿上的暂住者,这些人家里只有男主人有矿上的户口,女人和孩子的户口还留在男人当工人以前的村子里。长期户的孩子吃馒头,临时户的孩子喝玉米面糊糊。所以我常常会为了争一个馒头被打得头破血流。只要看到长期户孩子手里的馒头,我就毫不客气地拿过来,因为我饿。

随着爹针灸的名气越来越大,常有长期户区的女人来找爹看病。她们自觉是有身份的人,待人接物,出手大方阔绰,看完病给爹的诊金不只是一顿简单的饭,而是实实在在的钱。病好了后,还要提着水果,鸡蛋,点心等礼物来谢大夫。娘是自大的,常和周围的邻居显摆自家男人的本事。但娘也是自卑的,她眼红女人鲜亮的衣服,小巧的皮鞋。

长期户区的女人不让爹去她们家看病,她们来我家看病。提前和爹约好时间,这天爹下了班不再给临时户区的女人治病,而是在家等那些拿钱治病的女人。娘提前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蓝方砖铺的地面,用水洗过,红漆碗柜擦出水汪汪的红。炕烧得温温的,躺上去不烫也不凉。娘讨好地把她和爹的褥子在大炕上展开铺好。还把她的枕头献出来,拍松软了,等着别的女人躺上去。

爹的行医工具只有两样。一个小白药瓶,里面用白酒泡好的消毒棉花球。爹在针灸前,用两根手指捏一个棉球出来,来来回回地擦手,屋子里就弥漫着一股酒气。酒是普通的二锅头。爹说酒能消毒,能杀死细菌。另一样工具是针灸包,和钱包一样大小,能开合的皮夹子的。针灸包上面有一条银色的拉链,拉开链子,在包的棉布里子上,插满长短不一的银针。不知你怕不怕针,反正我怕。我想不通为什么这么疼的方法能治好病。我最怕藏在黑皮子下的三棱针,银色的,很粗。扎在指头肚上,一针一个三角形的黑洞。爹有时也学着给人们开点中药,但女人一般不喜欢喝那些苦滋滋的黑水水,她们喜欢爹用针治病。宁可皮肉受疼,也不愿让嘴巴吃苦。

那天下学后,我在路上看到一块果皮,黄黄的,很新鲜,都走过去了,终于我还是没忍住,弯下腰装着挽鞋带,把那块凉凉的有点黏的果皮攥在手里就跑。那块皮闻着香,吃在嘴里苦拉拉的。我只咬一口,就扔掉了。

我进门时先看到碗柜上放着我刚才在路上见过的那种水果,再看到炕上躺着个穿粉红尼龙秋衣的陌生女人。女人转过脸和我说话,我惊讶地发现我以前见过她。后来我想一定是在凉粉摊上,人家端着碗吃粉,我站在边上数牙。女人的牙碎碎的,很白。女人说,我和爹长得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我想这不是废话吗,哪有儿子不像爹的。女人说,我跟爹好好学扎针,长大能当大夫。女人说,我以后一定比爹强,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一看我以后就是能人。女人看人的眼神不凉,笑得也好看。

女人的枕头边摆着爹挑出来的针,有长有短,亮闪闪的。爹捏了一个白白的棉花球,先擦针灸用的针,再捏一个,撩起女人的背心,给女人肚子上的穴位消毒。那个棉花球一定很凉,我看到女人扭了几下身子。爹在女人肚子上扎满两排针后,又把衣服往上撩,女人白花花的奶子就露在衣服外面。爹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仿佛没看见。女人也仿佛不知道,由着爹在两只奶的中间捏起白白的一点肉,把一根针平躺着扎下去。女人微微皱了一点眉,爹轻轻问,是不是手重了。女人反笑着,不疼,人们都说,齐大夫针道好,扎针手轻着呢。我听不懂这话,明明扎疼了还夸人家好。你说怪不怪?反正爹给我扎针时,我是杀猪样号,拳打脚踢,娘和爹两个人都摁不住。

肚子上的针扎完,爹用一块布单子轻轻盖上,那些针在单子下面和着女人的呼吸起起伏伏地动。似乎藏着一群鸟。爹在女人的腿下垫个枕头,让她把腿架在上面,然后爹挑最长的针扎进去,很深。爹的手用劲地拧针柄的。我趴在枕头下,看女人腿肚子的后面是不是露出了针尖。女人哟哟地叫着,像哭又像笑。爹说,好,好,就要这样,这样针感就出来了。娘进来看一眼,怕我们把女人留在炕沿根下的皮鞋踩脏,一只手捏一只皮鞋的后根放在一边。嘴里酸溜溜地叹一句,人家是有粮有户的人。

隔一会爹撩开散在女人身上的单子,把所有的针捏着针柄都拧一遍。爹轻轻地弹着针柄,针柄微微地颤,像爹二胡上的弦。爹行针时,我不离爹的身前左右。我喜欢看爹行针,更喜欢看爹撩开单子的那一瞬间。

有病人,爹在家吃晚饭。病人走后,娘给我们分水果,我一根,妹一根,爹一根。爹说,这是香蕉。爹让娘也吃一根。娘笑嘻嘻地说,她还没吃过香蕉呢。我说我吃过,一点也不好吃,又苦又涩。爹看我一眼,把手里的香蕉变戏法一样,脱下一件衣裳来。那白白的苗条身子,像一个脱光衣服等着治病的女人。

7

我想再看一看那本讲“天葵”的书,就去翻爹的医书,没找到,却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爹看光身子的女人画。这是我在偷看爹的医书时发现的。原来爹每天看书是装的,爹骗我们,就和我在学校把书立在桌子上哄老师一样。书上的女人啥也不穿,光着身子,两只奶高高的,腰很细,女人的下边围了一圈黑毛。这是我第一次看女人的下面,虽然只是黑白的简笔画,而那一小片黑带给我无限的想象空间。我只看了一眼,极快地合上书,脸涨成一块紫猪肝,看看并没有人注意我,忍不住又翻开看了第二眼。我脑子里不时闪出流氓这两个字,可我管不住自己的手就是想看。我知道临时户区的小六子就是因为趴在厕所偷看女人而被警察抓去的。从那以后,我常常偷偷摸摸地看那页书,为了能一下准确地找到那张画,我在书页子里夹了一根娘的长头发。

我发现爹的秘密后,得意了很久,我不再听爹的话,我斜着眼看爹。我觉得爹假正经,爹不光给露着奶子的女人扎针,还看光身子的女人画。

我在本子上写下“天葵”这两个字,传纸条问苦菜花是啥意思。她说,她得回去查一下字典,明天告诉我。可她一直没说给我是啥意思。我只好自己查字典,字典上,“天”和“葵”分开解释,“天”有五个意思,“葵”指向日葵和蒲葵。“天”和“葵”合起来的意思,没有。

那些日子我脑子里住进许多的蚂蚁,黑黑的身子举着一只硕大的虫子,爬来爬去地在我头里找它们的洞口。我知道它们找不到,永远也找不着。那些洞口早就没了,我用水把洞口淹了,我灌了好几壶热水呢。

我病了,爹给我吃退烧的药。圆圆的大白药片子,上面刻“安乃近”三个字,爹把安乃近掰成两半,让我喝二分之一。烧退不下去,就改成一颗。我把三个字完全吞在肚子里,还是火烧火燎的难受。我想我要死了,可爹不带到大医院看病。爹用他的针灸治病,爹把我的胳膊用带子缠得死死的,让手上的血管一根根暴起,然后掏出三棱针扎我的指头泻火,一针一个三角形的黑洞。黑黑的血一下子流出来,很黏。娘高兴地说,就是病,看那血黑的,黑得邪乎。爹不说话,皱着眉,从针眼里挤血,血珠子一颗一颗的,像老鼠的眼珠子挂在上面。爹取一个棉花球,把那些眼睛收罗起来,暗红一团。娘沾着血,在我的印堂中间点了个俏点。娘说,这样好看,病也好得快。爹报复我,扎了十个手指头,又让娘脱了袜子扎我的脚指头。我的嗓子哑了,发不出音,只能干张着嘴号。我可怜的样子和那只被蚂蚁咬得死去活来的苍蝇一样。

生病唯一的好处是不用上学。我躺在炕上看房顶的水渍,怎么看都像一个女人。女人坐在凉粉摊前吃粉,背着身子。女人打扮得好看,烫发,小翻领的褂子,黑皮鞋。吃完粉女人慢慢地转过脸,我看到女人的脸上有一颗痣,伸出一根手指去摸,却摸了一手血。我惊叫了一声:苦菜花。醒了,想起刚才做的梦,莫名其妙地脸红。

娘和爹在讲临时户区的闲话,娘说,英子妈在长期户区让人捉住了。

两个人都捉住了?爹问。

当然是两个人,一个人能叫捉?娘的声音里藏着无尽的喜悦。

还真让捉住了?爹不相信似的重复一句

那还有假?长期户的女人就是厉害,进门先抢了她的衣服,光着身子让众人看。英子妈的脸被长期户女人挠了好几道血印,头发也让撕扯下一地。后来是那个男人开柜取了自己的衣服给她。她才跑回来。现在全临时户区的人都知道了。羞死人哩,要是我活也不得活了。人家就是脸皮厚,没事人一样,穿了男人的衣服,一摇一摆地回来了。

爹站起来要走,娘喊,不许去。爹似乎没听到,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听不懂大人间的话,我想英子妈一定是当贼了,要不能让人捉住?

8

起了假,我就是五年级的学生了。娘说,我要再不用功,将来和爹一样下井当窑黑子。我说当就当,正好,我还没在井下看过电影呢。还没在井下逛过街呢。

苦菜花的个子比我高了半头,果然是女生比男生先长大。不公平,就是不公平,凭啥女生比男生长得快。苦菜花现在走路不敢抬头,从我们男生眼前过的时候羞答答地,眼睛瞟着地面。

苦菜花出丑了,她把月经糊到了裤子上。下数学课时,随着老师的一声“下课”,班长喊了“起立”,乒乒乓乓一阵桌子腿的碰撞后,我慢吞吞地站起来,惊讶地发现坐在我前面的苦菜花屁股上有几片血迹。我也不知我是怎么知道女人有月经的,无师自通吧。我不怀好意地又把那些血迹指点给其他几个男生看。这些人都涨红了脸,接着就有人喊难闻死了,捂着鼻子,扇着手,很夸张的表情。我们男同学私下都说,女孩子有了月经就成了女人,女人因为有了月经身上就有异味,变臭了。没听临时户区的男人骂女人,臭娘们!同学们先是一阵窃窃私语,接着是哄堂大笑,女同学也笑。苦菜花明白人们在笑她后,又羞又气,飞一样地跑出教室。

下学了,苦菜花用书包捂着屁股,自欺欺人地从同学眼前,一步一步地挪出教室,我和另几个男生,跟在后边唱:苦菜花儿开,红个儿莹莹彩。她咬着自己的唇,牙齿一丝丝地切进去。咬出白白的一道印。我痛快地唱着这歌,我觉得浑身上下都是劲儿,使不完的劲儿。我为自己终于发现女生的秘密兴奋不已。女人如花,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就想到爹说过的这句话。我还想到了天葵,二七而天葵至。

这件事后,英子不上学了。她妈又给她生了个小弟弟,她要在家照看孩子。她的位子很长时间没有人坐,看着眼前的空位子,我心里空落落的。有一天老师把我调到了前面,我坐她的凳子时,发现一块暗迹。我想这是不是那天她留下的红。这块红,火一样烫着我的屁股,让我一整天胡思乱想。下学的路上,我碰到英子提了一篮菜从集上回来,不由人地脸红。我讨好地想要帮她拿东西,英子低低地骂我一句。我把英子彻底得罪了。

我升初中后,英子漂亮的名气在临时户内区越传越响。很多高年级的大男孩来找她搞对象,站在她家的院墙外,缩头缩脑地往院子里瞅。也有社会上的小青年,骑着大链盒自行车,响脆地摁着铃招呼她出来。娘撇着嘴说,看看,看看,上梁不正下梁歪。

爹开始逼着我好好学习,背课文,背定义,做课外作业。星期天还逼我背十二经络:手太阴肺经脉,肺手太阴之脉,起于中焦,下络大肠,还循胃口,上膈属肺。从肺系,横出腋下,下循臑内行少阴、心主之前,下肘中,循臂内上骨下廉,入寸口,上鱼,循鱼际,出大指之端。爹说,我从小学习中医理论将来一定能进大医院当大夫。

厕所在学校的最北面,坑位和坑位之间没有任何遮拦,两个蹲坑的人可以讨要手纸。我以前很喜欢这坑位,我一边拉屎,一边和同学骂老师。对了,给老师同学起外号是我的特长。我在厕所坑上创造出不少广为流传的佳句。但现在我很讨厌这种赤裸裸的窥视,我害怕第二个人看到我的变化,因为我长毛了。开始我恐惧地拔着那些黑黑的羞耻,可这些羞耻是顽强的,它们总是在黑夜里疯长成一片。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再跟着爹洗澡,我总是一个人在小院里,穿着短裤冲冲凉完事。冲完凉,短裤湿湿地贴在肉皮上,裤裆隐隐地突出一块。我坐在小凳子上发呆,不想事,脑子空得能装几火车皮煤。

英子的小弟连滚带爬地跑进来,火急火燎地让爹快去,说他姐要死呀,她姐流了好多血。

英子死于产后大出血,死的时候十六岁。

夏天中午,我数了几千只羊,还是睡不着,我听见一个小女孩儿在院子里唱一个谣儿:

从前有座山,

山上有座庙,

庙里有个和尚在讲故事。

讲的啥?

从前有座山,

山上有座庙,

庙里有个和尚在讲故事。

讲的啥?

……

我一遍遍地摸着枕头上的一朵布花,想起凳子上那块隐隐的红。

听我讲了这么多,你是不是烦了。烦了就睡吧。能在梦里的人多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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