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天,阮成歌决定要亲自下厨。
其实一般名门闺秀是不会厨艺的,阮成歌跟闻月便是完全不通厨艺。出征辛苦,在吃食上面是没有讲究的,所以这几个月俞树声和顾惟竟没有吃过几顿好吃的饭菜,所以这次阮成歌从京师带了一些食材便想亲自做一顿饭给大家吃。
闻月在厨房里帮忙,看着阮成歌跟厨娘学艺的样子,十分有趣。
“月儿,你说我要是做得不好吃怎么办?”阮成歌脸上沾了一点面粉,竟然与平日里很是不同。
闻月替她擦了擦面粉,笑道:“你这么辛苦,就是再难吃,姐夫也会甘之如饴的。”
阮成歌笑她:“你倒是有点开窍了。”
“不过我不懂,明明有很多方式可以照顾姐夫,为什么要做不擅长的厨艺呢?”闻月一边学着淘米,一边问。
阮成歌脸上挂着笑,说:“因为让喜欢的人吃到自己用心做的饭菜,是能让对方感受到爱意的最直接方式。寻常的夫妻没有丫鬟仆人伺候,便是这样一起在厨房里为一个小家忙活,吃饭是一辈子的事情,夫妻也是一辈子的。”
闻月默默不说话,低头看着手中淘米的瓢,几粒米浮在上面,她用手一拨,下面的米被扬上来,又沉下去,像她的心。
两年前,她不懂。以为做饭是顾忱的兴趣,她还说要捧场,现在突然明白,他一个锦衣玉食最尊贵的皇子,怎么会去学厨艺,是为了她。那座林里的山居,白色的猫在院墙上眯眼,厨房外有几盆三角梅,月洞旁的客房是空的,主卧室有女子的妆台,饭桌上有几道菜。脑海里突然就出现了这些碎片,那些场景从心里逃脱,在眼眶中涌出,滚烫的泪滴落进了淘米水。泪决堤,不停歇,闻月捂着眼,是发烫的眼眶。
阮成歌一转头,竟看到闻月兀自站着落泪,连忙擦了擦手,上前抱着她,轻声问:“怎么了?”
闻月擦着泪,摇摇头,带着鼻音道:“没事,别担心,我出去透透气。”
闻月坐在城楼上,冷风吹疼她的眼,也吹干了泪,她静默坐着。
城楼的台阶上站着顾惟,他站在原地,眼底有受伤、有心疼也有犹疑不决。
他见过她几次哭,几乎都是因为顾忱。在竹楼听闻与楚州二公主订亲,她发高烧,一醒来便是哭。在去岁除夕的宫里,他在门外看到她流着泪出来,还有此刻。他听阮成歌讲述经过便猜到了原因,他知道闻月是个在感情上后知后觉的人,过去她不懂的事情,当有一天突然明白,却已是回不去的时候,会更难过,他一直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想安慰她,可是脚下无法动弹,他再也不能轻松地对她说哭出来就好了。
已是局中人,如何说局外话。
顾惟没有上去,他当做什么也不知道。晚饭的时候,只有俞树声一个人真正快乐地吃完了饭,阮成歌看着闻月,为她担心,看顾惟假装无事的样子,也担心。闻月强撑着笑,在夸阮成歌的手艺,没有让饭桌安静过,顾惟时不时与她交流,就像平常一样。
夜里,闻月先梳洗上床躺着,因为心里揣着事,没有发现顾惟不像平常一样,过来与她一同躺着说话。顾惟一直在看书,直看到她睡着了,才过去,坐在床沿上看她微微皱眉的睡颜,想要伸手替她抚平,终究停在半空中没有碰到。
从那天之后,闻月和顾惟依旧每天同寝同眠,一起吃饭,只是少了亲密的接触。
在青门关过了春节,还没到元宵这天,闻月就随顾惟转移到东面直面周军的战场。一年多以前,闻月也在前线,她在后方驻扎,还没有待过真正的战时军营。
不是每天都打大仗,每次只派出几队人马跟周军对峙,打赢了往前挪几里,打输了往后退几里,一时半会分不出胜负。
正月十五,定军取了一场小胜,军营里做了元宵,庆祝节日。
闻月怕冷,夜里常在帐子里待着,这天晚上听到外面热闹得很,便也披上厚裘出来。
每走一段路就有一簇篝火,士兵和将领不分你我,围着篝火席地而坐,篝火上架着炉子,里面烧了水,水咕嘟咕嘟滚开,便下一些元宵,不过片刻,饱满的元宵滚了上来,冒出水面,就会有一个人举着大勺迫不及待捞出来,先盛给旁边的人,一圈分过去,最后自己一捞,嘴里骂骂咧咧:“怎么这么快就被你们这些人吃去了?老子碗里的都没了。”于是,旁边的人又笑着把碗里的分一些给他,碗也是喝酒的碗,吃了元宵就直接倒酒喝几口,或勾肩搭背互相吹牛,或是高谈阔论大骂周军,又或者是年轻的,只是坐着听热闹。闻月经过他们身旁,每个人都会大声问个好,闻月也笑着点点头。
顾惟在的这一处,人最多。闻月见过他身披蓑衣在河上钓鱼,见过他一身白袍在雨中下棋,见过他穿着华服在殿上议政,也见过他全身盔甲在马上奔袭。都是独立于世的他,不曾沾染人间的灰尘。
没有见过这样的他。铜盔随意扔在脚边,头上的发有些凌乱,有血迹把几缕发粘在了额前,脸上沾了血沾了灰,没有擦拭过,身上也解了甲,只穿着里面普通的黑衣,袖子上还有两处被刀划破的开口,黑衣染血,在篝火下隐约可见。他坐在沙地上,正拿长勺舀元宵出来,给旁边一个十几岁模样的小兵,小兵接了,大口吃起来,顾惟的脸上是军人那种爽朗不羁的笑,眼睛被篝火映出光彩。
闻月看得出神。
几个兵在大声聊天。“有我们将军在,迟早把那帮龟孙打回老家。”
“他们哪有老家,北方都被将军打下来了,哈哈哈哈。”
“今日打得痛快,老孙,你今天没上战场可惜咯。”“呸,我今天上了战场,晚上你还能吃到这元宵不?”
顾惟也大声说:“明日谁去前线,今天多吃点,我亲自伺候。”一群人拿着碗呼拥而上,毫不客气。
不知道谁发现了闻月,大声喊着:“夫人来了。”“夫人快来坐坐。”顾惟抬头看,果然见闻月站在人群边上,不知道她是在看着自己,还是看着人群,闻月向他走来,学他坐在地上,旁边有人递来干净的碗,闻月便端了碗,端到顾惟的面前,众人起哄:“将军快伺候夫人啊,夫人也要去打仗呢。”顾惟笑着接了碗,给闻月盛满。闻月试着豪迈地大声说话:“你们继续聊,我就在这坐着。不用管我。”大家见她一个淑女模样的夫人学他们说话,都笑起来,是善意的笑。闻月有些不好意思,端着碗呵呵笑着。这一笑,气氛又恢复到刚才的热烈,每个人不再顾虑闻月,继续聊着天。
因为太吵,顾惟就在她耳边问:“你在外面坐着冷不冷?”闻月摇摇头,也在他耳边说:“不冷,这里烤了火,暖和。”有人见他们咬耳朵,就取笑起来:“将军和夫人感情好,等战争结束了,早生贵子啊。”闻月脸上和耳朵都有些烫,不知道是被火烤的,还是因为他的话。顾惟眼底闪过一丝黯然,随即又用大笑掩盖着说:“好。生个女儿便好。”话题在他们身上停留了一会,又到别的事情上。
回到帐子里,夜已深。顾惟准备出去沐浴,闻月知道,因为她在,顾惟怕她尴尬,总是去充当厨房的帐子沐浴,避着其他人,十分狼狈。而且从厨房到帐子又是一段路,冬夜里走一趟,沾一身寒气,哪怕他体格好,也经不起折腾,每次沐浴回来,常常在帐子里待半刻,等暖和起来才进被窝。闻月今天见他身上又是血迹又是灰土,心里一紧,便开口劝道:“天气这么冷,每天沐浴完走一遭又要着凉,以后就在帐内沐浴吧。”说完吩咐人去抬了他的浴桶来。
顾惟沐浴的时候,闻月在看他的衣服,破了几处,很多地方染了血迹,有敌军的,有战友的,也有他自己的。顾惟忘了取里衣,请闻月递给他,闻月从自己的包裹里取了一套出来,边走边说:“我从家里带了几套来,给你换洗用。”走到他身后,是热气氤氲里的上半身,肩膀很宽,手臂有一点肌肉的线条,闻月别过眼,却无意瞥见浴桶里有淡淡的粉,是他的血融进了水里,闻月顾不上回避了,走过去问他:“又受了伤?”顾惟倒有些别扭,应了一声:“嗯。”闻月心里着急,问:“哪里受伤?身上有伤为什么还沐浴?”
“身上血腥味浓,怕熏到你。”
闻月背过身叹了口气,说:“你在战场上每天刀光血影,回来还要顾虑我,那我在这里便是你的累赘了。”原来他不在帐内洗澡,既是怕她尴尬,也是怕她发现身上的伤。
顾惟已经穿上了衣服,看她背影,急急说:“你不是累赘。我只是怕你睡不好。”
“若是有伤就不要碰水了,我不怕血腥味。”闻月坐在床边叠他的衣服,这里没有伺候的人,平时他们都各自独立,今天觉得他不易,不由想为他分担些什么。
叠好了衣服,闻月又去取药瓶,说:“我帮你上药吧。”
顾惟踌躇着,没有过去。他穿着锦色的绸缎里衣,脸上还挂着水珠,在眉梢上,和鼻尖上,洗去一身血与尘,变成干净的少年郎。
“怎么了?不舒服吗?”
“不是…”
闻月微微蹙眉,拿着药瓶看他。
他面露难色,只好说:“位置不好。”
闻月面上一窘,还是坚持道:“不上药会溃烂,你过来吧。”
伤在大腿后侧,二十公分长,并不浅,可见皮肉。闻月耳朵发红,但手上仍是细致地涂药,下手很轻。
为了避免气氛尴尬,顾惟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你怎么想到给我带了衣服?”
“成歌提醒了我,我想你在外面这么久是需要的。”
这对话,像夫妻了。
顾惟最近心里有事,觉得有些话想告诉她,便说:“闻月,之前我救你,都是应该的,你不用觉得愧疚,也不用报恩。”
只要认识他这个人,就好了。
“…好。怎么突然说这话?”
“从我们认识第一天到现在,就被恩人和夫妻的身份捆绑住。我想知道,如果没有这些,我们会是什么关系。”他的脸压在枕上,声音听起来有些闷。
闻月涂好了药,正在替他包扎,听到这话,手上顿了顿,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一时怔忡,无从作答。
“已经是现在这样了,恐怕你不能知道。”闻月只好敷衍着回答了。
“是啊…”顾惟有些失意地说,腿上已经包扎好了,他便翻身过来。
闻月躺到里侧,静默了一会,顾惟以为她睡着了,吹灭了烛灯。在黑暗里,两个人都睁着眼,想着各自的心思。
闻月心里不解,抱也抱过了,亲也亲了,说思考关系是什么意思呢?
顾惟却是在想,如果自己当初没有出宫游历,与她一起长大,她会不会喜欢自己。但是随即又否定了,她比自己小了六岁,自己若是在京师,等到娶妻生子了她都还是个小丫头。
“你最近心情不好吗?”闻月轻声在黑暗中问。她在感情上没有那么细腻,觉察不出顾惟有什么不开心,只是总觉得最近少了什么。
顾惟兀自沉思,没想到她还醒着,愣了一愣才说:“没什么。方才只是突然想知道你怎么看我,在身份以外。”
你怎么看我?似乎是两年前,也有人这么问过她,当时她看到的顾忱是他的难处。她怎么看顾惟呢?
竟然找不到恰当的词。闻月语塞。
“你不用急着想。以后慢慢告诉我。”顾惟佯装不在意地说。
“好。”是低低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