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霭缭绕,云海蒸腾,星光逐渐隐没在一片虚无和苍茫中,太阳的金色触须还没有舒展,宇宙尚未从混沌中苏醒,神龙家族的太子普安已经出现在练功天台上。
晨练,是他一天的开始,也是老师云阳先生规定的必修课。
天台四周云波翻涌,雾峰叠嶂,如同普安躁动不安的内心,迷茫怅惘。
今天他要照例完成老师云阳先生布置的任务:熟练掌握各种人形变幻、灵活运用多种人类语言。先生是天界的科学家,他精研宇宙规律,特别致力于光年的研究,能够预知越来越深远的未来。从起初的一百万年后到一千万年后,再到后来的一亿年,一点八亿年,范围逐渐扩大,据说不久就能达到光年之外。听先生说,他预测到遥远的二点零伍亿年至一点零四四亿年后的未来,地界可能会出现一种叫做人的生物,他们也许会成为宇宙中的强者,对于神龙家族来说,是敌是友,预言家们没有统一定论。
对于先生的孜孜不倦,普安难以理解,也不想理解。眼前为了摸不着看不见的未来物种——“人”,就要学习这些一辈子可能也用不上的知识,每天耗费这么时间,普安沮丧极了。可是碍于父王的威严和师傅的督学,他不得不例行公事,按部就班完成日课。好在天资聪颖、过目不忘,规定功课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剩下大把时间,活泼好动的他用来放飞禁锢不住的思想。
“早上好,我是普安。”普安面壁而立,稚嫩的脸庞已经初现坚毅轮廓,略带天真的眼眸黑白分明,凝视着面前突兀的岩石,举手投足彬彬有礼,一身天青色长衫随风翻飞,越发显得英俊挺拔。
岩石不语,冷对衣袂飘飘的太子。
“你有亿万年的石龄,没有不知道的事情,请你告诉我,地界一定很有趣,不像这里一样无聊,是吗?”
岩石寂然,任凭云雾拂面,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无奈地变回神龙,悻悻地摇动一下龙尾,搅得云雾跟随旋转,又随意拍打两下地面,空旷的四周发出寂寞的回应。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普安看来,就像眼前的灰色云缕一样,循环往复、无休无止。机械单调的重复和枯燥乏味的练习令他深恶痛绝。一颗灵敏跃动的心受到羁绊,而好奇和探索欲早已像天使的翅膀,飞到了遥远的地界彼端。
听老师说,地界不仅会有人,还有恐龙。这两种都是地界最可怕的动物,后者身形庞大,威力无比,前者虽然身形弱小,但智力超群。一个是现在的霸王,一个是未来的强者。作为天界的神龙,要想保持稳固的统治地位,必须掌握与这两种动物打交道的本领。他对统治地位不感兴趣,但是对遥远的地界充满神奇幻想,那片广袤大地上的各种传说,早已把他的心勾走了。
“普安,”云阳先生浑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晨课练得怎样,时间快到了,准备回课。”
听到熟悉的呼唤,普安猛一回头,只见云阳先生双目紧闭,纹丝不动,却仿佛另有一双眼睛,随时能够看清自己的一举一动。
先生一袭白衣,几乎隐没在乳白色的云雾里,正端坐在天台的另一端,凝神打坐,入定的身姿就像万年的行星岩一样稳健。普安不由得再次纳闷起来:老师的千里眼功夫为什么不传授给我呢,不然我每次双目紧闭的时候,就能看见他是不是正在监督我了。想到这儿,他大步流星地向师傅走去。
“好的先生。”他一边回应先生的呼唤,一边笑吟吟地说,“先生,不如您今天教我一个绝招吧。”
“哦?什么绝招?”
“我想跟您学练天眼,闭眼透视,一眼千里。”普安双手捂住眼睛,然后在眼前做成筒状,随即猛然朝前伸展,做了个极其形象的视力迅速发散动作,双脚配合着,有节奏地踩踏地面,仿佛早已急不可耐。
“呵呵,那可不是学来的。”云阳先生看着可爱机灵的普安,忍不住笑出声来,爱抚的目光笼罩着活泼的太子。
“天生的吗?”普安热诚地仰脸望着先生,双眉紧蹙,着急地在先生脸上寻找答案。
“需要天赋,但是更需要时间的历练和生活的积累,到一定时候,天赋禀异的特质才能展现出来,自然而然天眼大开。”云阳捋了捋飘然的胡须,“就像你现在练习功法,每天重复几个动作,好像没有什么变化,甚至有些枯燥乏味,但是一旦功夫到家,水到渠成,就会发生奇妙的变化,而现在,只是时机尚未成熟。”
“好吧,老师,我今天表现好的话,再给我讲一个地界恐龙的故事呗。”
“好啊,这没问题。”云阳先生爱怜地看着自己的学生,就像看着亲生儿子,满口答应。
“昨天我们讲到哪儿了?”普安问道,他不想提练功的事,在他的小脑袋里,始终给那些身形庞大、力大无穷的恐龙保留着一席之地,连他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痴迷于那个遥远的世界,他想像着那地界的霸主,一定和神龙家族一样活跃,又不同于规矩严格的神龙家族,那里肯定是一个既自由又鲜活的崭新世界。
“你且来看,那里有什么?”云阳先生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召唤普安来到近前,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向前方的一片迷雾撕开的空洞。
“有什么?”普安有些疑惑,眼前除了云就是雾,远处隐约的地界被遮掩得支离破碎,什么也看不清,“没有什么呀。”
“不对,你再仔细看看,云有疏密,雾有浓淡,那些云缕空洞间,其实有无数细小水珠,看得见吗?那些小水珠,凝结在一起就形成云雾,分开就消失得看不见了。”
普安沉默不语,他知道先生从来不说无用的话语,每一句里都包涵着深刻的含义。
“神龙族就像这云雾,无所不往,无处不能,就是神龙们常说起的——翻手云覆手雨。但是单独的神龙是不可能成大气候的,必须聚集在一起。来,你来打我。”
“什么?”普安以为自己听错了。
“打我,用最狠的方式。快。”
普安挥起龙拳,刚要动武,就听先生说,“不,这样打”,云阳先生竖起一根手指。
“这样……怎么打啊,会戳断的。”普安不解地望着自己的手指,以为先生又要教自己新功夫。
“是啊,一根手指会断,一只拳头却威力无比。这是为师今天教你的新功夫,自己好好想想,过一会儿,我来问你。”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先生,我明白了。”普安不等先生迈步,就朗声说道。
“说说看。”云阳先生掩饰不住内心的欢喜,欣慰地看着普安太子,宛如审视一块等待雕琢的珍宝。
“您是在告诉我抱团的力量。”普安双手环抱双肩,夸张地做了个紧紧拥抱的动作。
“这就对了,离开群体的小水滴,形同虚无。将领统帅也是这样,要明白整体的力量才具有撼天动地、无所不往的气势。单打独斗,就像单个的水滴,单独的手指,终会被湮没在蛮荒,消失在虚无,折断在意料之外。”
“我知道了,先生。”普安认真地听着,脑子却转得飞快,此时他的思绪已经飞到了十万八千里。
云阳先生继续说着,“你的父王,我们的神龙王,是个说一不二的君主,他总是从族群的角度考虑问题,所以任何时候不要违抗你父王的命令,任何命令,不要擅自破坏天界的规定,所有规定。父王和神龙家族所有成员都希望你,能成长为一位雷厉风行,一呼百应的威武君王,能够带领神龙家族走向更加繁荣兴盛的未来,这样才能抵御来自宇宙中的任何对抗力量。”
“可是先生,如果我违抗了命令,会有什么样的处罚?”普安仰望着先生,好奇地问,虽然他也曾经听说过一些离奇的天规,但是想到自己贵为太子,一定会有些什么特别的地方——普通神龙不具有的特权。
“会被贬下地界,永世不得返回天庭。”云阳先生神情严峻,一脸肃穆地说,“你虽然贵为太子,但是承担的责任要比别的族员重得多,处罚自然比别的族员更严重。”云阳希望自己谨慎的神情的严肃的态度能引起太子的重视,可是普安的反应并不是他希望看见的。
“真的吗?”普安的眼神一亮,先生的一席话,让他早已纷飞的思绪又收了回来,目不转睛地从飘忽不定的云缕间,遥望那片若隐若现的大地。
有关大地上恐龙的传奇故事,丰富了他的想像力,他被那些远古的神话牢牢攫住了,望着云层后斑驳闪现的地界碎片,浮想联翩,忽闪的眼睛里藏着无尽的灵感。
“勿以恶小而为之。”云阳先生的声音在回荡,沧桑中透着睿智,穿透心灵的警告令普安浑身不由一个激灵。
“先生,您教我的本领,我已经全部学会了,有空您就带我到地界走走呗。”普安恳切地说出萦绕在心头已久的念头。
“太子,凡事若想成功,需要有持久毅力和坚强意志,若想功夫深,铁棒磨成针,为师练功一辈子,也不敢说全学会了。功力与日渐进,不是一时之计,举毕生精力,才有几分成效。至于去往地界,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以免万劫不复。”
“好吧。”普安诺诺地说,调皮地用龙爪挠了挠龙角,眼睛却不忘记瞟着先生的表情。
“来,你把今天早晨的功课演练给我看看。”云阳先生爱抚地看着自己这个特殊学生,慈祥和期待在眼底流动。
看着渐渐长大的普安,云阳先生眼前又出现了十年前的幼年普安,神龙王的郑重托付又在耳边响起。
十年过去了,云阳先生不辱使命,悉心教导,他对普安有一种亦父亦师的感情,渐渐成长起来的太子,给了他十足的成就感。尽管看到自己雕琢的作品满心欢喜,然而他对普安的喜爱之情从未溢于言表,而是更加严格地监管督促。他知道,神龙家族的希望寄托在太子身上,自己作为太子老师,一言一行责任重大。师生二人朝夕相处,习文练武,普安沐浴着先生阳光般的温暖关怀,与先生朋友一样形影不离,朝夕相伴。
普安听到先生的命令,不再言语,只见他双手抱拳,行过礼后,走马灯般开始变幻身形,按照先生编制的教义,演练情景对话。
云阳在一旁看得真切,时而参与进来,充当对话搭档,时而与普安互动,声音抑扬顿挫,表情神采飞扬。此时,太阳已经升起,练功台上,师生二人的影子被拉长,时聚时散,相得益彰,云雾渐渐散开,一白一青的身影清晰可见,分外好看。
随着演练渐近尾声,云阳先生露出欣慰的神情,满意的赞许浮现在眼底。
“先生,我想学习变幻恐龙,能教我吗?”普安收了势,微微定神说,“如果有朝一日,降临地界,岂不是要与恐龙打交道?”
“那倒不必了,如果被到罚地界,自会变身恐龙,但是——”云阳先生特意加重语气,“不可逆反。”
好动的普安并未在意先生的语气,手搭凉棚,向下俯视,把视线竭力伸向遥远的地界下方,仿佛那里有着令人痴迷的魔力和无穷的吸引力。
“太子,你父王早已立有天规,作为天界神龙,我们不屑与地界恐龙为伍,除非犯下十恶不赦之罪,被罚下地界。你记住,作为太子,你的性命不属于个人,属于整个神龙家族。恐龙家族庞大,食肉恐龙野蛮粗野,经常为了小片地盘和小口食物而残忍厮杀,它们是个残暴的种族。我们虽然都称为龙,但是平素少有往来,所以,它们的族群情况、地域特点、分支数量等等,我们都不甚明了。那里经常冲突不断,危机四伏。没有你父王的允许,谁也不能私自离开天庭,降落地界。”云阳先生得益于常年修身练功,尽管年事已高,仍然声音洪亮,精神矍铄。
“好吧。天规。十恶不赦。嗯。”普安默默地压下内心的欲望。先生的阻止不乏严厉,也不容置疑,可是并没有斩断普安的思绪,反而撩拨得他对那神奇的异域向往不已,他几乎要跃跃欲试了。
少年多有逆反心理,勇者少有循规蹈矩。
普安暗自思忖,南天门是唯一能够降落地界的大门,但那里有神龙护卫把守,不是任何人任何时候都能通过的,必须有父王谕旨授予的通行证,他曾经听云阳先生说过,犯有十恶不赦罪行的神龙,会被从那里押送谴出天庭。
看来,要想得到父王降旨,允许自己下临地界,是绝对不可能的事,那么只有一种方式,私自外出,还要避免触犯十恶不赦之罪。
什么样的犯罪能逃避处罚?这真难倒了普安太子。
他一边思索,一边走在前往御书房的路上,忽然脚底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原来,是守护书房的白色啸天犬在打瞌睡,雪白的毛发簇缩在路中央,像一团云雾。
他灵机一动,有主意了。
一个时辰后,普安被五花大绑,出现在神龙王的殿堂上。神龙王怒气冲冲地指着跪在殿前的儿子普安,洪亮的声音中饱含严厉的指责。
“普安,你让我非常失望。来人,把这个不肖龙子贬出天界,永世不得进入天庭。”龙王的震怒似乎要使整个宝殿倾覆,在场的所有神龙,胆小的吓得魂飞魄散,胆大的也战战兢兢。
“父王,我查了律法,十恶不赦罪行中,并没有从狗鼻子里抓瞌睡虫迷倒南天护卫这一条。”普安据理力争,不服地挣扎着,企图挣脱结实的绑缚。
“逆子,还敢嘴硬,罪加一等,杖百押走!消失!立刻!马上!你们都是只会出气的木头吗?”龙王指着太子身边行刑官,余怒更甚。
“稍等——暂缓片刻——容我——咳、咳、咳——容我说一句,只有一句,咳、咳。”云阳先生像一阵旋风般刮了进来。
“尊敬的龙王,咳,念在太子年幼,少不更事,从轻发落吧。”云阳来到龙王的宝座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的这一举动,有反常态,令在场的神龙都大吃一惊,“太子一时疏忽,不知深浅,冒犯天规,全都是因为云阳疏于教导,云阳愿意替太子承担所有罪责,还请龙王开恩,赦免太子。”云阳一边跪着哀求,一边拎起因慌忙被压在膝下的自己的胡须。他气喘吁吁,心神未定,刚听到报信,就忙不迭地跑来,一路跌跌撞撞,心急火燎,一向以儒雅著称的太子师,现出罕见的衣冠不整模样。
“我正要找你,太子此次触犯天规,你有不可开脱的责任。我念在你潜心教导,十年不易,准你的要求。”
“谢龙王开恩!”云阳立即磕头如捣地,生怕龙王反悔,收回成命。
“我还没有说完,太子杖百可以免除,就由你来承担吧,也算成全了你一片心思——怜爱弟子嘛,唉,我平素很尊敬你,你也是明白人,我不再多说了,你也别再为难我,起来吧。”
“那太子?”云阳瞪大眼睛,仿佛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贬入地界,永不复返。”龙王一字一句地说,似乎每个字都在咬他的舌头。
“龙王,龙王——”云阳跪着朝前走了几步,望着龙王退去的背影,呆若木鸡。
“云阳精研宇宙规律数千年,怎还不明白我的用意?普安也是时候放出去历练历练了。”龙王内心暗道。
南天门,正午的太阳已经开始西行,师生的送别场面,令人唏嘘。
“这是为师给你的唯一一件礼物,可做护身符,也可当传唤器。若有大难,呼唤老师,不出意料,必有回应。”云阳将一块巴掌大的斧钺形法器交给普安,又不放心地亲手替他束在腰间。
“先生,放心吧,您教导我的本领,不会没有用的。”普安揉揉眼睛,也十分不舍,但他的内心更有对新世界和未知领域的向往,虽然似云阳一样伤感,反倒用心安慰着老师,依依惜别的神情里,有着深深的歉意和一丝自己都难以察觉的解脱般的轻松。
“为师一定找机会下去看你,不论遇到什么境况,一定要坚持,只要活着,就有机会,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明白,先生,我等着和你重逢的那一天。”普安恳切点头,手捂法器,郑重地说。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普安被抛出南天门,像一片羽毛,向地界坠去,飘飘荡荡,不知他此刻在想着什么,正如他不知自己即将面临的是一个怎样灾难重重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