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童年的一个梦,童年也是故乡的一个梦。
转眼父亲去世已经二十年了,在这二十年里,清云最思念的人就是她的父亲了。时间承载了许多幸福和忧愁永不止息的驶向远地里去了,消弭了一些,又创造了一些,就像这飞舞的雪花灵动的飘飞,却又消失在落地的瞬间,让人自然就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欣喜和怅然。而父亲的影像却如一幅古朴的水墨画,在雪影里愈来愈清晰了,愈来愈活了一般。
父亲是个瘦瘦的老头儿,一身古铜色的倔强镀在皮肤上,似乎让人觉得他骨子里就是这种颜色。父亲不高,矮矮的身体总是佝偻着似一棵古松。一张严肃的脸,厚厚的嘴唇,小小的鼻子总是喘着粗气,像一头不堪重负的老马,累得直喘气,却不敢再出声。父亲的眼睛却炯炯有神,但每次当清云与之对视时,却总感到一阵寒光闪过,让她不敢再看了,是威慑?是感动?还是害怕?都无法确定了。
上小学的时候清云才四岁,父亲经常去学校接她,虽然学校离家很近,而她习惯了父亲厚实的手掌牵着她走回家去,逐渐的,父亲不再接她了,也不管她心里的委屈。一次在学校被大孩子欺负了,她哭着跑回家里,把自己反锁在屋内,心里格外难受,父亲却没有理会她,等她哭够了,他才仍旧板着那张蜡黄的老脸极其严肃的说了一句话:“不要哭!女孩子要更坚强些。”
或许是哭累了又或许是这种威慑让清云感到特别震撼,她呆呆的站在原地就不想挪动身上的任何一块肌肉和骨头,只是听进去了父亲的这句话,而其深意,却是并不明了的。
父亲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却只见他做事做个不停,许多次清云能见到一个佝偻的身影塑在田里被烈日烤得像烤熟的面包外皮,夏天,父亲不穿鞋子,不戴草帽,瘦瘦的他总是得挑起那沉甸甸的金稻子,一脚脚踏在灼烫的土地上,喘着粗气疾走在田埂上,看上去那么坚实的肩膀总得扛起那沉重的打稻机,将绳索绑了,死命的往稻田拖去,绳索已扣入他的肉里,肩早就勒出了道道红白相间的血印。背着书包走在回家路上的清云却有一种莫名的惶恐,放学后与父亲一起打稻子反而成了一种幸福,至少能够让她看见了父亲浅浅的微笑。
总觉得父亲是一个悲剧,但清云知道父亲永远都不会这样认为。父亲患的是肺癌,终日咳嗽,但清云没有听到过一点呻吟,直至临终。记得每个初春的早晨,父亲都坚持起得很早,带着清云晨跑,父亲总是要跑在她的前面,可她知道父亲迈出的每一步都很艰难,当他停下来不停的咳嗽时,总是一面喘着粗气,一面对清云说:“跑,没事,以后我不在了,你也要跑下去。”而清云却看见了父亲的嘴角渗出了血。自那以后清云就明白了每一个清晨的重要,明白了勤奋的意义。从此每一个清晨都是父亲与清云的约定。父亲在病重的日子里,每天都把清云叫到书房,教她书法,教她写作,一直到深夜。一次清云写着毛笔字睡着了,被父亲的一阵咳嗽声吵醒,才发现父亲还在看她写的文章。从此清云明白了不管她的文章写得好不好,父亲都会仔细地看她的文章。也是从那时起,清云明白了文学可以庄重严肃,写出生活的内涵和意义。
清云很遗憾,她当初并不了解父亲,不了解他内心的苦闷与忧虑。直至父亲身患重病时,她才明白父亲的学识渊博,文采非凡。他是一个爱写诗文的人,爱书法绘画的人,可是他被厚重的土地束缚住了,他没有能实现自己理想,却将爱与梦交给了他的女儿。他不甘愿被命运打倒,于是,他愤恨死神,他指望着:“天无绝人之路。”在最痛苦的时候他提了一把斧子去帮邻家劈完了所有的柴,清云感到父亲比那硬柴坚韧多了……
后来,父亲的病越来越重了,医生说他活不了多久了,她和妹妹上学就成了问题了,一天,父亲带她去了村长伯伯家里,说是去拜托村长解决学费问题,那个冬天异常的冷,父亲领着清云去了村长家。那是一个冬日的傍晚,大雪纷飞,雪花裹着寒风皑皑的粉刷了整个世界,父亲披了一件黑色的大衣抬脚走出了家门,清云跟在他的身后,望见他走在风雪里显得格外肃穆,他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把头深埋在竖起的衣领里,此时,清云觉得他一定很冷。大衣的下摆在风雪中颤颤的抖动,这是父亲的背影,霎时,她觉得父亲的背影非常高大……
村长是个和蔼可亲的伯伯,见了父亲赶忙让进屋里,倒茶水,(父亲得的是肺癌,一般人家是不愿意倒茶水的。)一进门父亲就让清云跪下,给村长伯伯磕头,她老老实实的,却感觉到心里不尽的凄凉。父亲说了许多话令村长伯伯流下了感动的泪水,村长伯伯将清云扶起来,打着包票的说有他在,她和妹妹就有书读。来年开春,开学了,村长伯伯领着她和妹妹去报了名,学校校长也同意她们免费读书。果然,她们终于发到了书。回到家,清云打开书包,翻开所有的书,郑重的在每一本书的扉页都签上了她自己的名字,从此,她对书就有了一种深深的无法名说的感情,以致后来,到了初中和高中,清云的班主任老师也不知道为她争取了多少助学金,才让清云的生命里有了这样一种生活:读书。从那以后清云便一边勤工俭学,一边日夜苦读,因为她知道读书这件事,值得她用生命去践行。最终功夫不负苦心人,如今,清云获得了中国人民大学的硕士学位,并且找到了自己心仪的工作,她终于实现了父亲和她的梦想。在她心里,父亲永远活着……
生命是一杯鲜活的酒,初次尝到的是纯真,再次尝到的是沉醉,最后尝到的是清醒。但在这过程中,那些陪伴我们一起品尝这杯酒的人却永远在我们的生命里鲜活的存在着。有的在我们生命里生了根,有的在我们的生命里开过花,有的在我们生命里结了果,有的在我们生命里只留下了一个飘忽的身影,像蒲公英一般飘飞去了远方。其实有的人令我们终生难忘,是因为他们给了我们一段太鲜活的生命,这段生命值得我们用一辈子去回味,牵挂和不舍。无数个梦醒来,都未能把父亲带回清云身边,无数个日子过去,都未能让她和父亲相见,时间是一个神话,流失的回忆是春天的落叶,不甘凋落在心田,冷冷的阳光照着湖水,等着放纸船的清云的泪跌落在青山涧,就会有一颗父亲的心在青山跳动……
万能的天神,请送去清云对天堂的父亲的祝福,愿他永远安宁,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