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几天,向瑚就把有亲戚关系的汪珍和傅英等几位姑娘邀约到一起,很快就租了住房和铺面。陈策买来一块大楠木板刨平磨光,约了当地著名书法家米子和来题写匾额。室内烧了一盆大炭火,米子和飘着齐胸的银须,在炭火上烤暖了手,口咬一支狼毫蘸饱了墨,一挥而就,在披了红绸的楠木匾额上写下“女子刺绣店”五个大字。然后,放了一挂长鞭炮,将匾额挂上刺绣店门楣,就正式营业了。
刺绣店里不仅有本店人的绣品,还面向社会收购绣品,陈策和肖洪量在外面做生意又带回些外地绣品,绣花鞋、绣花帽、绣花枕头、绣花被子、绣花帐檐、绣花手绢、绣花匾额、绣花四条屏以及扇面、镜心,妇孺老幼、文人雅士所需,一应俱全。绣花鞋上都是飞蜂舞蝶的四季花草,绣花枕头上绣的多是“和合二仙”和“并蒂莲花”之类,匾额多为“富贵牡丹”或“指日高升”,四条屏多为花中四君子梅、兰、竹、菊,有时也为县城文人定绣一些“携琴访友图”或者“竹林七贤图”之类。不买成品的姑娘也喜欢到店里来看看鞋、帽、枕头、帐檐等绣花剪纸底样和购买各色绣花丝线、针架用具,店里生意称得上红火。
来店里看热闹的人很多,来得最频繁的就是老道湾的“米神医”,他几乎是每天都带着他的小女儿来店里坐坐。小女儿只顾观赏绣品,看不懂却喜欢指指点点。米神医就喜欢坐在店里和向瑚她们聊天讲故事。
这天,向瑚要他讲讲他亲身经历的辛亥革命故事。米神医说:“你别看我们辰溪地处湘西,人民的思想确实不古。辛亥革命时就出了‘湘省四杰’之一杨任。杨任就是我们这儿柳树湾人,走过去几步就到他家了。我就是经他介绍加入了同盟会。推翻清朝政府后,我是辰溪第一任国民党书记长。你们最喜欢听我说故事是不是?那我跟你们讲一件最有味的事情。”
向瑚把一杯浓茶端来递给米神医。米神医喝了茶,声音就变得更加洪亮。“我任国民党书记长时,辰溪知县勾结北洋军阀,阻挠我的革命活动。有一次,我和知县在县府门口面对面地论理,县长论理不过,想仗势欺人,唤衙役对我动粗,我凭自己的一身武功,当众将知县一掌推出丈余,众衙役见状无不纷纷退去。因此,知县怀恨在心,在袁世凯称帝时密谋一计,将我骗至省城长沙强行关进监狱,伺机杀害。一日五更天,狱卒突然来唤‘米神医’,我自知不是好事,故意不作回应,正好同狱的一个叫糜圣一的人误听为是唤他,便应声而出,结果悄悄押上刑场被斩……”米神医说完这故事哈哈大笑,说自己命大,有别人替死!
向瑚说:“杀人的事也这么乱来?”
米神医说:“这算什么?这些年来,杀错人的事我见的多哪!”
向瑚又问:“米伯伯,别人都说你为贺龙的侄儿治好了病,贺龙还送你一副对联,真有这回事吗?”
米神医说:“真有!这事说起来话长。我本来是湖南第一师范毕业,应该去当教书先生,但我特别喜欢医药学,对行医治病简直达到痴迷程度。在临床中,我自己慢慢地摸索总结出了一些医药奇术,所以,别的医生治不好的病常常找到我。当时贺龙的队伍驻扎在浦市,他侄儿重病,据说是下至沅陵、上至洪江,所有名医都请遍就是不见疗效,最后才请我去看。我一见此人既有身病,也有心病,就虚实兼顾。一方面下药治他身病,一方面同他聊天治他心病。我们谈中国前途,谈湖南的形势,谈湘西的未来,谈得很投机,不到十天,他的病即痊愈。所以,贺龙和我就成了最好的朋友,我家建新房时,贺龙还送了我一副对联。”
傅英说:“米伯,听说邮政局有一对不生育的夫妇,终年吃药都没用,是你一剂药让他们喜添贵子?”
米神医说:“他们差点离婚了。我一剂方子下去,他们连添两子。这种事多了,不足挂齿!”
汪珍说:“米伯真成送子观音了!听说你还治好一个国民党军官?”
米神医说:“那是国民党军队驻辰溪留守处一位宋处长。他久病不愈,我们县商会谢会长带他到我堂里就医,我只用了两服药他就大愈了。他送了我一副中堂,写的是:‘虽无相国位,终是治民臣。’”
汪珍说:“国民党的军官下次有病,米伯你别给他们治。他们坏!”
米神医说:“那可不行!行医不能这样!更何况世上的人没有全好,也没有全坏!国民党军官也有好有坏!我行医多年从不问身份,只看病情。曾经有个叫花子在县政府门口搂着肚子大叫痛得要命,我仔细诊了他的病,开了方,还为他煎了药送给他喝,不到一天就康复了。”
向瑚她们不仅喜欢米神医来店里给她讲这些故事,还喜欢他那个翘着一对羊角辫的小女儿。小女孩也非常喜欢听父亲讲这些故事,听得入迷时瞪着两眼一眨不眨。小女儿每次到来,都给向瑚她们带来快乐。有一次向瑚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笑着两个酒窝说:“我有两个名字,你问的是哪一个?”
向瑚说:“两个都想知道。”
小女儿跷起两个指头说:“一个叫米月娥,一个叫琳云。”
大家都为她这个稚气而认真的回答好笑。
刺绣店的生意好得大出陈策意外,陈策很高兴,也常去店里跟她们聊天,有时也讲他跟随贺龙打仗和长征的故事。陈策说,他和儿子一起长征,后来在途中分开,一年后部队会师,他和儿子才再次见面。陈策问儿子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还活着?”长征途中若干身强力壮的人都饿死了、冻死了、累死了,他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怎么还能活下来?儿子回父亲:“是首长让我们活下来的!”
陈策说:“你偷过别人的东西吃吗?”
儿子说:“没有!”
陈策说:“那你怎么活得下来?”
儿子说:“是首长把一个牦牛腿给我们几个小战士抬着,饿了就割一块肉下来用火烧着吃。”
陈策一把将儿子紧紧搂进怀里掉泪了!
刺绣店里来往人多,也就成了陈策和地下党见面的地点。
有一天夜里,陈策走后,傅英问向瑚:你看陈策这个人怎么样?
向瑚说:“他啊,木脑壳!”
傅英说:“要不要我当个讨嫌的媒婆?”
向瑚说:“他不懂这些事。”
汪珍说:“你自己跟他说过了?”
向瑚说:“鬼才跟他说这事呢!”
傅英知道向瑚在婚姻问题上受过气。她原和一富裕人家的儿子订了婚,婆家还给她做了衣服。但有一次为一件小事,婆婆错骂了她,她在婆婆面前解释了几句,婆婆说她不守孝道。向瑚赌气要回娘家,婆婆就要她脱下婆家给她的衣服。向瑚一气之下,当即脱下衣服跑回了娘家。此后,就和这家人断了婚姻关系,时过几年也不再嫁。但傅英看得出,向瑚对陈策已经有了那层意思。
13只要你是陈策
近来辰溪似乎是一片红色。一家“新知书店”里出售了大量进步书刊,有《******传》和刘少奇的《论政党》《辩证唯物主义》等,这些书影响很大,在民间已广为流传。江苏失业工读团组建了浦市镇妇女会,趁“三·八”妇女节的纪念活动,将浦市四千多妇女组织起来进行集会,号召大家投入做军鞋、献寒衣、募粮捐款,支援抗日前线,与浦市邻近的潭湾镇也积极响应,桃源女中的学生在陶蒲生等人组织下,利用赶场人多的机会,到街上多次演出《古城怒吼》等话剧,每场演出之后,总要号召群众呼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等口号。
潭湾是湘黔交界的经济和军事重镇,此处以铜山一带农民自织的家机布最为出名。铜山肥沃的沙壤最适宜棉花生长,那里的棉花好,织布女人的手艺也巧,每逢赶集日,各地商家都来采购这里的家机布,从河边街到场顶上,全镇人山人海,这里的抗日活动还影响到了周边川、黔,形势对共党越来越有利。
这肯定与****辰溪地下党有关,与陈策有关。但在陈策头上的事非常难办,他跟随贺龙多年,是久经沙场的家伙,又是辰溪本地根基深厚的知名人士,曾先后两次经营过县自卫团;加之县长也在暗中作梗,一直要对陈策下手的李司令也不能不三思而行。
正在李司令感到时局好像越来越不由国民党驾驭、越来越为一种看不到的势力所左右时,一个重要会议在他干枯的心田浇上了一勺肥水:湖南省政府改组,张治中被免职,薛岳任湖南省政府主席,新主席的“溶共”“防共”“限共”“反共”的工作方针,让李司令感到大为振奋。
李司令开始筹划“防共”“限共”和“反共”。
他的第一个目标当然就是抓捕他的心腹之患陈策。但如何抓捕陈策,抓捕后又怎么办,他不得不和政治部主任曹云溪密商。
全面部署到位后,李司令派专人通知陈策去警备司令部开会。
陈策预感到这个通知来得有些突然,联系到张治中离任和薛岳上任后的湖湘政局,他虽然爽快地答应马上就到,但送会议通知的人一走,他立即改变主意,委托涂先求代他与会。
涂先求走进司令部一看,果然壁垒森严、杀气腾腾。
李司令一见是涂先求代陈策来开会,知道失算,脸额黑如锅底。但陈策没有进网,他又还不能过早暴露真实意图,只好强忍怒容,表示热情欢迎。
涂先求解释说:“李司令,陈团长刚准备起身赴会,不料向绍轩老校长到访,他只好接待,因怕耽误了李司令的开会时间,要我来代他与会。他特地要我向你说明。有何训示,他一定照办!”
李司令听说是向绍轩到访,也不多说什么,就叫卫士给涂先求上茶。
李司令马上启动第二套方案:一边跟涂先求谈自卫团应该如何靖匪安民,一边派人立刻赶到陈策住处抓捕陈策。
陈策也料到李司令会突然来袭,把一些绝密资料毁完,刚从自卫团走出大门,李司令的人到了,陈策迟了一分钟。
陈策被捕了。
陈策说:“你们有什么理由抓我?”
宪兵说:“走!我们李司令会跟你说明!”
陈策被扭送到了李司令面前。李司令大喜,本想把涂先求也扣了,但他要在自卫团抓的人还很多,最好是先不要打草惊蛇,以便日后一网打尽。于是,就叫涂先求走人。
李司令说:“陈团长,不是说向绍轩教授来了吗?向教授呢?请他过来让我也分享点荣耀?”
陈策说:“向校长刚走。我是准备到你这儿来的,走出大门,你的人就这样对我无礼!”
李司令说:“他们是奉令完成公务!你别怪他们,要怪也只能怪我李司令!”
陈策说:“那你一定是抓错人了!”
李司令说:“只要你是陈策,我就没有抓错!你这个老共党分子!”
陈策一笑:“你把我作为共党来抓,那你真是以鹿为马!”
李司令说:“你在贺龙那里当那么大的官,你不是共党谁相信?你不是共党谁是共党?”
陈策严正一下脸色说:“共产党和国民党不一样!是共产党员不一定当官,当官的又不一定是共产党员!”
李司令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些事吗?”
陈策说:“我相信你是蓄谋已久。”
李司令说:“你说错了,我这是深谋远虑!”
这时候,湖南大学和桃源女中的学生正在县城游行,到处都在高呼:“我们既要打倒公开的汪精卫,也要反对暗藏的汪精卫!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陈策说:“你听到高墙外面的口号声了吗?那是民众的抗日洪流!你剿匪无能,抗日消极,搞我们抗日自卫团倒是很有一套本领!我身为抗日民众自卫团专职副团长,受各界人士推荐,政府任命,你有何权力抓我?”
李司令说:“这个还需要我多费口舌吗?难道你自己还不清楚吗?辰溪抗日民众自卫团专职副团长的职务你都能弄到手,我难道还不知道你陈策的厉害?既要抓你,自然不会缺少理由!要捉你这条毒蛇,我手上就不缺雄黄!”
陈策说:“县长知道你这些理由吗?”
李司令说:“你为什么不问丹山寺里面的菩萨知道这些理由吗?要是省府主席薛岳知道这些理由可不可以?”
陈策说:“你说,是什么理由?”
李司令说:“你还要问理由?你自己从实招来!”
陈策说:“你要我招认什么?”
李司令说:“你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好事,你一五一十都给我说出来!”
陈策想了想说:“那好,我就从头说起。我童年家贫,又因父母早亡,十岁辍学,只跟着爷爷一边读些杂书,一边学习谋生。我二十三岁时到长沙警察局当差。那时,我在别人手里的一张报纸上看到了孙中山在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读到了大总统在受任典礼上宣读的誓词:‘颠覆满清政府,巩固中华民国,图谋民生幸福,此国民之公意,文实遵之。以忠心于国,为众服务。至****政府既倒,国内无变乱,民国卓立于世界,为列邦公认,斯时文当解临时大总统,谨以此誓于国民。’”
李司令瞪了眼说:“你记忆力倒是惊人啊!谁要你说这些事?说后面的!”
陈策说:“好,那我说后面的。后来,我走到长沙街巷,只见男人剪辫子,女人解缠脚,还有三五成群的人在议论皇帝退位。再后来,耳闻目睹的是朝野内外似乎都还不会过没有皇帝的日子,朝廷高官各执己见、恩怨不断、任免频繁,动荡难安。社会上像漫溢着兴奋剂,到处有结社、有集会。我新到省城,对一切都感到新鲜,于是,大量阅读新书和报刊。二十八岁生日那天,我收到岳叔张定国的一封来信,说湖北黎天才师长反军阀割据正需扩军。于是,我不顾一切,欣然前往……”
李司令又打断陈策的话说:“你难道不知道我不喜欢听这些话吗?这些事不要再说了,说后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