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召薇说：“现在可不同以前任何时候！以前只有一股势力要剿灭你，现在，你和湘西王陈渠珍较上劲了，他能不想除掉你？国民党这边，你抢了兵工厂，他们真能放过你？共产党这边你不仅不肯帮忙，还压着三大队的人，最后，你到底会朝哪边走？”
张玉琳心里吃了一惊。周召薇说得对，仔细想来，自己还没有哪一边能真正靠得住。以前，他的几任老婆待他也很好，但从不会这样有情有理地劝说他。相比之下，周召薇是最识大体、最善解人意又最能帮扶他的女人。张玉琳说：“召薇，你放心！最后，我会选一条靠得住的路走。说实话，这个世界上，我自己的生死都无所谓，我最放不下心就是你！你好好睡吧。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为了让张玉琳好好睡觉，周召薇静静地躺下，两人不再说话。
但是，张玉琳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这些年跟着他的女人、孩子都受苦了，尤其是李司令的宪兵团追剿他时，把他的女人和孩子捆在村里树上先折磨后枪杀……
周召薇是他从重庆军官学校出来后，在八区永顺跟着张中宁做保安大队长时娶下的。
那时候，周召薇在永顺八中读书，刚刚十八岁。她是八中女子排球队队员，有一次，张玉琳晚饭后去学校看她们的排球赛，见她身材高挑，长得漂亮，球又打得非常顽强，就要警卫去校方打听她的姓名和身世。
周召薇出身书香门第，是学校公认的校花，尤其喜爱书法。张玉琳自从辰溪李司令的宪兵将他女人和儿子惨杀之后，也下过决心：自己如不东山再起，就绝不再娶，以免害了女人！但周召薇的确让他心动，再想想，此时再娶也并不有违誓言，自己已在国民政府里任职，不再为匪，且身居省保安司令部的第十三大队的大队长之职！这难道不是已经东山再起？
以他当时的身份向周召薇求婚，也并不有辱周家门第，只是他比周召薇大了十多岁，不知周召薇及其家人会不会拒绝；即使拒绝，他也要以最文明的方式取得周召薇的芳心。这辈子他是非娶周召薇不可！
张玉琳决心已定就跟张中宁商量，张中宁非常支持这桩婚姻，说：“玉琳，你也已过‘而立’之年，现又跟我走上了人生正道；我也知道，你以前抢进屋的几个老婆也不怎么识字，不能协助你干大事，你也不愿意带她们出现在迎来送往的场面上。既然你看上了这个周召薇，我愿意出面为你保媒。”
张玉琳有了意外惊喜！他原只想听听张中宁对他这个想法的意见，没有想到张中宁如此真情。张玉琳说：“如得张专员做媒，玉琳真是万分荣幸！”
张中宁更加情真意切地说：“你现在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我们又同宗同族同事，我不为你操这份心谁操这份心？”
张玉琳感动得眼眶潮热，“您虽非父母，但胜过父母之恩！”
张中宁说：“玉琳你言重了。论家族，一笔难写一个张字，何况你平时还敬称我老叔？论公职，你是我下级。你放心，此事我一定给你办成！”
张中宁找到八中校长谈及此事，校长说，此乃家事，需得父母同意才是。张中宁又亲自出面到周召薇门上。
周召薇的父亲比张中宁大不了几岁，美髯齐胸，却青如墨染。专员光临自然先有人报了身份和事由，无奈一肚诗书的周父却不以为然，在客厅落座后，也不搞特殊接待，只清茶一杯。
张中宁直言不讳，“我是特来恭喜周先生了！”
周先生捋捋胡须说：“张专员，不知我何喜之有？”
张中宁一阵惶然，他此前已派人向周召薇父母通报过此事，难道是前面来人没有把话挑明？张中宁转而泰然一笑，“周先生，我来是代我保安大队大队长张玉琳先生向贵府千金周召薇小姐求婚。不知周先生意下如何？”
周先生又捋了一把胡子，“现在不正在提倡新生活嘛！我既让召薇上新学读新书，又上体育场打球，自然主张她婚姻自由。只是这么一动专员大驾，外人看来倒有强娶之嫌，反为我所不乐意！”
张中宁恍然大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周先生所言极是！怪我思虑不周。日后我要玉琳亲自上门如何？”
周先生说：“还是要张玉琳先生与我女儿面谈，她若同意，我无话可说。”
张中宁一喜，“哎呀，想不到周先生如此开明！那我就回去报喜了。”
周先生说：“周某人口无遮拦，得罪之处还望专员多多谅解！”
张中宁说：“哪里哪里！周府真不愧书香门第！”
张中宁回来就跟张玉琳道喜，要他自己设法与周召薇接触。
张玉琳以前的妻子都是他看上了不管同不同意都要“娶”过来，虽然后来也有了感情，但和眼下这种先恋爱再迎娶还是大有区别。现在真要斯斯文文地去求婚，他也还真是不知从哪儿开始，总感到这是一种冗繁的磨蹭。手下有人建议：“大队长，别麻烦，到八中去把周召薇拿来，房门一关不就成了嘛！”张玉琳将大脸往下一拉，“我现在是跟着张专员身后的省保安大队长，你以为我还是当年自己拖枪的做派？万万不可鲁莽行事！”张玉琳想了想，对警卫说：“你们晚上帮我请周召薇小姐过来，就说我请他当书法老师。不要透露给她任何的别的意思！”
警卫到八中跟校长把这意思一说，校长也积极促成。周召薇一听说是给保安大队长当书法老师，就有些害怕起来，但在校长的鼓励下，还是去了。
周召薇与张玉琳一见面，就在办公室里切磋书法。显然，周召薇在张玉琳面前无法藏下她的天真和稚嫩，张玉琳请她写幅作品示范，她就先写了一幅。张玉琳连连为她点头跷着大拇指叫好之后，自己又双手执笔一挥而成两幅作品，并恭恭敬敬地请周召薇指点。两人的书法摆在一起，周召薇大吃一惊。她原以为张玉琳只是玩枪的粗人，学点书法也不过官场应景，没想到他字正笔圆、功底过人，论其书之筋骨血脉，远在她的品位之上。周召薇反倒拜他为师，“张老师，我初学书法，见笑了，请多指点！”张玉琳自然是先赞美一番，然后又认真地指出她一两处起收败笔和结构落俗。周召薇很是佩服。两人越谈越亲近，张玉琳按住自己的内心感情，倒是周召薇对正当成熟之年的张玉琳爱得迅速和猛烈。她几乎成了张玉琳门上的常客。不久，水到渠成，张玉琳终于按永顺的礼仪，用大红花轿娶回了周召薇。
自相亲相爱以来，真是如胶似漆。周召薇虽小他十多岁，但却没有娇气。他当国防第一军军长也好，当纵队司令也好，她从不仗势欺人。有一次在辰阳小学里打排球，张玉琳的几位警卫员也去看热闹助威。趁周召薇不注意时，对方发过来一球，正好打在周召薇脸上，让周召薇“吃了包子”，弄得她半天抬不起头来，牙齿流血不止，非常难受。站在一旁的警卫员马上抽枪跑过去要对发球人行凶，在场上看球的人都说，这下可惹了天祸！不料周召薇吃力地抬起头来制止警卫说：“你们要干什么？球场上的事哪用你们这样管？快下去！”
场上看热闹的人无不跷起大拇指，夸赞周召薇真是贤惠。
此事虽小，但传到了张玉琳耳里，张玉琳一直铭记在心！妻贤夫祸少啊！想起以前跟着他的女人，张玉琳越想越觉得周召薇是他的最爱，如果没有周召薇，他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更为珍贵的东西！别的都不说，单为周召薇，他也得寻条好路走！根据目前形势，共产党这边他是绝不能太得罪！如果自己走上了绝路，召薇怎么办？
尽管张玉琳静静地躺着，周召薇还是感受到他没有睡着。她说：“玉琳，你还没有睡着？”
张玉琳说：“我睡不着。你睡吧。”
周召薇说：“要你不想这些事恐怕做不到，但我要劝你先睡好，醒过来再想。大丈夫要举重若轻，处事不惊，宠辱皆亡，临危不惧！”
张玉琳搂紧周召薇说：“你说得极是，可我就是睡不着。眼下的事情真是十万火急！现在国民党兵败如泥，共产党大军已进湖南、逼近湘西。而在湘西本地，和我有杀父之仇的陈渠珍现又东山再起，省府对他封官委职，华中军政首长白崇禧又任命他为湘鄂边绥靖副司令。湘鄂边绥靖司令部的司令官是大名鼎鼎的宋希濂啊！据可靠消息，陈渠珍已在乾州秘密召开湘西善后会议，而且一连开了三天，据说，主要是解决地方武装整编和社会治安问题。虽然，我们已被陈迪光收编为长沙绥靖公署直属，但现在瞬息万变，在这块地盘上开这样重要的会议，既不请我参与，也不跟我通气，陈渠珍安的什么心？他一复出，肯定是要置我于死地！在国民党这边，我打开了兵工厂，拿出了那么多枪炮弹药散发到湘西各地，他们能不追究责任？现在国民党军队被共产党的军队打得四处逃命，没有这份精力，如国民党有朝一日占据主动，时局稍对他们有利，他们定会拿我张玉琳是问。”
周召薇说：“根据形势判断，可能还是共产党这边可靠。”
张玉琳说：“共产党这边呢，虽然我留有后路，但陈策、米庆轩肯定明白我们对他们这支队伍不安好心。再说我们自己的队伍吧，发起饷来，人数庞大得很，真正能打仗的军人能有多少？石美豪走了；龙飞天被老百姓打死了，割了头颅；熊自金死在女人身上。除了米昭英、石玉湘、李师鲁这些受过正规训练的军官外，其他的中层军官大多是训练无素，又互不服气，一旦战事发生，很可能一击即溃！眼下最为要紧的是，程潜也是‘国不国，共不共’，省里虽将我们收编，但军费又不能按时如数拨付，我们自己的银行因遭洪灾影响，又运营告急。军中不可一日无粮草！召薇啊，想起这么多事，我怎么能睡得着？你别看我白天跟下级说话底气十足，跟你说句不好听的话，现在我是四面楚歌！”
周召薇说：“玉琳，你也从来不跟我说起这些，我也是不愿过问你军中大事。既如此，你也不用一人担当这么多，你可以把司令部及中层军官召集起来，开个‘诸葛亮会议’，让大家献计献策，然后，你再定案。三个臭皮匠抵得一个诸葛亮！做官要文武并用，垂拱而治，何必劳神苦思，代百司之职役哉？退一万步说，即使决定错了，那也不是你一人之过，别人也不会只怪你一人哪！”
张玉琳想了想说：“召薇你说得对，认真开个会，集中一下大家的智慧。即使没有什么好主意，至少还可以开阔一下思路。”
周召薇说：“这个会开得越早越好。”
张玉琳说：“我抓紧吧！”
于是，两人相拥入睡。
53不能得罪杨永清
司令部办公室里，张玉琳和米昭英、李师鲁、石玉湘等人开了一上午的会，一屋的浓烟味呛出了一个决议：马上在辰溪县城召开支队长以上的人员会议。
刚散会，芷江杨永清的拜帖就递到了张玉琳手里。
杨永清六十大寿，在芷江万寿山大开山堂，特邀湘西各路头面人物和当地富商巨贾光临。
张玉琳非常清楚，这实际上是杨永清又要“踩弯”了。两年前选“国大代表”时，杨永清为筹钱竞选，已经“踩弯”过一次，张玉琳也亲眼目睹过那种场面。
“踩弯”就是大开山堂时，帮兄们应以钱财、珠宝前来献礼的暗语。杨永清现在也一定是手头拮据，或者为自己的晚年养老做好准备，才又用此一法！
这种活动，要是去的话，那绝不能轻礼。张玉琳犹豫起来，自己军务太多，又心情不好，加之要从军费里挤出一笔礼金来送人，也不无割肉之痛。于是，他跟石玉湘商量。石玉湘曾在杨永清手下当过连长，对杨永清很了解。他说：“杨永清分明是在想着法子敛财。但你不去就会得罪他。这年头像他这种人，最好还是不得罪。”
张玉琳想了一会儿，最后说：“湘哥说得对，眼下局势不利，我们还是不能意气用事，不去不行！芷江的事可不能得罪杨永清。选国大代表时，芷江的士绅派邓海凡不仅被他斗垮，最后连老命也丧在他手里！在芷江，连学者派李连章也不是他的对手。他北伐时就是师长了，玩枪、玩命、玩钱财、玩权术，都是老手！他也是后来不得上级的赏识才赌气回到芷江创建他的帮会。他现在帮会势力不小，下分内八堂大爷和外八堂大爷，大家都称他‘老佛爷’，虽已年届六旬，人枪不过三千，但靠湘、黔一带的绿林好汉无不在他面前俯首称臣，连潘壮飞也情愿做他的副龙头，龙飞天也情愿在他面前称臣。他既已下了拜帖，如各地头面人物都去，我张玉琳不去，岂非授人以无礼之柄？当下时局是多一支队伍就多一条生路，干大事者不能不考虑这些！”还有一心头之患张玉琳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他已经和陈渠珍为仇，他再不能和湘西其他地头蛇结怨！
尽管自己内外交困，但开山堂的前一夜张玉琳还是赶到了芷江县城，并送上一份厚礼。
张玉琳带上便衣警卫在芷江街上走了一圈，发现小店小栈里到处都住满了各地商贩。这些商贩都在背后说，这次“踩弯”是有人硬性摊派他们出多少大洋，弄得生意都快做不成了。当然，不带大洋的人也有，但他们都是江湖里手或者失意政客，对这些人杨永清图的不是钱财，而是人气！这些没有钱的人最愿意为他卖命！
趁张玉琳去芷江，石玉湘私下找到大伏潭陈策家里。石玉湘虽没有明说他是去打探共产党这边的形势，但陈策从他探问的情况中已经非常明白他是在急于为自己寻找出路。
陈策语气平和，非常中肯地告诉他：“玉湘，我们也是多年的关系了。你父亲、叔父在贺龙手下当营长时，我就和他们同事，在我心里，你就像我的侄儿。”
石玉湘说：“那是那是！所以我才私下来拜访您。”
陈策说：“你不应该一个人来，你完全可以找个机会和张玉琳一起来。我们正敞开大门等着你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