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琳就是要他们快一点离开,怕他们在码头上停留久了露出什么有关运尸的闲话在县城传开。刘光寺就更希望他们快走,他怕这些船老板有哪位胆大的去找军部计较昨夜的运费。如果让张玉琳知道他克扣了船工十六块大洋落了自己腰包,那可是后果不堪设想!看着这些船桅上扯起了风篷,老板们急忙开船走了,刘光寺站在河岸上得意地笑着,亲切地向他们挥手致意,心里想,自己也算没有白干!要把这么多尸体像扔石头一样地扔进河中,别说体力,光是心里这种难过也不值这几个钱!
庆贺“剿叛大捷”的仪式,按照预定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
河滩上只剩下四十具尸体和一大堆枪炮,枪炮本是暂二军自己的,但这时候已经变成了“叛军”的,成了暂二军的“战利品”。好在双方的枪炮原本都是汉阳兵工厂出来的货,谁也辨不清楚哪些枪炮是谁的。
天亮后,码头上过河的人越来越多,聚在那里看热闹的人不少,加上锣鼓喧天,县城脚下的河滩上已是一派庆贺大捷的场面。
几串长长的哨声之后,码头上的队伍变得井然有序:一面崭新的青天白日旗高高举着行进在最前面;紧随其后的是阵容庞大、衣帽古怪的鼓乐号手;接着就是那幅由几人举着的大标语:“热烈祝贺暂二军追剿叛军凯旋县城!”;接着是披红戴花的战斗功臣;再接着的是用担架抬着的四十具尸体,尸体全用白布蒙着,每一具尸体上还放上一束鲜花,抬尸队随着指挥棒抬脚落脚,走得非常肃穆;再接着是搬运“战利品”的兵丁长队,然后是正步威严的礼仪方队。张玉琳、石玉湘、县党部书记和县长等军、政要员由警卫护着走在最后压阵。他们满脸洋溢着胜利的喜悦,频频地向码头两侧的人们挥手致意。
向瑚、杨俊和女子刺绣店的人都躲在码头后面朋友家的吊脚楼上,通过临河的窗口向下俯视码头上发生的这一切。自从陈策、米庆轩和肖洪量带领队伍去龙头庵成立湘西纵队,她们就都隐蔽到了乡下的亲戚家中,这些日子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消息,只知道张玉琳和石玉湘带了重兵追剿到了龙头庵、罗子山一带,和湘西纵队打了一场恶仗,死人不少。但到底哪一边死了多少人,死了些什么人,谁也说不准。现在看见暂二军的人如此庆祝胜利,她们猜想陈策、米庆轩、肖洪量以及米庆舜他们都很难活在人世。看着看着,向瑚和杨俊的手就情不自禁地拉到了一起,抱头痛哭起来。向瑚和杨俊一哭,女子刺绣店的姑娘禁不住也都抱搂在一起哭成一堆。她们哭诉着自己没能帮助陈策他们的湘西纵队做些事情,哪怕是送上一顿饭也行;哭诉着没能去看看牺牲在罗子山上的英雄们;哭诉着没能给这些亡灵烧上一把纸钱……但她们不敢放声大哭,怕别人听见哭声惹出什么祸事,怕暂二军的人发现她们,对她们再下毒手。
暂二军在码头上庆贺一结束,她们就急着四处打听有关罗子山一仗的详细消息。
当天,由张玉琳亲自创办的《正义日报》以大标题、整版面刊登了暂二军追剿“叛军”的功绩。这一天的《正义日报》一律不要钱买,县城各处都有人散发。有人带了几份回来给向瑚和杨俊她们,她们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得知“叛军”已被打败逃往龙潭,被击毙的“叛军”有五十余人,中队长米庆舜的头颅被割下放在龙头庵码头边的杨树上示众,但始终没有看到有关陈策、米庆轩和肖洪量他们下落的文字。
向瑚把报纸放在桌上说:“张玉琳这个庆贺胜利的场面恐怕是专门做给别人看的,其实他们是打败了归来的。”
傅英说:“张家溜有人来县城卖菜说,他们那里的河滩上躺着很多穿着暂二军服装的尸体,有的用麻袋装着,有的连麻袋都没有。”
女子刺绣店的人就顺着这个话题议论起来、猜测起来。
张玉琳早就知道会有人如此猜疑,所以,他又举办了“战利品公展”。他要让事实说话,要有人证物证。于是,暂二军军部外面的小广场上展出了一大批枪炮弹药,又请人随意画了一些人头像,标明是“叛军”中的哪些人在罗子山激战中被击毙。
办完“贺捷公展”,张玉琳又不得不忙于用电台、电话、报纸和朋友传话等方式收集关于国、共双方的消息。电台广播称:程潜、陈明仁通电起义后,兵团副司令刘进、彭尉生、张继鹏、熊新民,十四军军长成刚、十七军军长彭锷、一百军军长杜鼎等共带领五个师及一个团先后逃走,实际参加起义的正规部队和地方武装大约十万余人。张玉琳听完电台的这段播音,“叭!”的一下关了收音机走到自己案前,将陈迪光赠他的那方紫檀砚盒揭开,砚池里还有些宿墨,他铺上宣纸,在青花笔洗里蘸了些水,在砚池里舔好笔,一挥而就,写下“忠义报国”四个大字,笔笔雄劲有力。这四个字他自在沅陵八中读书时就开始写,一直写了多年,但从来没有今天这样写得出神。此时他才真正相信书法之神唯有胸臆喷发才有上品!他也不想贬责程潜和陈明仁之举,他自己抢了汉阳兵工厂之后,有些日子也是日夜惶恐不安,感到无路可走,也曾接受过陈迪光的改编,投到程潜名下,也曾跟陈策喝过鸡血酒,但现在他还是跟定着张中宁!
石玉湘走进门来,一见张玉琳桌案上的四个大字,就定神看了起来。张玉琳说:“湘哥,你怎么也对书法有意了?”
石玉湘说:“不是我有意,是你今天这字写得一派好气韵!”
“此话怎讲?”
“胸有敬服之意,笔有佩服之情!作字之法唯成竹在胸尔!”
“知我者,湘哥也!”
“说说你听到了什么好消息?”
“刚刚电台报道,程潜、陈明仁通电起义后,部分将士已离他们而去。”张玉琳显出一副高兴的神采。
石玉湘脸无丝毫高兴,顺手拿起紫檀砚盖盒,指着刻在盖盒上面的字说:“此六字不可忘!”
张玉琳猛然一醒,看见砚盖上篆刻的六个字:
“后有定,可言强。”
自从陈迪光将这方砚台送他之后,他就一直带在身边,也一直放置在自己案前,此六字也几乎天天看见,怎么今天经湘哥一提猛然有了一醒?当年陈迪光送他这方砚台时的情景又在脑海里浮现出来。当年得到这方砚台可是吉兆啊!那么今天呢?张玉琳说:“湘哥,看你今天的神色倒是满腹忧愁啊!我告诉你这样的消息,你为何不高兴一番?”
石玉湘说:“有何高兴可言?一个通电就有十余万人投诚还少吗?国民党还有几个十几万人?我可要告诉你:****已在双峰和白崇禧部打过激战。双峰离我们这里还有多远?翻过雪峰山就到了我们眼皮底下!****已经批准湖南地下工委与随军南下的省委合并,成立了新的省委。眼看****直逼湘西,只要陈策他们与共军一会合,就会如鱼得水。试问,我们手里还有什么好牌可以压阵?还有何喜可言?”
张玉琳说:“现在的大局的确于我们不利,但听说白崇禧很快要来湘西,白长官可是党国的小诸葛啊!到时候,我们看看他如何坐镇湘西,如何对付共党,如何收拾湘西纵队,如何收拾陈策他们!”
72谌鸿章派人接我们来了
陈策感到罗子山生死一战,湘西纵队完全达到了打击暂二军嚣张气焰和打出湘西纵队军威的作战目的,也经历了一场脱胎换骨的成长之痛!
按照预约的撤退集合地,他率纵队大部于当天下午到达溆浦的小横垅乡,计划在此宿营一夜,等待米庆舜中队赶达后,再向龙潭转移。
陈策刚在枣树下的那块大石头上坐下,打前站的肖守训就匆忙赶来报告:“陈司令!我们不能在此宿营!”
陈策脸色一沉,“你说这里的舒乡长和你是表亲,才要你先到这里安排部队后勤。怎么现在不能在此宿营了?”
肖守训说:“这里属雪峰部队下辖的刘忠支队防区。舒乡长同意我们驻扎,但刘忠支队长坚决不让!这年头,印巴子惹不起枪杆子!”
陈策霍地站起来说:“好,那我们走!刘忠这笔账,我给他记着!”
陈策只得带上纵队在极度疲劳中绕道到偏远的水落田暂住。
吃过晚饭天就完全黑了下来,肖守谦带着最后撤退的几位战士像一串阴影来到了陈策面前。
“庆舜他们呢?”陈策迫不及待地问。
肖守谦满脸尘土,泣不成声:“报告司令:为牵住敌人,米庆舜、舒大培、米金龙、米仁满、夏国钦、周老满六人,已经牺牲了!”
坐在八仙桌边四脚板凳上的陈策慢慢站起来,立正,脱帽,低头致哀!
好一会儿他才说:“我怎么能失去庆舜呢?自从我们派他潜入敌营,他就像一颗钉子扎进敌人的心肺!我怎么能失去这么英勇的六位战士呢?是他们拼死战斗,才使我们得以安全转移啊!”
纵队的人都围在陈策周围,情不自禁地默哀起来。
陈策摸了摸八字胡说:“是啊,当时真是很危险哪!”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陈首领呢?”
肖守谦说:“他带人回去打扫战场了。”
陈策点了点头。
水落田只是偏僻小村,加之刘忠部暗里放话,不让老乡们与纵队官兵亲近,官兵们只好不打扰村民,在门外屋檐下的台阶上背靠背地过了一夜。
对于极度疲惫的战士们来说,这照样是一个安静而短暂的夜晚;对于陈策来说,这一夜比任何一个夜晚都难熬而漫长:六位烈士好像就在他眼前走来走去;还有刘忠的人如果突然来袭那将如何应对?……
天刚睁眼,陈策就如释重负地集合队伍说:“同志们,按照省工委的指示,我们部队要尽快转移到龙潭!此刻,让我们向这次在罗子山激战中牺牲的战友米庆舜、舒大培、米金龙、米仁满、夏国钦、周老满六位烈士表示沉痛的哀悼!烈士的鲜血不会白流!黎明的黑暗不会长久!胜利已经来到我们面前,我们将以大湘西和全国的解放来好好祭奠我们的烈士!”
官兵们举起枪来,要求朝天鸣枪哀悼,陈策扬起手来,把那一片枪口压了下去说:“枪声一响就要惊扰百姓!留着子弹,我们还有敌人要消灭!出发!”
纵队向龙潭出发后,陈策又有一种疑惧。昨天因为刘忠的反对,驻不进小横垅乡公所所在地,实在有些出乎陈策的意料,因为此前省工委早有指示,要湘西纵队遇到特殊情况时向龙潭的谌鸿章这边靠拢,谌炽到龙头庵时也说过,谌鸿章答应接应和支持,加之战前又几次派人前来联系,结果这一切都不尽如人意。虽然辰溪的第一个****地下党支部——龙头庵党支部是由溆浦地下党发展起来的,辰、溆两边的****地下党一直保持着较好的联系,但谌鸿章对湘西纵队的到来是否做好了准备?他能顶住龙潭地方武装的干扰吗?到了龙潭又会是一种什么结局?这一切还是让陈策心里的那块石头落不下地,他非常担心谌鸿章这边再有变故。
谌鸿章是晚上才得知湘西纵队转移到小横垅的。
谌鸿章住在四益绸缎铺。四益绸缎铺的老板姜定耀刚准备打烊,雪峰二总队派人来报:“小横垅刘忠支队来电:湘西纵队与暂二军在罗子山发生激战,湘西纵队已撤退到小横垅进入刘忠支队防区,向承祖请谌鸿章去司令部商量对策。”
姜老板马上上楼到谌鸿章的住房里面呈这一情况,并建议他督促向承祖电令刘忠派部全力支援。谌鸿章心事很重地说了句“我知道了”,就走出门去。
姜老板望着谌鸿章的背影,一直等着他带回好消息。可等了两个钟头,谌鸿章才匆匆回到店里跟姜定耀说:“刘忠这个家伙,他不仅不援助陈策他们,还不让他们进入他的小横垅防区,只允许他们绕道去水落田宿营一夜。向承祖对刘忠这些做法,看来也是听之任之。定耀,这支队伍真正是我们自己的武装。今天是来不及了,你明天一早赶去迎接他们!如果部队打散了,你就在那里住一天,做好收容工作,然后接他们到我们龙潭来!”
姜定耀心里一痛,说:“问题肯定不光在刘忠身上,向总指挥肯定也没有布置到位。好!我明天一早就去迎接我们自己的武装!”
龙潭镇上的狗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叫了一阵,是对着姜定耀他们五个黑影叫的。姜定耀带上四名便衣手枪小分队出发了,往水落田方向赶去。
眼前的黑夜像雾一样地慢慢散去,天越走越亮,小分队也越来越走进莽莽的绿色。
走到山岔溪时,最前面的姜必桃突然溜回来报告:“前面发现情况!”
姜老板命令:“马上埋伏!”
五人迅即在深深的绿色里消失。
那边的队伍很快走到了姜老板眼前,他一眼便看到走在最前面的是在溆浦中学读书时的老同学刘本禄。他把手枪一收,往下一溜就在路中间站住。刘本禄也一眼认出他来了,嘶哑着嗓子大声叫道:“老同学,我差点儿就见不到你了啊!”两人紧紧地拥抱了一阵。
姜定耀说:“知道你们这一仗打得很苦。大家辛苦了,大家辛苦了!我是谌鸿章派来迎接你们的。”
站在一旁的肖守训一边握着姜老板的手,一边欢跳着朝队伍挥手,把这个喜讯转告给了大家:“同志们,谌鸿章派人接我们来了!谌鸿章派人接我们来了!”
肖守训在小横垅乡为纵队求援受挫和与刘忠的反复较量中,预感到了湘西纵队未来的艰难,因此也就十分担心湘西纵队撤退后的安危,现在终于见到谌鸿章派人来接,自然高兴有余。
喜讯像一场春雨,把人人脸上都淋得像盛开的鲜花,队伍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了前进的步伐。
姜老板要三名便衣枪手在前面带路,自己和另一名便衣枪手等待陈策的到来。
对于陈策,姜老板想见已久!这些年一直听说陈策的大名,就是没有见过面,今天终于要实现自己的夙愿了。
大部队的后面走来三个人,走在前头的谢斐然,走在后头的是肖洪量,中间那位长者就应该是陈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