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早已掌灯,此时混着从外面照进来残照,一片灿烂,却温暖不了赋云剑一般的目光。
“啪”地一声,碗盖落下。
皇上令所有人退下,将手肘靠着一旁的圆桌上,凝视着她问:“怎么一回事?”
赋云向前跪行一步,再拜道:“臣妾还记得陛下在酒楼里说过,我姐姐死前,宫女是替她卸过妆,散开过发髻的。可是死后的尸身上,却特意簪上了一根宫女早上为她簪的簪子!”
“朕是说过。”皇上清秀的脸沉了下来,目光幽幽地睨了梁思让一眼。
梁思让亦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发现,他们的这段对话从一开始就将自己隔离了出去。
他不知道,他们几时在酒楼里见过面,还说过这番话。
他们说的那个人,是她的姐姐,他的丈夫,却与自己没有多少关系……
可他还是暂且按下所有心绪,专心地听赋云说下去。
“陛下猜测,也许是火起之时,她顾忌颜面,不愿披头散发出来。要不然就是想靠这根簪子,告诉陛下些什么。可无论原因到底是哪一种,都是依据火起之时姐姐尚且活着这一事实!”
“不错,有什么问题吗?”皇上回想起,她一进来说的是替姐姐伸冤报仇!
有泪水在赋云眼中汇聚,她极力压制着道:“可是,臣妾却可以证明,火起之时,我姐姐就已经死了!”
梁思让震惊地道:“赋云,你说什么?”
赋云转头望着他,哭着道:“我可以证明……让那些人把木板送进来!”
梁思让脑中混沌一片,只好抬头望了皇上一眼,见皇上将头点了一下,也就照赋云说的,令侍卫将木板送来,并在赋云的吩咐下照原样拼好。
皇上走过去细看,清晰地看到上面有一个人形,还有一股诡异而恶心,叫人不敢深思的气味!
人形之上,沾着从上层木板缝隙中漏下去的黑灰,一道又一道,像监牢一样,将人形封印、禁锢,永不超生!
“这是……”英明睿智如皇上,骤然看到这个也大吃一惊。
赋云望着那个人形,垂泪道:“这是我姐姐……”
皇上与梁思让都是一惊!
“这些木板是临照殿水榭地面所铺的夹层。在许多仵作验尸的书上都有记载,人若被焚会有油脂渗出。我姐姐在临照殿水榭被烧死,油脂渗到这一夹层上,以至于有了一些图案,这本不奇怪。可奇怪的就是,这图案怎么会是一个如此清晰的人形!”
木板上的油脂竟是和月的!
皇上只觉得一股气往心口上冲,难受得几乎要吐出来!
他连忙转过身,抓住桌子边缘,颤声道:“你怀疑什么……”
“陛下!”赋云又重新跪下,“即便我姐姐在火起前喝了安神的药,体力有些不济,但她既然有力气为自己戴上簪子,便足以证明她当时还是有挣扎的力气的。如果是活活被烧死,人必要挣扎,在挣扎过程中肯定会在很多地方留下油脂。可臣妾已看过了,竟然只有这一块!这便说明,我姐姐被火烧时一直蜷缩在一处!她极有可能,在火烧之前就已经被杀死了!”
这推断有理有据,令梁思让脑中“嗡嗡”地响了一阵,巨大的悲痛在他体内震荡!
原来并不是和月没有尽力呼救、逃命,而是她早就被人杀了!
“皇兄!”梁思让目光如剑,一字一句地道,“竟然有人敢如此谋害她,还请皇兄一定要彻查!”
皇上闭着眼,长舒一口气,终于平复了胸口那股恶心之意。
“朕……一定会的!”皇上转过头,眼睛里含着方才因为不适而涌出的泪水,“赋云,朕答应你,一定会为你姐姐伸冤报仇!临照殿就先不拆了,你可以随时进去查看。”
尽管心中悲伤无比,但见皇上如此鲜明的态度,还是让她又是高兴又是欣慰。她含泪而笑,长拜道:“臣妾谢主隆恩!”
皇上又望一眼木板,仿佛不忍似地连忙转头,长叹一声道:“你怕是也累了,这会儿就先下去休息吧。五弟,你留下,朕还有话对你说。”
赋云心中一片激荡,也正想再去查看一番,也便让人带着木板,仍旧跟自己回到临照殿。
待她走了,皇上仿佛难以忍受殿中气味,急匆匆地来到窗外,大开着窗子,望着天边只剩一线的残阳,在心里苦笑道:“小神医啊小神医,原来你不只看了疑难病例手札,还看了许多仵作与验尸的书……”
梁思让哪知他心里想些什么,满脑子还是方才的事。
他有太多太多的疑问了……缓缓走到皇上身旁,皇上的一句话,又为他添了无数疑问:“看来,和月是真的没死!”
梁思让震惊了许久,仿佛忘记了话该怎么说。
过了很久,待想到发问时,几乎连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皇兄……什么?和月……不贤妃娘娘不是……”
“那个人形极有可能不是她!”最后的霞光血一样鲜红,落进了皇上黑幽幽的瞳仁里,“如果真的有人杀了她,再焚尸,又何必特意将簪子簪在她头上。这枝簪子倒像是在极力证明她的身份,生怕有人不知她是和月似的。”
梁思让脑中一亮,不由得道:“对啊……”
皇上正视着他道:“一具被烧得看不出面目的焦尸,发上簪着一枝表明身份的簪子,凭着这两样,你能想到什么?”
梁思让想到了一个难以置信,却又高兴得发抖的可能:“和月没死,她诈死离宫!”然而他很快就又皱起眉头来,“不……不可能,皇兄不是从一开始就查过,宫里并没有别的女子失踪。那具尸首若非和月……贤妃的,又会是谁的呢?贤妃若要诈死,肯定需要有个尸首代替自己啊!”
“代替她的尸体也可以从宫外秘密运来,只是眼下还不知道是如何运来的罢了。”
“可是……”梁思让还是不敢相信,“贤妃娘娘怎么可能这么做?她没理由这么做!”
皇上眸中明明灭灭,唇边的苦笑恍若寒霜,凄然道:“她有理由,虽然朕知道得不是很清楚……但在和月与朕成亲后,朕很少看她笑,总是担忧而悲伤的样子……”
“怎么可能……”自从和月与皇上成亲,梁思让在皇上面前从不提她,也不提三年前的往事。
他没有想到,和月的生活会是这样!
“朕曾以为她是不愿跟着朕,可是她说不是,她说她从不后悔选了朕……”皇上苦笑道,“朕信了,然而现在看来,朕还是不该信的!”
梁思让细细一想,连忙道:“也许她是被人胁迫,也许她有难言之隐……若是她真的为了离宫而诈死,这么长时间,一定要去找自己的家人啊!可是她没有!皇兄,真的没有!”
“所以朕想请你赶快找到她!”皇上郑重地道,“这件事,她若是被人胁迫的,那么胁迫她的人得有通天的本领,才能视宫墙为无物,且居心叵测而险恶。她若不是被人胁迫的,这样的罪名足以诛她九族!所以无论哪一种情况,都不宜为外人所知,你一定要秘密调查,最好连赋云也暂且不要告诉。”
梁思让点点头,心头却是一阵茫然:“若是找到了她……若是她自己愿意的,皇兄会治她的罪吗……”
皇上眸中寒光一凛,转瞬又黯淡下来,变得哀伤而无奈。
他沉吟良久,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后道:“若真是这样,那肯定是因为她当初选错了人……朕,会让她再选一次!”
梁思让心头一振,不敢相信一切真的有可能重新开始……
“若她选你……”皇上犹豫着良久,做了一下艰难而大度决定,“朕……会成全你们。”
若她选你!若她选你!
梁思让想到在空明山上,那只覆在自己额头上的清凉小手,那身藕荷色的衣衫,那枝被自己强行摘下的玉簪……
她没死!甚至还有可能重新选择他!
他此生最大的遗憾,竟然有了转机!
他久久沉浸在震惊里,待回过神来,猛然想到:若这一切都成了真的,赋云该怎么办?
最后的光辉被收尽,梁思让脑中也一点点冷下来。
他郑重地望着皇上,将想清楚的事情说了出来:“当初和月是心甘情愿选了皇兄。我再怎么不甘心,我与她也都已经错过了。我现在已经娶了赋云,就该一心一意对她好……”
“若是和月就是又选了你呢!”皇上猛然打断。
梁思让本已平静下来的内心,瞬间又起了涟漪,那些本已沉淀下来的心事,又一点点漾了起来,漾了起来……
他说不出话来。
皇上便道:“先找到她再说吧。你先回吧!”
梁思让怔着站了一会儿,才施礼告退。
才刚走几步,皇上又唤住他道:“刺客的事,你做的很好。原是朕大意了,竟找了身份有破绽的人。但你要小心,老四干得出那种事。”
梁思让见他毫不责怪,说得磊磊落落,心头一阵感动,转身跪道:“多谢皇兄百般替臣弟着想!”
皇上淡淡一笑道:“这是自然,你可是朕的五弟。朕的许多事,都需要你担着。”
“臣弟必然歇尽所能!”梁思让再拜一下,退了出去。
回到观云阁时,天已经黑透了。赋云从狂乱的思绪中平复下来,心中的宁静却令她愈发觉得不安。直至看到梁思让,才长吁一口气,略略安心。
折挫半日,两人都没有吃东西,便一起用了一些宵夜。
是夜,自然又是同床共寝。
待到躺到床上,赋云才问:“陛下留下你,是不是问你光王的事?”
梁思让却没有回答,沉默着望了她一眼,眼睛里蒙着层水雾,迷离又轻柔,缠绵且不分明。
“是不是?”赋云又问。
梁思让却问:“赋云,你愿不愿意跟我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