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连忙将两柄鎏金镂空花鸟银提炉提到皇上身边,好让暖意能烘着皇上。
皇上挥了下手道:“不用了。你们退开一些,容朕与昭王从容说会儿话。”宫人们无声地退开几步。
梁思让道:“这里离甘露殿颇远,不如皇兄到观云阁用些热食?”
皇上却只是静静立在滴水檐下,扬起头来。
天上一点星子也无,黑得如一滩墨汁。
两人立在殿外,还能听到寝殿内嘈杂的声响,和紫璎时不时发出的痛苦喊叫。
皇上听着,不忍地将头一低,哑着声音道:“其实朕,还是很喜欢紫璎的……”
梁思让只觉得他的这句话里包含了无数的遗憾,心头大感不吉,便立刻道:“昭仪与皇子定然都能平安无事!”
皇上转过头望着他,摇摇头道:“她有孕才七个月,太险了!”
梁思让只好安慰道:“臣妾虽不懂生孩子,但也听说,有人怀孕六个月便将孩子生了下来,而且孩子后来长得很壮实。况且,现在松年先生又在,一定会没事的,请皇兄放心!”
“但愿吧!”皇上长叹一声。
借着屋檐下挂着的灯笼,梁思让看到皇上眼下一团乌青,眼角下垂着,满面颓败!
他在那一瞬间感觉,皇上在骤然间老了许多!
皇上的长相,本是他们兄弟中最显年轻的,清秀的眉目,瘦而白皙的脸庞,眼下一滴泪痣,摒弃了岁月想往他脸上加注的风霜。
虽然二十多岁,也总像是一个少年。
少年与老,明明差了无数的岁月啊,怎能在一瞬之间完成呢!
梁思让不能不惊心!
好在,转瞬之间,皇上微仰了头,侧脸的轮廓依然有着好看的起伏,与他白皙的肤色相称,仍然有那种春日山峦般的清秀感。
他失神而落魄地道:“朕决意,待紫璎产下皇子,便立刻立为皇太子!”
梁思让大吃一惊,连忙转头往殿内一看,估摸着皇后应该是没有听到,便立刻走到皇上身边,低声道:“请皇兄到观云阁用茶点!”
他的语气是坚决的而严肃的,皇上一听便醒转过来,往大殿方向看了一眼,徐徐走出了玉照宫。
出了宫门,转过身回看,才觉得天差地别。
里面是生与死的博弈,外面却静到了极点。
往日还有清溪的流动声,可是现在清溪也结了冰,只剩下了风声刮过树梢,穿越石洞,以寒冷以力量一次又一次折磨着世间……
宫人远远地跟着,皇上听着这声音,心中觉得十分不祥。
待到了观云阁,梁思让命人端了热茶点,遣散所有人,皇上才又道:“紫璎若能平安产下这一胎,朕会封她为丽妃!立她的孩子为太子!”
此时并无外人,梁思让便直言道:“皇兄还不到而立之年,此时立储君,为时过早!”
皇上却苦笑着摇摇头道:“不早了……早一些立储才好。五弟,待到将来,朕的太子即位,你会不会忠心辅佐?”
梁思让忙道:“臣弟一定会忠心辅佐皇兄,待到皇兄百年之后,臣弟怕也时日无多。也就不能辅佐太子了!况且,皇兄实在不宜此时立储。皇兄与皇后都才二十几岁,日后还会诞下嫡皇子的。”
皇上却惨然一笑道:“嫡皇子又有什么好的……”
梁思让却深知,皇上就是嫡子,一出生便是众人心目中的储君,皇上也因此,自小就以嫡出身份自持。
梁思让还以为,他也会很看重嫡庶,却不想竟说出这么丧气的话来……
“皇兄!臣弟知道你心疼凌昭仪,但立储之事还是要三思啊!”梁思让知道皇上不是一个会说笑的人,便苦苦劝道,“过早立储,对小皇子和凌昭仪都没有好处。皇后母仪天下,贤淑有德,可是皇兄却不等她诞下皇子便立储,这让皇后及皇后母族如何自处?他们定然会视凌昭仪与小皇子为眼中钉、肉中刺啊!”
皇上不禁怔住,望着梁思让英挺的眉目,意味深长地道:“五弟原来也有这般韬略……”
梁思让心头一凛,只觉得他话中有话,也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皇上沉吟一阵,又道:“即便现在不立储,朕也绝不会效仿先帝。”
先帝在位时,从未颁旨立储君。
即便当年皇上一出生,先帝就像对待皇太子那般精心抚养,延师教导。可是,先帝就是没有正式下那道让皇上能名正言顺入主东宫的圣旨!
时间一长,大梁内外未免以为太子之位极有可能旁落。
先帝又在其它皇子长大初露英姿之时,开始厌弃他的皇后。而且,待先帝到了晚年,对静王的喜欢早已超过了对皇上的。
当时,就算是最无心夺位的梁思让,也觉得静王多半要成为太子了。
只可惜,他做下一桩糊涂事,自绝前程。
想到往事,兄弟二人都不禁沉默下来……
许久,皇上才含恨道:“当初,父皇若肯早早立朕为太子,让静王、光王那起子人早早地死了心,也就闹不出后来那许多事了!”
梁思让亦不禁在心中暗叹,心道,若当真如此,那该多好……
他眼前浮现出父皇临终前情形。
当时,原本只有皇上在先帝寝殿内。
梁思让和其它皇子立在外面等着时,光王还在人群中恨恨地看着他。而后,听得殿内的皇上哭着喊“父皇”,众皇子便都涌了进去。
病榻上的先帝,早已是奄奄一息。
众皇子一看这样,也都呆滞片刻,而后才都喊着“父皇”哭着跪下。梁思让尤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不敢想像,父皇此时听说静王死了,会是怎样沉痛的心情……
因而,他一直不敢抬头。
直到觉得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身上,才将头缓缓一抬,看到先帝哆哆嗦嗦地抬着手指向他,清亮的眼睛里分明含恨,又蕴着无限哀婉。
梁思让看到父皇这样,心头一酸,不禁挪动膝盖,想要到父皇身边去,却听到父皇这时喊道:“逆子!逆子!逆子——让儿你……”
这个“你”字的音,刚发到喉头,就梗在那里了。
先帝清亮的眼睛一滞,变得浑浊,竟就这样驾崩了!
天地间,只剩下嘹亮而不甘的三声“逆子”……
“如果没有那些事,我就不用去找陈念信。静王兄就不会死,父皇也不会……”梁思让握紧手中的茶杯,只恨它不是酒。
皇上悠悠地喝完一口茶道:“你后悔了吗?”
梁思让忙道:“陈念信咎由自取,臣弟没什么可后悔的!只不过,臣弟偶然也会怀疑真是有人冤枉了他。可是又有静王妃的证言……”
“静王妃的证言……”皇上念这句话,嘲讽似地一笑。
梁思让并未察觉,只是紧紧捏着茶杯道:“父皇到了天上,肯定也就知道了真相了!他会原谅我么?”那三声“逆子”始终是刺他最深的利剑。
皇上望着他满是痛苦而悔恨的脸庞,却不禁笑了起来。
极为高兴的样子……
“皇兄……”梁思让不解地望着他。
皇上收住笑意,便又有无尽忧愁笼下,有些酸楚地道:“五弟,你得到了一切,受这点罪算什么呢!你这是在抱怨谁呢!”
梁思让一怔道:“臣弟没有抱怨谁!”
“没有吗?你不是在埋怨朕么?”
梁思让吓得脸色都变了,忙道:“臣弟不敢。臣弟我只是恨当初没把事情处理好,若臣弟能将陈念信好端端带回去问话,静王兄也不必那样,事情就会是另一番模样。”
皇上靠在椅背上,神色幽远地道:“那你知道,陈念信当初为何会不顾一切地反抗吗?”
梁思让道:“他的确刺杀了皇兄,自知跟臣着回去是死路一条?”
皇上却将头摇了摇,淡淡一笑道:“你既然已经为这件事痛苦了这么久,那么告诉你也无妨……”
梁思让心里一跳,心中迷茫一片,其实并不知道皇上到底要告诉自己什么,可心头却已经狂跳起来,觉得那一定是一个极大的秘密!
皇上倾身望着他,脸上有一股戾气,语调沉沉地道:“在告诉你之前,朕想让你明白……朕从小到大最恨别人跟朕抢!”
仿佛有一枝冷箭刺了过来,梁思让眉心一跳,心里更是“腾”地一声!
他想,我从未跟你抢过什么啊!
“你当初病重……”皇上眼中掠过一丝哀伤,“朕是一片真心要救你。可你……”
梁思让心中又“通”地一声,想到那时他的确跟皇上抢过……
可那时,赢的人是皇上!
即便是他赢了,跟他争抢过的人,也不能被原谅吗?
梁思让脑中念头转了几转,只怕他提起赋云,于是连忙跪了下来道:“皇兄!臣弟从未有过争位之心。当初,承蒙皇兄看得上臣弟,肯让臣弟陪在皇兄身边,臣弟便想……皇兄只要有任何差遣,臣弟万死莫辞!”他坚决地说着,可是心里却在发着抖,只求皇上不要提起赋云,千万不要提起!
当初,皇上说,他们那是君子之争,无论输赢,仍是兄弟。
他不能指责皇上失言,却也没法不计较皇上对赋云存着这般心思!
时间仿佛凝滞住了,他能明显地感觉到有汗水正在额头上凝结……
皇上的衣裾一动,他要发话了!
这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陈元跪在门口,激动地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皇长子平安落地了!”
皇上按着桌子站了起来,颤声问:“凌昭仪如何了?”
“这……”陈元怔怔地道,“奴婢听到玉照宫内传来儿啼声,便赶了过来!”
皇上只怕他是报喜不报忧,抬步就往玉照宫去。
他走得衣襟带风,陈元一路小跑才能勉强跟上。
夜还是那样静,头顶的天空黑得像是能滴下墨汁来,喜与忧被这夜色包裹得严严实实。
皇上的脸色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白,像是月色下的霜雪。由于走得甚急,他不禁喘起气来,“呼呼”的喘息声在静夜中缓缓散开……
终于,玉照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