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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执政前之荆公(三)

荆公于仁宗嘉祐三年,提点江东刑狱。使还报命,乃上书言事。此书虽谓公之政见宣言书可也,后世承学之士稍治国闻者,虑无不尝诵公此书。今不避习见,更全录之,略为疏解,备论古经世者省览焉。

臣愚不肖,蒙恩备使一路。今又蒙恩召还阙廷,有所任属,而当以使事归报陛下。不自知其无以称职,而敢缘使事之所及,冒言天下之事,伏惟陛下详思而择处其中,幸甚。窃观陛下有恭俭之德,有聪明睿智之才,夙兴夜寐,无一日之暇,声色狗马观游玩好之事,无纤介之蔽,而仁民爱物之意,孚于天下,而又公选天下之所愿以为辅相者属之以事,而不贰于谗邪倾巧之臣,此虽二帝三王之用心,不过如此而已。宜其家给人足,天下大治。而效不至于此,顾内则不能无以社稷为忧,外则不能无惧于夷狄,天下之财力日以困穷,而风俗日以衰坏,四方有志之士,諰諰然常恐天下之久不安。此其故何也?患在不知法度故也。今朝廷法严令具,无所不有,而臣以谓无法度者,何哉?方今之法度,多不合乎先王之政故也。孟子曰:有仁心仁闻,而泽不加于百姓者,为政不法于先王之道故也。以孟子之说,观方今之失,正在于此而已。夫以今之世去先王之世远,所遭之变,所遇之势不一,而欲一一修先王之政,虽甚愚者犹知其难也。然臣以谓今之失,患在不法先王之政者,以谓当法其意而已。夫二帝三王相去盖千有余载,一治一乱,其盛衰之时具矣。其所遭之变,所遇之势,亦各不同,其施设之方亦皆殊,而其为天下国家之意,本末先后,未尝不同也。臣故曰:当法其意而已。法其意,则吾所改易更革,不至乎倾骇天下之耳目,嚣天下之口,而固已合乎先王之政矣。

(按)今世言政者,必曰法治国。夫国固未有舍法而能以为治者也。而中国儒者讳言之,惟以守祖宗成法自文。彼其所谓祖宗成法者何?袭前代之旧而已,前代又袭前代之旧而已,数千年来,一丘之貉,因陋就简,每下愈况。其以政治家闻于后者,不过就现有之法,综核名实而已。更上焉者,补苴罅漏而已。其一倡变法之议者,惟汉之董子,其言曰:若琴瑟不调甚者,必改弦而更张之,乃可鼓也。似矣,夷考其条理,则仅在改正朔易服色。夫正朔服色之细故,必非有关于治道,甚易明也,故董子非真能变法之人。而汉武之志不及此,又无论也。自兹以往,则更未闻有人焉。能以制法之业毅然自任者也,盖由以至诚恻怛之心忧国家者。既旷世不一见,即或有之,而识不足以及此。彼其于国家之性质,盖未之知,曰国家者则君主而已,凡法度皆为君主而立也。夫使法度为君主而立,则以数千年霸者之所经验,固已日趋完备矣,其不必改弦而更张之也亦宜。呜呼!三代上勿具论,秦汉以后,其能知国家之性质,至诚恻怛以忧国家者,荆公一人而已。其忧之也既诚,痛心疾首于国家之淹滞而不进化,国民之憔悴而不发达,反覆以求其故,若穷河源以达于星宿海。于是敢为一言以断之曰:患在不知法度故也。呜呼,尽之矣!虽然,论者或以公之诵法先王也,则或疑之为保守家、理想家而不达于今世之务者。顾公不云乎,法先王者法其意而已,以今世术语解之,则公之所谓先王,非具体之先王,而抽象之先王也。更质言之,则所谓先王之意者,政治上之大原理原则而已。夫公之变法,诚非欲以倾骇天下之耳目嚣天下之口者,而竟骇焉嚣焉,则非公之罪矣。

虽然,以方今之世揆之,陛下虽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合于先王之意,其势必不能也。陛下有恭俭之德,有聪明睿智之才,有仁民爱物之意,诚加之意,则何为而不成,何欲而不得?然而臣顾以谓陛下虽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合于先王之意,其势必不能者,何也?以方今天下之人才不足故也。臣尝试窃观天下在位之人,未有乏于此时者也。夫人才乏于上,则有沈废伏匿在下而不为当时所知者矣。臣又求之于闾巷草野之间,而亦未见其多焉,岂非陶冶而成之者非其运而然乎?臣以谓方今在位之人才不足者,以臣使事之所及,则可知矣。今以一路数千里之间,能推行朝廷之法令,知其所缓急,而一切能使民以修其职事者,甚少。而不才苟简贪鄙之人,至不可胜数。其能讲先王之意以合当时之变者,益阖郡之间,往往而绝也。朝廷每一令下,其意虽善,在位者犹不能推行,使膏泽加于民,而吏辄缘之为奸,以扰百姓。臣故曰:在位之人才不足,而草野闾巷之间亦未见其多也。夫人才不足,则陛下虽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以合先王之意,大臣虽有能当陛下之意而欲领此者,九州之大,四海之远,孰能称陛下之旨以一二推行此而人人蒙其施者乎?臣故曰:其势必未能也。孟子曰:徒法不能以自行。非此之谓乎?然则方今之急,在于人才而已,诚能使天下之才众多,然后在位之才,可以择其人而取足焉。在位者得其才矣,然后稍视时势之可否,而因人情之患苦,变更天下之弊法,以趋先王之意甚易也。

(按)法治固急矣,然行法者人也,制法者亦人也,故公既以法度为本原,又以人才为本原之本原,夫法治国固以大多数之人民为元气者也。此公之意也。

今之天下,亦先王之天下,先王之时,人才尝众矣,何至于今而独不足乎?故曰:陶冶而成之者非其道故也。商之时,天下尝大乱矣,在位贪毒祸败,皆非其人。及文王之起,而天下之才尝少矣。当是时,文王能陶冶天下之士而使之皆有士君之才,然后随其才之所有而官使之。《诗》曰:“岂弟君子,遐不作人。”此之谓也。及其成也,微贱兔罝之人,犹莫不好德。《兔罝》之诗是也,又况于在位之人乎?夫文王惟能如此,故以征则服,以守则治。《诗》曰:“奉璋峨峨,髦士攸宜。”又曰:“周王于迈,六师及之。”言文王所用文武各得其材而无废事也。及至夷、厉之乱,天下之才又尝少矣。至宣王之起,所与图天下之事者,仲山甫而已,故诗人叹之曰:“德□如毛,维仲山甫举之,爱莫助之。”盖闵人士之少,而山甫之无助也。宣王能用仲山甫,推其类以新美天下之士,而后人才复众。于是内修政事,外讨不庭,而复有文武之境土。故诗人美之曰:“薄言采芑,于彼新田,于此菑亩。”言宣王能新美天下之士,使之有可用之才,如农夫新美其田,而使之有可采之芑也。由此观之,人之才未尝不自人主陶冶而成之者也。

(按)是说也,近世曾文正公宗之而加引申焉,其言曰:“今之君子之在势者,辄曰天下无才。彼自尸于高明之地,不克以己之所向转移习俗,而翻谢曰无才,谓之不诬可乎。十室之邑,有好义之士,其智足以移十人者,必能拔十人中之尤者而才之。其智足以移百人者,必能择百人中之尤者而才之。然则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非特处高明之地者然也。凡一命之上,皆与有责焉者也。”其言更博深切明矣。顾公之此论,独以陶冶之责归诸人主何也?非徒以其所与语者为人主而已,私人陶冶之范围狭而人主则广,私人陶冶之效力缓而人主则疾,故不居高明之位而勉其责云者,不得已而思其次耳,慰情聊胜于无耳。若夫欲发扬一国之人才而挟之以趋,道固莫有捷于开明专制者,此俾斯麦所造于德国者如彼,而曾文正所造于中国者仅如此也。

所谓陶冶而成之者何也?亦教之养之取之任之有其道而已。所谓教之之道何也?古者天子诸侯,自国至于乡党,皆有学,博置教导之官而严其选,朝廷礼乐政刑之事,皆在于学。士所观而习者,皆先王之法言德行治天下之意,其材亦可以为天下国家之用。苟不可以为天下国家之用,则不教也。苟可以为天下国家之用者,则无不在于学。此教之之道也。所谓养之之道何也?饶之以财,约之以礼,裁之以法也。何谓饶之以财?人之情,不足于财,则贪鄙苟得,无所不至。先王知其如此,故其制禄,自庶人之在官者,其禄已足以代其耕矣。由此等而上之,每有加焉,使其足以养廉耻而离于贪鄙之行。犹以为未也,又推其禄以及其子孙,谓之世禄,使其生也。既于父母兄弟妻子之养,婚姻朋友之接,皆无憾矣;其死也,又于子孙无不足之忧焉。何谓约之以礼?人情足于财而无礼以节之,则又放僻邪侈,无所不至。先王知其如此,故为之制度婚丧祭养燕享之事,服食器用之物,皆以命数为之节,而齐之以律度量衡之法。其命可以为之而财不足以具,则弗具也;其财可以具而命不得为之者,不使有铢两分寸之加焉。何谓裁之以法?先王于天下之士。教之以道艺矣,不帅教则待之以屏弃远方终身不齿之法;约之以礼矣,不循礼则待之以流杀之法。《王制》曰:“变衣服者其君流。”《酒诰》曰:“厥或诰曰:‘群饮,汝勿佚,尽执拘以归于周,予其杀。’”夫群饮变衣服,小罪也,流杀,大刑也。加小罪以大刑,先王所以忍而不疑者,以为不如是不足以一天下之俗而成吾治。夫约之以礼,裁之以法,天下所以服从无抵冒者,又非独其禁严而治察之所能致也,盖亦以吾至诚恳恻之心力行而为之倡。凡在左右通贵之人,皆顺上之欲而服行之,有一不帅者,法之加必自此始。夫上以至诚行之,而贵者知避上之所恶矣,则天下之不罚而止者众矣。故曰:此养之之道也。所谓取之之道者,何也?先王之取人也,必于乡党,必于庠序,使众人推其所谓贤能书之,以告于上而察之。诚贤能也,然后随其德之大小才之高下而官使之。所谓察之者,非专用耳目之聪明,而听私于一人之口也,欲审知其德问以行,欲审知其才问以言,得其言行,则试之以事。所谓察之者,试之以事是也。虽尧之用舜,不过如此而已,又况其下乎?若夫九州之大,四海之远,万官亿丑之贱,所须士夫之才则众矣,有天下者又不可以一一自察之也,又不可偏属于一人而使之于一日二日之间试其能行而进退之也。盖吾已能察其才行之大者,以为大官矣,因使之取其类,以持久试之,而考其能者以告于上,而后以爵命禄秩予之而已。此取之之道也。所谓任之之道者何也?人之才德,高下厚薄不同,其所任有宜有不宜。先王知其如此,故知农者以为后稷,知工者以为共工,其德厚而才高者为之长,德薄而才下者以为之佐属。又以久于其职,则上狃习而知其事,下服驯而安其教,贤者则其功可以至于成,不肖者则其罪可以至于著,故久其任而待之以考绩之法。夫如此,故智能才力之士,则得尽其智以赴功,而不患其事之不终其功之不就也;偷惰苟且之人,虽欲取容于一时,而顾僇辱在其后,安敢不勉乎。若夫无能之人,固知辞避而去矣,居职任事之日久,不胜任之罪,不可以幸而免故也。彼且不敢冒而知辞避矣,尚何有比周谗谄争进之人乎?取之既已详,使之既已当,处之既已久,至其任之也又专焉,而不一一以法束缚之,而使之得行其意,尧舜之所以理百官而熙众工者,以此而已。《书》曰:“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此之谓也。然尧舜之时,其所黜者则问闻矣,盖四凶是也。其所陟者,则皋陶稷契,皆终身一官而不徙。盖其所谓陟者,特加之爵命禄赐而已耳,此任之之道也。夫教之养之取之任之之道如此,而当时人君,又能与其大臣,悉其耳目心力,至诚恻怛思念而行之,此其人臣之所以无疑,而于天下国家之事,无所欲为而不得也。

(按)公所言教育之当兴官吏之当久任等,稍知治体者盖不能持异说,无俟发明。独其论裁之以法,而引加小罪以大刑,则有疑其持申商之术操之过切者,则甚矣其暗于政治之原理也。夫国家之对于人民,有命令服从之关系者也,其统治权至尊无上而不可抗者也,非惟专制国有然,即立宪国亦有然。夫苟不可行者则勿著为令已耳,既著为令而可以不行,则是渎国家之神圣也。后此元祐诸君子,以阻挠新法贬谪迁徙,而积怨发愤于荆公,曾亦思管子之治齐也,曰:“亏令者死,益令者死,不行令者死,留令者死,不从令者死。”荆公之所以失败,正坐姑息,不能践此书之言而已。

方今州县虽有学,取墙壁具而已,非有教导之官长育人才之事也。唯太学有教导之官,而亦未尝严其选,朝廷礼乐刑政之事,未尝在于学。学者亦漠然自以礼乐刑政为有司之事,而非己所当知也。学者之所教,讲说章句而已。讲说章句,固非古者教人之道也。近岁乃始教之以课试之文章。夫课试之文章,非博诵强学穷日之力则不能,及其能工也,大则不足以用天下国家,小则不足以为天下国家之用。故虽白首于庠序,穷日之力以帅上之教,乃使之从政,则茫然不知其方者,皆是也。盖今之教者,非特不能成人之才而已,又从而困苦毁坏之,使不得成材者,何也?夫人之才,成于专而毁于杂,故先王之处民才,处工于官府,处农于畎亩,处商贾于肆,而处士于庠序。使各专其业,而不见异物,惧异物之足以害其业也。所谓士者,又非特使之不得见异物而已,一示之以先王之道,而百家诸子之异说,皆屏之而莫敢习者焉。今士之所宜学者,天下国家之用也,今悉使置之不教,而教之以课试之文章,使其耗精疲神穷日之力以从事于此。及其任之以官也,则又悉使置之,而责之以天下国家之事。夫古之人,以朝夕专其业于天下国家之事,而犹才有能有不能,今乃移其精神夺其日力,以朝夕从事于无补之学,及其任之以事,然后卒然责之以为天下国家之用,宜其才之足以有为者少矣。臣故曰非特不能成人之才,又从而困苦毁坏之使不得成材也。

(按)后之论者,或以八股取士滥觞荆公,而因以为罪,噫抑何其诬公之甚耶!夫公以谓养士必于学校,其言明白如此,其初政犹不废制举者,则学校未普及时,势不得不然也。此于下方更论之:

又有甚害者,先王之时,士之所学者,文武之道也。士之才有可以为公卿大夫,有可以为士,其才之大小宜不宜则有矣。至于武事,则随其才之大小,未有不学者也。故其大者,居则为六官之卿,出则为六军之将也。其次则比闾族党之师,亦皆卒两师旅之帅也。故边疆宿卫,皆得士大夫为之,而小人不得奸其任。今之学者,以为文武异事,吾知治文事而已,至于边疆宿卫之任,则推而属之于卒伍,往往天下奸悍无赖之人,苟其才行足以自托于乡里者,亦未有肯去亲戚而从召幕也。边疆宿卫此乃天下之重任,而人主之所当慎重者也。故古者教士以射御为急,其他技能,则视其人才之所宜而后教之,其才之所不能则不强也。至于射,则为男子之事,人之生有疾则已,苟无疾,未有去射而不学者也。在庠序之间,固当从事于射也,有宾客之事则以射,有祭祀之事则以射,别士之行同能偶则以射,于礼乐之事,未尝不寓以射,而射亦未尝不在于礼乐祭礼之间也。《易》曰:“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先王岂以射为可以习揖让之仪而已乎?固以为射者武事之尤大,而威天下守国家之具也。居则以是习礼乐,出则以是从战伐。士既朝夕从事于此而能者众,则边疆宿卫之任,皆可以择而取也。夫士尝学先王之道,其行义尝见推于乡党矣,然后因其才而托之以边疆宿卫之事,此古之人君,所以推干戈以属之人,而无内外之虞也。今乃以天下之重任,人主所当至慎之选,推而属之奸悍无赖才行不足自托于乡里之人,此方今所以諰諰然常抱边疆之忧,而虞宿卫之不足恃以为安也。今孰不知边疆宿卫之士不足恃以为安哉?顾以为天下学士,以执兵为耻,而亦未有能骑射行陈之事者,则非召募之卒伍,孰能任其事者乎?夫不严其教高其选,则士之以执兵为耻,而未尝有能骑射行陈之事,因其理也。凡此皆教之非其道故也。

(按)此公所持国民皆兵之主义,今世东西诸国,罔不由此道以致强。而我中国自秦汉迄今二千年,前夫公者后夫公者,无一人能见及者也。而其导国民以尚武也,必在于学校,与今世学校之特重体育者,又何其相吻合耶。中国之贱兵久矣,而自宋以还,其贱弥甚,在募兵制度之下,而欲兵之不贱,是适燕而南其辕也。夫公所谓以天下重任属之奸悍无赖才行不足自托于乡里之人,而天下学士以执兵为耻者,今犹昔也。世无荆公,而一洒此痼在何日哉。

方今制禄,大抵皆薄,自非朝廷侍从之列,食口稍众,未有不兼农商之利而能充其养者也。其下州县之吏,一月所得,多者钱八九千,少者四五千,以守选待除守阙通之,盖六七年而后得三年之禄,计一月所得,乃实不能四五千,少者乃实不能及三四千而已。虽厮养之给,亦窘于此矣,而其养生丧死婚姻葬送之事,皆当于此。夫出中人之上者,虽穷而不失为君子;出中人之下者,虽泰而不失为小人;唯中人不然,穷则为小人,泰则为君子。计天下之士,出中人之上下者,千百而无十一,穷而为小人泰而为君子者,则天下皆是也。先王以为众不可以力胜也,故制行不以已,而以中人为制,所以因其欲而利道之,以为中人之所能守,则其志可以行于天下而推之后世。以今之制禄,而欲士之无毁廉耻,盖中人之所不能也。故今官大者,往往交赂遗营赀产以负贪污之毁;官小者,贩鬻乞丐无所不为。夫士已尝毁廉耻以负累于世矣,则其偷惰取容之意起,而矜奋自强之心息,则职业安得而不弛,治道何从而兴乎?又况委法受赂侵牟百姓者,往往而是也,此所谓不能饶之以财也。婚丧奉养服食器用之物,皆无制度以为之节,而天下以奢为荣,以俭为耻。苟其财之可以具,则无所为而不得。有司既不禁,而人又以此为荣,苟其财不足而不能自称于流俗,则其婚丧之际,往往得罪于族人亲姻,而人以为耻矣。故富者贪而不知止,贫者则强勉其不足以追之。此士之所以重困,而廉耻之心毁也。凡此所谓不能约之以礼也。方今陛下躬行俭约以率天下,此左右通贵之臣所亲见,然而其闺门之内,奢靡无节,犯上之所恶以伤天下之教者,有已甚者矣,未闻朝廷有所放绌以示天下,昔周人之拘群饮而被之以杀刑者,以为酒之末流生害有至于死者众矣,故重禁其祸之所自生。重禁祸之所自生,故其施刑极省,而人之抵于祸败者少矣。今朝廷之法,所尤重者独贪吏耳。重禁贪吏而轻奢靡之法,此所谓禁其末而弛其本。(姚民鼐曰:自陛下躬行至弛其本,与后段法严令具至不能裁之以刑也,两段当前后互易。荆公集见一南宋雕本极多舛错,世亦示佳本正之。盖世之议者一段补饶财之余意,陛下躬行一段补约以礼,裁以刑之余意,均当在不能裁之以刑也结句乏后,而为刊本舛误,遂无觉其文势之不顺者。至然而世之议者上仍有脱字)然而世之义者,以为方今官冗,而县官财用已不足以供之,(姚氏曰,下有脱文)其亦蔽于理矣。今之入官诚冗矣,然而前世置盖甚少,而赋禄又如此之薄,则财用之所不足,盖亦有说矣。吏禄岂足计哉?臣于财利固未尝学,然窃观前世治财之大略矣。盖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自古治世,未尝以不足为天下之公患也,患在治财无其道耳,今天下不见兵革之具,而元元安土乐业,人致己力以生天下之财,然而公私常以困穷为患者,殆以理财未得其道,而有司不能度世之宜而通其变耳。诚能理财以其道而通其变,臣虽愚,固知增吏禄不足以伤经费也。

(按)孔子言重禄所以劝士,后世之论政者,盖亦无不知此之为急。然有难者焉,其一则增吏禄足以伤经费之说也。公固已辨之矣。公之财政意见,此书未及,但其言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则斯学之原理,具于是矣。凡古今中外之国,无论何国,无论何代,其官俸不过居国家总岁出中百分之三四耳,苟理财得其道,则此百分之三四者,比例而增之,庸足为病?不得其道,则虽并此百分之三四者而裁之,而曾何足以苏司农之涸也。公所谓增吏禄不足以伤经费,诚知治之言也。尚有一说,则曰禄虽增犹不足以止贪,彼大张苞苴之门以紊官常者,非受薄禄者而受厚禄者也。此说也,证诸今日之军机大臣督抚而信,证诸优差之局员而信,吾似无以为难也。虽然,使仅优其禄而无法度以督责于其后,则诚如论者所云云矣。故荆公于饶之以财之后,而复言约之以礼裁之以法也。然使徒有法度以督责于其后,而廪之者不足以为赡,则法度亦虚文而已。夫有一良法美意于此,必有他之良法美意焉,与之相待而相维系,灭裂而不成体段,虽锦绣亦为天吴而已。夫以我国近数年来增一部分之吏禄,则匪惟足以伤经费,且长奔竞而使人心士习日趣于敝矣。然岂足以为前贤立言之病哉?

(又按)侈靡之戒,古有常训。而近世之人,或见今之欧美,其奢弥甚,而其国与民弥富,则以为奢非恶德者有焉。嘻,甚矣其谬也!凡一国之经济,必母财富然后其子财得以增殖。而奢也者,所以蚀其财而使不得为母者也。故奢也者,亡国之道也。今之欧美,以富而始奢,非以奢而致富。然既有如杜少陵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者,其大多数人之穷困,则奢焉者之朘之而已。而社会问题遂为今日欧美之大患,其将来之决裂,未知所届,今凡稍有识者,未尝不惴惴也。而犹曰“奢不为病”,何也?荆公之说,欲立法以惩奢,其事固不可行,然其意则固有当采者矣。

方今法严令具,所以罗天下之士,可谓密矣。然而亦尝教之以道艺,而有不帅教之刑以待之乎?亦尝约之以制度,而有不循理之刑以待之乎?亦尝任之以职事,而有不任事之刑以待之乎?夫不先教之以道艺,诚不可以诛其不帅教;不先约之以制度,诚不可以诛其不循理;不先任之以职事,诚不可以诛其不任事。此三者,先王之法所尤急也。今皆不可得诛,而薄物细故,非害治之急者,为之法禁,月异而岁不同。为吏者至于不可胜记,又况能一一避之而无犯者乎?此法令所以玩而不行,小人有幸而免者,君子有不幸而及者焉。此所谓不能裁之以刑也。凡此皆治之非其道也。(姚氏曰,按:“治”当作“养”。)

(按)官僚政治,其果足称良政治乎?是非吾所敢言。然近世自士达因以治普鲁士行之而大效,俾士麦踵之以推及于德意志而益效,各国始渐渐慕之。而我中国者,则二千年来舍官僚之外,无政治者也。而其敝既若此,岂官僚政治之绝对的不可任耶?士达因之治普也,所以训练督责其官僚者,如将帅之训练督责其校卒也。是故有整齐严肃之气,而收使臂使指之效。夫整齐严肃者,官僚政治之特长也,而所以致之者必有道,荆公其知之矣。

方今取士,强记博诵而略通于文辞,谓之茂才异等,贤良方正。茂才异等,贤良方正者,公卿之选也。记不必强,诵不必博,略通于文辞,而又尝学诗赋,则谓之进士。进士之高者,亦公卿之选也。夫此二科所得之技能,不足以为公卿,不待论而后可知。而世之议者,乃以为吾常以此取天下之士,而才之可以为公卿者常出于此,不必法古之取人而后得士也。其亦蔽于理矣。先王之时,尽所以取人之道,犹惧贤者之难进,而不肖者之杂于其间也。今悉废先王所以取士之道,而驱天下之才士,悉使为贤良进士,则士之才可以为公卿者,固宜为贤良进士。而贤良进士,亦固宜有时而得才之可以为公卿者也。然而不肖者,苟能雕虫篆刻之学,以此进至乎公卿,才之可以为公卿者,困于无补之学,而以此绌死于岩野,盖十八九矣。夫古之人有天下者,其所以慎择者公卿而已。公卿既得其人,因使推其类以聚于朝廷,则百司庶物,无不得其人也。今使不肖之人,幸而至乎公卿,因得推其类聚之朝廷,此朝廷所以多不肖之人,而虽有贤智,往往困于无助,不得行其意也。且公卿之不肖,既推其类以聚于朝廷;朝廷之不肖,又推其类以备四方之任使;四方之任使者,又各推其不肖以布于州郡,则虽有同罪举官之科,岂足恃哉?适足以为不肖者之资而已。其次九经五经学究明法之科,朝廷固已尝患其无用于世,而稍责之以大义矣。然大义之所得,未有以贤于故也。今朝廷又开明经之选,以进经术之士。然明经之所取,亦记诵而略通于文辞者则得之矣。彼通先王之意而可以施于天下国家之用者,顾未必得与于此选也。其次则恩泽子弟,庠序不教之以道艺,官司不考问其才能,父兄不保任其行义,而朝廷辄以官予之,而任之以事。武王数纣之罪,则曰官人以世。夫官人以世而不计其才行,此乃纣之所以乱亡之道,而治世之所无也。又其次曰流外。朝廷固已挤之于廉耻之外,而限其进取之路矣。顾属以州县之事,使之临士民之上,岂所谓以贤治不肖者乎?以臣使事之所及,一路数千里之间,州县之吏出于流外者,往往而有,可属任以事者殆无二三,而当防闲其奸者皆是也。盖古者有贤不肖之分,而无流品之别,故孔子之圣而尝为季氏吏,盖虽为吏而亦不害其为公卿。及后世有流品之别,则凡在流外者,其所成立固尝自置于廉耻之外,而无高人之意矣。夫以近世风俗之流靡,自虽士大夫之才,势足以进取,而朝廷尝奖之以礼义者,晚节末路,往往怵而为奸,况又其素所成立无高人之意,而朝廷固已挤之于廉耻之外,限其进取者乎?其临人亲职,放僻邪侈,固其理也。至于边疆宿卫之选,则臣固已言其失矣。凡此皆取之非其道也。

(按)科举取士之制,荆公所绝对的排斥者也。读此书而有以知其然矣。其变诗赋而用经义也,乃其一时之权法而非以为安也。其熙宁初《乞改科条制劄子》云:“伏以古之取士,皆本于学校,故道德一于上,而习俗成于下,其人材皆足以有为于世。自先王之泽竭,教养之法无所本,士虽有美材而无学校师友以成就之,议者之所患也。今欲追复古制以革其弊,则患于无渐,宜先除去声病对偶之文,使学者得以专意经义,以俟朝廷兴建学校,讲求三代所以教育选举之法施于天下。”合此两文读之,公之意不已较然可见也耶?而后世动以八股之毒天下府罪于荆公,何其诬也!

方今取之既不以其道,至于任之又不问其德之所宜,而问其出身之后先;不论其才不称否,而论其历任之多少。以文学进者且使之治财;已使之治财矣,又转而使之典狱;已使之典狱矣,又转而使之治礼。是则一人之身,而责之以百官之所能备,宜其人才之难为也。夫责人以其所难为,则人之所能为者少矣;人之能为者少,则相率而不为。故使之典礼,未尝以不知礼为忧,以今之典礼者未尝学礼故也。使之典狱,未尝以不知狱为耻,以今之典狱者未尝学狱故也。天下之人,亦以渐渍于失教,被服于成俗,见朝廷有所任使,非其资序,则相议而讪之,至于任使之不当其才,未尝有非之者也。且在位者数徙,则不得久于其官。故上不能狃习而知其事,下不肯服驯而安其教,贤者则其功不可以及于成,不肖者则其罪不可以至于著。若夫迎新将故之劳,缘绝簿书之弊,固其害之小者不足悉数也。设官大抵皆当久于其任,而至于所部者远,所任者重,则尤宜久于其官,而后可以责其有为。而方今尤不得久于其官,往往数日辄迁之矣。取之既已不详,使之既已不当,处之既已不久,至于任之则又不专,而又一一以法束缚之,不得行其意,臣故知当今在位多非其人,稍假借之权而不一一以法束缚之,则放恣而无不为。虽然,在位非其人,而恃法以为治,自古及今,未有能治者也。即使在位皆得其人矣,而一一以法束缚之,不使之得行其意,亦自古及今,未有能治者也。夫取之既已不详,使之既已不当,处之既已不久,任之又不专,而又一一以法束缚之,故虽贤者在位,能者在职,与不肖而无能者殆无以异。夫如此,故朝廷明知其贤能足以任事,苟非其资序,则不以任事而辄进之。虽进之,士犹不服也。明知其无能而不肖,苟非有罪为在事者所劾,不敢以其不胜任而辄退之。虽退之,士犹不服也。彼诚不肖无能,然而士不服者,何也?以所谓贤能者任其事,与不肖而无能者亦无以异故也。臣前以为不能任人以职事,而无不任事之刑以待之者,盖谓此也。夫教之养之取之任之有一非其近,则无以败天下之人才,又况兼此四者而有之?则在位不才苟简贪鄙之人,至于不可胜数,而草野闾巷之间,亦少可任之才,固不足怪。《诗》曰:“国虽靡止,或圣或否。民虽靡膴,或哲或谋,或肃或艾。如彼流泉,无沦胥以败。”此之谓也。

(按)此其言何其与今日官僚社会之情状无铢黍之异耶;昔西人有读马可波罗之游记(马氏意大利人。当元世祖时仕于中国。欧人之知中国自此记始),见所绘罗盘针图,谓此物自中国发明而欧人袭之,其式已视马图精百倍。彼创之之地,历数百年,其改良当更不知何若。乃游中国适市而购一具,视之则与马氏所图曾无异毫发也。乃嗒然而退。吾观今日之政治,而不能不有感于公之斯文。

夫在位之人才不足矣,而闾巷草野之间,亦少可用之才,则岂特行先王之政而不得也。社稷之托,封疆之守,陛下其能久以天幸为常而无一旦之忧乎?盖汉之张角,三十六万同日而起,所在郡国,莫能发其谋;唐之黄巢,横行天下,而所至将吏,无敢与之抗者。汉唐之所以亡,祸自此始。唐既亡矣,陵夷以至五代,而武夫用事,贤者伏匿,消沮而不见,在位无复有知君臣之义,上下之礼者也。当是之时,变置社稷,盖甚于弈棋之易。而元元肝脑涂地,幸而不转死于沟壑者无几耳!夫人才不足,其患盖如此,而方今公卿大夫,莫肯为陛下长虑后顾,为宗庙万世计,臣窃惑之。昔晋武帝趣过目前而不为子孙长远之谋,当时在位,亦皆偷合苟容,而风俗荡然。弃礼义,捐法制,上下同失,莫以为非,有识固知其将必乱矣。而其后果海内大扰,中国列于夷狄者二百余年。伏惟三庙祖宗神灵所以付属陛下,固将为万世血食,而大庇元元于无穷也。臣愿陛下鉴汉唐五代之所以乱亡,惩晋武苟且因循之祸,明诏大臣,思所以陶成天下之才,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期为合于当世之变,而无负于先王之意,则天下之人才不胜用矣。人才不胜用,则陛下何求而不得,何欲而不成哉?

(按)文之切直而沉痛,至此蔑以加矣!当举国酣醉于太平之日,而乃为此无忌讳之言,虽贾生之痛哭流涕,何以过之?而惜乎仁宗之不寤也!

夫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则成天下之才甚易也。臣始读《孟子》,见孟子言王政之易行,心则以为诚然。及见与慎子论齐鲁之地,以为先王之制国,大抵不过百里者,以为今有王者起,则凡诸侯之地或千里或五百里,皆将损之至于数十百里而后止。于是疑孟子虽贤,其仁智足以一天下,亦安能毋劫之以兵革,而使数百千里之强国,一旦肯损其地之十八九,比于先王之诸侯?至其后观汉武帝用主父偃之策,令诸侯王地悉得推恩封其子弟,而汉亲临定其号名,辄别属汉,于是诸侯王之子弟,各有分土,而势强地大者,卒以分析弱小,然后知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则大者固可使小,强者固可使弱,而不至乎倾骇变乱败伤之衅。孟子之言不为过,又况今欲改易更革,其势非若孟子所为之难也。臣故曰: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则其为甚易也。然先王之为天下,不患人之不为,而患人之不能;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己之不勉。何谓不患人之不为,而患人之不能?人之情所愿得者,善行、美名、尊爵、厚利也,而先王能操之以临天下之士。天下之士能遵之以治者,则悉以其所愿得者以与之。士不能则已矣,苟能,则孰肯舍其所愿得而不自勉以为才?故曰:不患人之不为,而患人之不能。何谓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己之不勉?先王之法,所以待人者尽美,自非下愚不可移之才,未有不能赴也。然而不谋之以至诚恻怛之心,力行而先之,未有能以至诚恻怛之心,力行而应之者也。故曰:不患人之不能,患己之不勉。陛下诚有意乎成天下之才,则臣愿陛下勉之而已。臣又观朝廷异时欲有所施为变革,其始计利害未尝不熟也。顾有一流俗侥倖之人,不悦而非之,则遂止而不敢。夫法度立则人无独蒙其幸者,故先王之政,虽足以利天下,而当其承弊坏之后侥倖之时,其创法立制,未尝不艰难也。使其创法立制,而天下侥倖之人,亦顺悦以趋之,无有龃龉,则先王之法,至今存而不废矣。惟其创法立制之艰难,而侥倖之人不肯顺悦而趋之,故古之人欲有所为,未尝不先之以征诛而后得其意。《诗》曰:“是伐是肆,是绝是忽,四方以无拂。”此言文王先征诛而后得意于天下也。夫先王欲立法度以变衰坏之俗而成人之才;虽有征诛之难,犹忍而为之,以为不若是不可以有为也。及至孔子,以匹夫游诸侯。所至则使其君臣捐所习,逆所顺,强所劣,憧憧如也,卒困于排逐。然孔子亦终不为之变,以为不如是不可以有为,此其所守盖与文王同意。夫在上之圣人莫如文王,在下之圣人莫如孔子,而欲有所施为变革,则其事盖如此矣。今有天下之势,居先王之位,创立法制,非有征诛之难也,虽有侥倖之人不悦而非之,固不胜天下顺悦之人众也。然而一有流俗侥倖不悦之言,则遂止而不敢为者,惑也。陛下诚有意乎成天下之才,则臣又愿断之而已。夫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而又勉之以成,断之以果,然而犹不能成天下之才,则以臣所闻盖未有也。

(按)读此则夫公后此之执政,其见掎龁于流俗也。公固计之夙矣,其百折而不悔,则公之能践其言也。惜乎仁宗之不足以语于此也!夫以范文正之执政,所变革者不过二三节目而已。然犹以不见容于侥幸之人,仅三月而去其位。仁宗之优柔寡断,盖可知矣。而公则虽不听而反覆言之,岂所谓齐人莫如我敬王者耶!

然臣之所称,流俗之所不讲,而今之议者,以谓迂阔而熟烂者也。窃观近世士大夫所欲悉心力耳目以补助朝廷者有矣。彼其意非一切利害,则以为当世所能行者。士大夫既以此希世,而朝廷所取于天下之士,亦不过如此。至于大伦大法礼义之际,先王之所力学而守者,盖不及也。一有及此,则群聚而笑之以为迂阔。今朝廷悉心于一切之利害,有司法令(字脱)于刀笔之闲,非一日也,然其效可观矣。则夫所谓迂阔而熟烂者,惟陛下亦可以少留神而察之矣。昔唐太宗正观之初,人人异论,如封德彝之徒,皆以为非杂用秦汉之政,不足以为天下。能思先王之事开太宗者,魏文正公一人尔。其所施设,虽未能尽当先王之意,抑其大略可谓合矣。故能以数年之间,而天下几致刑措,中国安宁,蛮夷顺服,自三王以来,未有如此盛时也。唐太宗之初,天下之俗,犹今之世也,魏文正公之言,固当时所谓迂阔而熟烂者也。然其效如此。贾谊曰:“今或言德教之不如法令,胡不引商周秦汉以观之?”然则唐太宗之事,亦足以观矣。臣幸以职事归报陛下,不自知驽下无以称职,而敢及国家之大体者,以臣蒙陛下任使而当归报。窃谓在位之人才不足而无以称朝廷任使之意,而朝廷所以任使天下之士者或非其理,而士不得尽其才,此亦臣使事之所及,而陛下之所宜先闻者也。释此不言,而毛举利害之一二以污陛下之聪明,而终无补于世,则非臣所以事陛下惓惓之意也。伏惟陛下详思而择其中,天下幸甚!

(按)此文为秦汉以后第一大文。其稍足方之者,惟汉贾生之《陈政事疏》而已。然贾生所言,大半皆为人主自保其宗庙社稷之计,其论国事民事者,又往往不揣其本而齐其末,岂若公此书廓然大公,责天子以为国民忠仆,而正本清原,一一适于道者耶?李商隐诗曰“公之斯文若元气”,此足以当之矣。先是范文正公应诏条陈十事,所援《易》言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甚切。谓国家革五代之乱,垂八十年,纲纪制度,日削月侵,官壅于上,民困于下,不可不更张以救之,此其所见,殆与公同。而盈廷已沸起而与之为难,仁宗莫能右也。夫岂独仁宗之过而已。流俗狃于其所安,习非胜是,虽有雷霆万钧之力,往往莫得而夺矣。尝读公《与司马谏议书》曰:“人习于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众为尚。”当时社会之心理,可以见矣。而独于仁宗乎何尤?汉文之于贾生,宋仁之于荆公,盖极相类。贾生不遇而以忧卒,荆公得神宗而事之,故彼仅以文章显,而此能以事业著。然以荆公之遇神宗,而所成就者乃仅若是,则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自荆公见诟病于当时,数百年讫今而莫之白,而习于苟且,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众者,为世之所称尚,而中国遂千年如长夜,仅留此文为射策者讽籀挦扯奢之资,悲夫!

此书既不上省,至嘉祐五年,复上陈《时政疏》云:

臣窃观自古人主享国日久,无至诚恻怛忧天下之心,虽无暴政虐刑加于百姓,而天下未尝不乱。自秦已下,享国日久者,有晋之武帝,梁之武帝,唐之明皇。此三帝者,皆聪明智略有功之主也。享国日久,内外无患,因循苟且,无至诚恻怛忧天下之心,趋过目前,而不为久远之计,自以祸灾可以无及其身,往往身遇灾祸而悔无所及。虽或仅得身免,而宗庙固已毁辱,而妻子固以困穷,天下之民固以膏血涂草野。而生者不能自脱于困饿劫束之患矣。夫为人子孙,使其宗庙毁辱,为人父母,使其比屋死亡,此岂仁孝之主所宜忍者乎?然而晋、梁、唐之三帝以晏然致此者,自以为其祸灾可以不至于此,而不自知忽然已至也。盖夫天下至大器也,非大明法度不足以维持,非众建贤材不足以保守。苟无至诚恻怛忧天下之心,则不能询考贤才请求法度。贤才不用,法度不修,偷假岁月,则幸或可以无他,旷日持久,则未尝不终于大乱。伏维皇帝陛下有恭俭之德,有聪明睿智之才,有仁民爱物之意,然享国日久矣。此诚当恻怛忧天下而以晋梁唐三帝为戒之时。以臣所见,方今朝廷之位,未可谓能得贤才;政事所施,未可谓能合法度。官乱于上,民贫于下,风俗日以簿,才力日以困穷,而陛下高居深拱,未尝有询考讲求之意,此臣所以窃为陛下计,而不能无慨然者也。夫因循苟且逸豫而无为,可以徼倖一时,而不可以旷日持久。晋梁唐三帝者不知虑此,故灾稔祸变生于一时,则虽欲复询考讲求以自救,而已无所及矣。以古准今,则天下安危治乱,尚可以有为。有为之时,莫急于日。过今日,则臣恐亦有无所及之悔矣。然则以至诚询考而众建贤才,以至诚讲求而大明法度,陛下今日其可以不汲汲乎?《书》曰:“若药不瞑眩,厥疾弗瘳。”臣愿陛下以终身之狼疾为忧,而不以一日之瞑眩为苦。臣既蒙陛下采擢,使备从官,朝廷治乱安危,臣实预其荣辱,此臣所以不敢避进越之罪,而忘尽规之义,伏惟陛下深思臣言以自警戒,则天下幸甚!

此书亦本前书之意而反复陈说之,然其词愈危,其志愈苦矣。盖公实怵于当时累卵之势,不能坐视,而以仁宗之犹足以为善,而冀其庶几改之也。然仁宗亦既耄,更不能用,越二年而遂崩矣。

(考异四)邵伯温《闻见录》云:王安石知制诰,一日赏花钓鱼宴,内侍各以金碟盛钓饵药置几上,安石食尽之。明日,仁宗谓宰辅曰:王安石诈人也!使误食钓饵一粒则止矣,食之尽,不情也!常不乐之。后安石自著《日录》,厌薄祖宗,仁宗尤甚。蔡氏上翔曰:人臣侍君赏花钓鱼,天威咫尺,朝士并列,一钓饵也。内侍既以金碟盛之,夫人皆知其为钓饵也,焉有误食之王安石,而又为天子亲见之者哉?夫以天子亲见之,而必待明日为宰辅言之,岂其有所畏于安石而不敢言耶?且由是常不乐之,又何故隐忍不堪至此?且一钓饵也,安石既知其误矣,必食之尽以行诈,其诈术安在?君亦必以食之尽而后知其诈,其说又安在?君既以此不乐于其臣,臣复以此大怨于其君,以至他日撰《日录》,薄仁庙尤甚,何邵氏造谤,一至此极!按蔡氏所驳,可谓如快刀断乱麻。此等小节,本不足辨,所以录之者,以荆公之纯洁精白,而谤者以诈诬之,则虽有善言善行,皆抹杀于一诈字矣,天下尚有公论耶?

(考异五)当熙丰间,举朝与荆公之新法为难,而从未有诋及荆公之人格者。其有之,则自世所传苏洵之《辨奸论》始也。其言曰: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曰:王衍卢杞合为一人。曰:口诵孔老之书,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曰:阴贼险狠,与人异趣。曰: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曰: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恶,竖刁易牙开方是也。其言极丑诋,无所不至。近世李穆堂始证其伪,其书《辨奸论》后云:老泉《嘉祐集》十五卷,原本不可见,今行世有《辨奸》一篇,世人咸因此文称老泉能先见荆公之误国。其文始见于《邵氏闻见录》中。《闻见录》编于绍兴二年,至十七年,沈斐编《老苏文集附录》二卷,有载张方平所为《墓表》,中及《辨奸》。又东坡《谢张公作墓表书》一通,专序辨奸事。窃意此三文皆赝作,以当时情事求之,参差不合。按墓表言嘉祐初王安石名始盛,党友倾一时,其命相制曰:生民以来数人而已。造作言语,至以为几于圣人。欧阳修亦已兽之,劝先生与游,而安石亦愿交先生。先生曰:吾知其人矣,是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天下患。而《闻见录》叙《辨奸》缘起,与《墓表》正同,其引用之耶?当明言《墓表》云云,不当作自叙语气,其暗合耶?不应词句皆同。考荆公嘉祐之初,未为时所用,党友亦稀。嘉祐三年,始除度支判官,上《万言书》,并未施行。明年命修起居注,辞章八九上,始受知制诰,旋忤执政,遂以母忧去,终英宗之世召不赴,乃云嘉祐初党友倾一时,误亦甚矣。以荆公为圣人者,神宗也。命相之制辞,在熙宁二年,而老泉卒于英宗治平三年,皆非其所及闻也。(中略)若夫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以为颜渊孟轲复出,则荆公本传与荆公全集具存。并无此事。荆公执政之后,或有依附之徒,而老泉已没,匪能逆知。若老泉所及见之荆公,则官卑迹远,非有能收召之力,吾不知所谓好名而不得志者果何人。夫人之作奸,必有所利而为之。荆公生平,以皋夔稷契自命,千驷弗视,三公不易,此天下所共信者,复何所为而为奸?彼诚见夫宋之积弱,儳然不可以终日,而公卿大臣,如处堂之燕雀,晏然自以为安,不得不出而任天下之事,而又幸遭大有为之主,遂毅然相与立制度变风俗,排众议而行之,凡以救国家之弊,图万世之安,非有丝毫自私自利之意。其术即未善,而心则可原,曾何奸之有哉!又云:余少时阅俗刻本《老泉集》,赏书其《辨奸论》后,力辩其非老泉作,览者犹疑信参半,欲得宋本参考之,而购求多年,未之得也。盖马贵与《经籍考》列载苏明允《嘉祐集》十五卷,而世俗所刻,不称嘉祐,书名既异,又多至二十余卷,意必有后人赝作,阑入其中。近得明嘉靖壬申年太原守张螳翻刻巡按御史澧南王公家藏本,其书名卷帙,并与《经籍考》同,而诸论中独无所谓《辨奸论》者,乃益信为邵氏赝作,确然无疑。而又叹其心劳日拙,盖伪固未有不破者也。余按穆堂此文可谓温渚然犀,物无遁形。蔡氏上翔引申之,凡数万言,其确证《辨奸》及《墓表》之伪,更足令人呼快。今以文繁不具引。夫明允非圣人,就令其赏为此文以诋荆公,亦何足为荆公病!然伪者自伪,不得以为真也。邵氏之流,以诬荆公者并诬明允,其鬼蜮之丑态,吾实无以测之,独恨后之编史者,悉奉此等谰言以为实录,而沈沈冤狱,遂千古而莫伸也,吾亦安能已于言哉?

(考异六)朱子《名臣言行录外集·邵康节传》云:治平间与客散步天津桥上,闻杜鹃声,惨然不乐。客问其故,则曰:洛阳旧无杜鹃,今始至,有所主。客曰:何也?先生曰:不二年,上用南士为相,多引南人,专务变更,天下自此多事矣。天下将治,地气自北而南;将乱,自南而北。今南方地气至矣。按此文亦见《邵氏闻见录》,而朱子采之,其诞妄俚陋,不值识者一笑。康节即前知,而杜鹃岂前知哉?盖缘当时小人儒疾荆公已甚,而又各有其所崇拜之人,因托于其所崇拜者先见之言以自重。此濂溪之三谒不见,老泉之辨奸,康节之闻杜鹃,所由来也。考《宋史·司马光传》言神宗尝问光:近相陈升之外议云何?光曰:闽人狡险,楚人轻易,今二相皆闽人,二参政皆楚人,必将援引乡党之士,天下风俗,何由得更淳?此言褊陋媢嫉,稍知大体者,当不能出诸口。其果温公有此言,或谤者依托温公,未之敢断。然即此可见当时之小人儒,其南北门地之见甚重。荆公以南人骤入相,北人妒焉,此又天津闻杜鹃之说所由来也。而此等谬种流传,直至今日,变本加厉,以成省界,而妨及国家之统一,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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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作者为中国金融作协会员、陕西省作协会员、陕西省金融作协副主席,诗人生长于新疆伊犁,那里天山飘雪;工作于陕西西安,那里古城厚重。本诗集收录了作者多年的精品诗,分作十章,有亲情爱情的热烈忠贞,有历史名胜的独到感悟,有节日节气的回顾畅想,有古城生活的细腻感触,有原生作物的诗意升华,有故乡亲人的深刻思念,有佛家性情的顿然开悟,有大道众生的高度关怀,更有着对雪花飞白的终极诉说。雪花轻灵纯澈打开诗人的诗眼,北疆伟岸巍峨铸就诗人的诗魂。雪又白,飞白流韵,贯穿全集,诗意人生,人生诗意,本诗集实为现代诗之佳品,应共诗意人来品鉴。
  • 宋代晚唐体诗歌研究

    宋代晚唐体诗歌研究

    《宋代晚唐体诗歌研究》共分六章:第一章重在考证“晚唐”、“晚唐体”两个术语在宋代的出现时间及其文化背景,第二章的研究对象是宋初晚唐体。第三章谈及的是北宋真宗以后至南宋光宗以前的这段时间,第四章是对永嘉四灵的研究。第五章谈的是南宋后期的晚唐体创作及相关问题。第六章是对宋代晚唐体诗歌特色的总结。宋代晚唐体诗人作诗态度近乎狂热,他们重五律、轻古体,偏好于描写秋季暮夜的山水竹石,喜好白描为诗,重中间二联,诗歌呈现出清新平淡的美学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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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方互文性理论对中国的影响

    本文是一个典型的比较文学影响研究的课题。从比较的视角,综合运用理论分析、文本分析、社会批评、实证研究、文化研究等批评方法,对西方互文性理论及其在中国的译介、传播、影响和研究等方面进行全面深入的考察和研究。本文所探讨的互文性仅限于文学创作与文学理论方面的研究层面,对于国内出现的从语篇分析角度进行的诸多研究中只是在必要时提及,不进行深入研究和探讨。目前互文性在中国的研究还属于起步阶段,迄今为止只出版了一部专著,国内对互文性的研究和探讨可以说还处于有待深化和提升的阶段,因此本文将用较为浓重的笔墨对互文性理论的前历史、其在法国的诞生、其在欧美的流变及其理论本身的特点进行追根溯源、系统梳理和详尽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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