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过了两个星期，刘筝竟没碰到辛然一次。好不容易等来了天晴，才放学，便碰上独自一人的郑清。
“郑清？”，刘筝皱了皱眉头。“啊？”，郑清抬起头，又是羞得满脸通红。“你没跟辛然在一起吗？”，“辛然？哦，这几天都没见到他。”郑清定定神，“你看过那信了吗？”，他也不相信自己能有勇气说出这些话，但还是忍不住问道。
“信？”，刘筝的眉头更深了，回头一想，才忆起辛然随手递给她的那东西，那几个简单而蠢笨的字。“什么信？”，原来是郑清写给自己的，便就装作不知道吧，毕竟，郑清从来都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又或者说自己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啊？没什么！”，郑清一脸茫然，肯定这绝对是辛然没帮自己忙，想必他表面上说刘筝只是朋友，却也不乐意成全别人。“那，我还有事，我先走了！”，郑清说完，急急忙忙便要离开。只听得有人呼唤，二人齐刷刷扭头过去，咦，是辛然。
“哈哈，好久不见，你俩都在呢，难道是？”，辛然挤眉弄眼，一副坏模样。“辛然，你说什么呢？”，刘筝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郑清却并不理会，想是心中仍存着疑虑，觉得这辛然重色轻友，“你们聊吧，我有事先走了。”，“你干嘛呀？这差不多半个月没见到了，你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要走，你还算朋友么？”，辛然显然很不高兴，却不明其中缘由。“你说不算就不算了，我先走了。”，说罢，只大步离去，并不睬辛然。“他好像不高兴？”，刘筝怯怯地问道，却也不好意思说出为何。“别管他，他就这样，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辛然莫名其妙吃了臭脸，毕竟有些恼火，便也这般对刘筝说。
二人边走边聊，有说有笑，都各自分享班里的事，刘筝的班级绯闻轶事更多，倒是搞笑奇怪，辛然很感兴趣，再看看自己的班，大家全然没有任何娱乐的时间，上课下课都埋在书里，同宿舍的室友竟做梦也在背书，却是像日语一般，说完又是大笑，想来优秀的班级，快乐是屈指可数的。
到宿舍便又分了道，各自回去了。
此后不知什么缘故，再见到郑清，已是临近期末。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郑清这般白皙帅气，青春期便有不少女孩对他告白，清蔓便是其中一个。
距离考试不到一周，辛然终于再遇见了他。清蔓挽着他，正在足球场游荡。辛然远远便认出来，本想大声招呼，又怕之前的嫌隙尚未解开，再说了，此刻的郑清，早已不是那个想和刘筝一起努力进一班的郑清了，他也许正痴醉在温柔乡里，被清蔓迷得神魂颠倒。但是看得出来，他很开心，那便也挺好，就不打扰了。
辛然笑了笑，小跑着进了教室，匆忙拿了复习资料，又折返回来，路过办公室，只听到一群老师大声叫骂，声音此起彼伏，源源不绝。
“小小年纪，谈什么恋爱。考试前把家长叫来，听到了没有？”，听得出，这声音尖锐刺耳，好似长指甲抓到铁桶的恐怖，应该是普通班的班主任无疑。这也是逻珏镇第一初中的传统，优秀班级的老师们大都和蔼可亲，温柔善良。差班则不一样，大都是学校里比较凶的老师教授，最凶的便是班主任了。辛然听得发毛，心中一怵，心想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家伙，竟敢在这般威严的老师眼下作祟，岂不是嫌弃日子太好过了。
“不知害臊，你一个小女生，才十一二岁，就愁嫁不出去了吗？”，那声音愈加强烈起来，“这次叫家长，先回去反省，不用考试了，反省不到位下学期不用来了。”接着又是一阵女孩的哭声。“老师，对不起，我错了，我不敢了，能不能别叫家长，真的对不起，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再也不会了。请您给我个机会，我向您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女孩儿的声音颤颤巍巍，带着哭腔哽咽地吐着每一个字。咦！这声音，熟悉呀，莫不是？辛然升起一个想法，停下脚步，偷摸着溜到房后，躲到墙边，斜着身子，鼓足眼球。啊？真是……郑清？清蔓？
眼前这一幕确实叫辛然惊呆了。
女孩哭哭啼啼，哭成个泪人儿，圆框眼镜握在手中，另一只手不住擦眼。郑清却似乎并不害怕，虽垂着头，却是咬着牙关，一语不发。
“张老师，你看看你的学生，他这是认错的态度吗？”，那声音依旧熟悉，确实是差班的班主任，辛然定睛看去，那人梳了个背头，连刘海也一并背到脑勺，攒成一簇，油亮的额头在灯光下闪闪生辉，似乎只这一个额头，就可以反射出整间房子的大概，线条清晰，棱角分明。眼睛小而明亮，嘴却似有些龅牙的感觉，整个人瘦得精神，一双高跟鞋直将她的身高拉到郑清的耳朵。她侧着身子斜斜地瞅到郑清脸上，又转过身，看了看另一位老师。
“吴老师呀，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带过三届次优班，这还是第一个初中就谈情说爱的，你放心，我这里坏事只有最后一次，绝对不可能有第二第三次。”，那老师知道眼前这龅牙小眼的女人并不好对付，硬生生把所有责任归咎于男孩，表面上狠劲对自己的学生，实际却是护犊子的人。便也依了她，“我一定好好收拾这家伙，这事也挺闹心的，我觉得他们已经知道错了，要不你先带你的学生回去，我也再好好跟他聊聊。”
吴老师听罢，抓了清蔓便走，头也不回，也不搭理。辛然看着，心想这清蔓和刘筝也真不容易，面对这样一个班主任，恐怕是度日如年呀，但看起来这老师确实也挺偏袒自己的学生，又觉得不失为一种幸运，哪又有十全十美的人呢，只希望她们不要受人为难便好。
“你小子，可以呀，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张老师扶了扶眼镜，打趣道，“我不用你叫家长，也不要你写检讨，你去吧！”。
啊？辛然一愣。这老师，莫不是在说笑，犯了错误什么惩罚也不用，直接就让人离开？还是自己吃错药听错了。
“老师！”，正当辛然一脸茫然时，听到郑清的声音，他的头垂得更深了，声音颤抖，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哪模糊的面部掉落下来，直直砸到地面，绽成一片，像开成一朵灰色的花，均匀地铺在那方砖之上，“对不起。”，他的声音更清晰了，眼泪也簌簌地落个不停，说罢，扭转身子，垂着头跑了出去。辛然见状，也跟着去追。
“郑清，郑清……是我，我，辛然。”，少年大步跑上去，拦在郑清面前，“我早就跟你说不能早恋，你就是不听。”，“你是来幸灾乐祸的吗？都怪我，没看清你的真实面目，没想到你是这种人。”，郑清一面擦眼泪，一面狠狠地说道。“我就纳闷了，我是什么人了，你自己谈恋爱被老师逮到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可别不分青红皂白把所有过错都强加在我身上。”，辛然又吃了一顿臭脸，心想上次的还没弄清楚，现在就想安慰一下他，不料又被这般仇视，心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大声斥责道。“不分青红皂白的是你，自私小气的也是你。”，郑清扯着嗓子叫道。路边的人愈来愈多，着实尴尬，辛然知道，倘若再这般闹下去，非得再回去办公室一趟不可，便想把郑清拉走，可郑清死活不依，反而嚷嚷了起来。
不行，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现在脑子里肯定一片混乱，怎么可能听得进去，那就让他冷静冷静，自己索性直接离开，他也就安分了。
这招确实管用，两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在众人眼里消失，只是这尴尬，却是在辛然脑里种下了阴影，就连宿舍里几个舍友围过来，他也会觉得心里发麻，一阵一阵凉意袭来。
既然说不通，就给他写信吧！
郑清，你好，我是辛然，咱们可是两年的好朋友了，你也算得上我在郑庄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朋友，你说过你要超过我，还和我打过赌，虽然你没赢，但我希望这个赌能一直作数，希望你不要自暴自弃，还是要努力学习，我在一班等你。
对了，你拿给我的信，我交给刘筝了，不知道她看了没有，上次咱们三人遇到，你也莫名其妙离开，我和她都很诧异，你不是说，你要和刘筝一起努力的吗？怎么会和清蔓走到一起？
真的，先别恋爱，以前我和你说早恋像毛果子，酸涩，是没有未来的，不会成熟的，这次你被老师批评，我相信你一定看清楚了，想明白了，总之，先好好学习吧！复习时间紧迫，我就不多说了。
辛然写完，只觉得浑身轻松，酣畅淋漓，又急急忙忙跑到郑清宿舍，舍门紧掩，他推门进去，空无一人，便悄悄放到郑清枕头下，高高兴兴蹦着回去。
那一夜，好梦不断，一切如初。
到了考试，各教室收拾得干干净净，老师们有节奏地换着地发呆，辛然看了看台上正瞌睡得直点头的老师，微微一笑。
“辛然。”，咦！怎么会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辛然一惊，吓出一身冷汗，莫不是这无意的举动被巡查的领导抓个正着，错以为自己作弊，这本体无罪，心理脆弱的感觉真是不妙。“辛然。”，又一声，这一次更清晰了，少年揉了揉耳朵，终于寻到了发声的地儿。是后桌的人，考试名单向来都是打乱，后桌这位却是运气好，坐到了辛然后面，加上瞌睡如斯的老师，就算抄个一题不落，也没人发现，倘若辛然愿意的话。
辛然只装作没听见，并不吭声，后面的同学愈发嚣张起来，站起身来，弯着身子，伸长脖子，辛然并不动，仍刷刷写着答案，那人抄了不少，但几个简单的默写题却被辛然的手臂挡住了，他索性伸出手，用手指戳了戳辛然的背，示意他将手挪开。辛然知道，自己先前的举动并无作弊行为，但倘若自己真的将手挪开，那便是落了配合作弊的铁证，万不可将就。就也不搭理他，仍自顾自地做着试卷。
后面几科，依旧如此。最后一科考完，次日便到了放假的日子，父亲在的时候，不论远近，他都会来接。而今父亲已然不在，母亲又不识得这些规矩，恰巧俊山此前一段时间请了假，舅舅早就接他回去，便也没想起放假的事。
此刻的辛然，像极了被世界遗弃的孤儿，无人过问，无人心疼，这么远的路，想必唯有自己慢慢走回去了。还好，自己以前走过这路，倒也不复杂，想到这，又得些安慰，便收了行囊，背上书包，踏上回家的征程。
“辛然！”，尚未走出校门，后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辛然回过头，是郑清。他也背了个大包，一步一摇地往前走，“你回家不约伴儿吗？”，“你给我的信我也收到了，前面是我误解你了，今天也没人来接我，刚好，我俩可以同路，到郑庄我放了东西，再把你送回黑山去，怎么样？”。辛然来不及回答。“就这样定了，走吧！”，郑清继续说道。一人一个大包，沉甸甸的，如此二人，一步一摇，出了校门。
行不到二里路，到了长街，通往山上的路极窄，可如果走这里，便可以绕过几百米的大街，沿着小路就可以接上回家的大道，以往到镇上，都是这样走。辛然胸有成竹，走在前面，郑清似乎并不熟悉这些，只跟着辛然，说些回家的打算。
到了那极窄的地方，两侧各一幢高耸的楼房，中间一条不足半米的小径出现在眼前，辛然抬头，穿过这小径，爬上小石山，再翻过去，就是大路了，心间早涌出欣喜，按耐不住，大步踩了进去。
到了石山，甚是崎岖难行，加之二人背得沉重，不足百米远，腊月的天里，竟已浑身大汗。辛然放下包，坐到一块大青石板上，想不到这石板烫如火堆，二人清楚，这儿的天，腊月里紫外线最是强烈，无云的日子里，若遇上晴朗天气，腊月里也可以晒死牛马，但哪顾得上这许多，一屁股坐将下去，呼呼喘口粗气再说。郑清也一样，原本白皙的脸庞，在阳光下显出麦色，大颗大颗的汗珠，从哪麦色皮肤下奔涌而出，像一眼又一眼泉，呼呼地往外喷着泉水。本就麦色皮肤的辛然，愈发黑得透亮，像一只打胀了气的皮球，泛出偶有的一丝丝裂痕，那是汗流成的小渠，从面部直延伸到衣领，透过衣衫，换了个颜色重新渗出来。
天气虽热，但路仍是要自己走的，二人歇了片刻，便又启程了。从刚出发时的朝阳初升，一直走到夕阳在山，总算是到了郑庄的地界，此刻的两个孩子，疲惫不堪，汗流浃背，饥肠辘辘，寸步难行，一整日不得吃东西，哪还有力气往前走，郑清提议让辛然去自己家里吃晚饭，睡个大懒觉，明日再慢慢回去。
辛然并未接受，拒绝了郑清的好意，他明白母亲还在家等他，自己如今又长了一岁，应该明白母亲的不易，更应该分担家庭的负担，而不是得过且过，自顾自地逍遥。辛然婉言谢绝，又回绝了郑清送自己回去的好意，独自踏上了这条不远的回家之路。一路风景萧条，夕阳余晖散尽，只剩下无星的夜空，和夜幕初临时异常凄冷的风，并不炎热，也不寒冷，却是最温暖，最和煦的。是啊，世间千万条路，大都会随记忆淡去，而回家的路，任光阴流转，沧海桑田，也一直清晰地卧在那里，永不褪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