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里的路,把阳光撕碎了再放进黑暗,那座熟悉的矮屋再映入眼帘,已是满天星光。男人在院子里坐着,手里依然握着那老旧的烟筒,见二人归来,忙站起来看个究竟,一家人默默进了屋。
木色四方桌散发着岁月的味道,桌上一道素炒白菜热得有些发黑,正升腾着热气。男人忙招呼他们吃饭,女人只说太累吃不下,便匆匆走进卧房。辛然则胡乱吃了一通,也默默去睡了。这一夜,女人背对着男人,以泪洗面,辛然捂着头痛哭,泣不成声。在被泪水淹没中愤愤地睡去。
次日清晨,女人一如往常的起得很早,只听得屋里来回地走,家里活儿哪样都离不开她。炉子里闪着明火,化着烟熏妆的锅具在火苗里唱歌,一缕青烟直上,飘满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阿然,起床了。今天火叫得欢,定是要来贵客,你可别等人笑话。”,女人走进辛然的卧房,满脸堆笑,少年早已醒来,这一切他都听得真切,眼前这个女人此刻愈加美了起来,也愈加伟大起来。
果然,早饭时间还没到,便听得人打门,辛然更觉母亲厉害,兴奋地跑去开门。来人身着一件古朴的西装,带了个小灰帽子,身背一个竹编背篓。原来是大舅,大舅可是辛然最喜欢的客人了,因为每次大舅来,都会带许多好吃的好玩的给他,上一次来时是春节,还带了三盒炮仗和一个软乎乎的皮球呢!炮仗早被炸完了,但皮球,辛然可保管得很好,还像新的一样。
“啊呀,原来是大哥来啦!”女人也忙来迎,小碎步落在土面场院里,溅起一朵朵尘花,“我们都还没吃饭,你这一定是赶早班车的。”边说着话,边把大舅迎进屋去。
“这不快过节了嘛,妈一直念着你们,说去年回那趟没好好在几天,现在庄稼已经栽种完,今年定要多回去几日,还有她的外孙,已经许久没见着,心想又长高许多了,这可不嘛,都快成大小伙子了。”大舅边说边笑,慈祥的笑容灿烂得跟过春节的小孩似的,他看着辛然,“诶,阿然,今年好像都四年级了吧?”,“回大舅话,我四年级了。”辛然咧着个大嘴巴,回答道。
在辛然眼里,大舅更像个老爷爷,和蔼而亲切,因为母亲在娘家排行老六,大舅下又有好几个姨妈和舅舅,大舅的孩子也只比母亲小七八岁,自然老许多。
“大哥,这离过节还有半个多月呢,妈怕是想念阿然了吧!”母亲在厨房里忙碌,并不忘同大舅唠家常。“哎,妈呀,现在最记挂的就是你们了,时常跟我说要经常走动走动,逢年过节都希望大家能聚一聚,毕竟二老年事已高了,我们做儿女的,能多看一眼便多看一眼,可是大家家里都忙,昨天你嫂子犯了胃痛,我又背她去王医生家看病,今晨问她,她说好许多了,不用计挂,赶紧听妈的话,去叫六妹。”,“大嫂这胃痛也是旧疾呀,前面正巧碰上我们去给祖母拜年,那一宿她同我睡,给我吓得紧,一霎脸都白了,阿文快毕业了吧?假期到要抓紧到城里问问医生,听说城里医疗不错,阿文懂事能干,又上了大学,他一定有办法的,让他带嫂子去瞧瞧。”,女人答着话,“爸妈虽然年纪大了,可身体倒还健朗,这都赖你和他几个舅舅操心呀,爸妈也真的好福气,有这样一群孝顺孩子。”
“终是熬不过时间的,我今儿个洗脸,突然发现白头发又添了些,哎。”“诶,大哥,我和辛博有个难题,我且说给你听,你看看能怎么办?”,女人走到房门口,“阿然现在四年级,很快就要上五年级了,可是村头学校没有教读五年级的老师,学校只有两间教室,一二年级一起上课,三四年级一起上课,学校只有一个周校长,五年级要去邻村上,可这孩子这么小,我和辛博又没时间接送他,我们怕他跟不上路,我俩商量了,想让孩子留个级,可阿然他好像不怎么同意。”辛然一听这话,又想起打手心儿的事来,不由得恼怒起来,满脸写着不乐意。
“是啊,孩子太小了,去到邻村也怕受了欺负。要不这样吧,让他到殷坊上五年级,他可以住我家,也可以跟妈住一起,或者……只要他愿意,我们谁都欢迎这大外甥嘞!”,“哎呀,那可不行,这不叨扰你们了嘛,不行不行。”女人满口不答应,她知道辛然喜欢外婆,定要住外婆家的,这不是给年迈的父母又塞个包袱嘛?
“六妹呀,你别想太多,我们听听阿然的想法才对。”
“阿妈,我想去——”,辛然把声音压到最低,生怕被别人听到会割了舌头,但一转眼,又如打了鸡血,“我就住外婆家,我保证听外婆的话,听阿妈的话,也听舅舅舅母们的话,绝对不给他们添麻烦。好吗?”,辛然一口气吐完所有心头话。
“再说吧!”女人并不搭理,接着走进厨房,忙碌起来。
“阿妈,明天我上学,玻璃——”,他吞吐着,口里似乎堵着颗大石子。这话,让许多旧事重新回到眼前,电影一般一段段放映着。“玻璃?”大舅疑惑地看着辛然,“大舅,我不小心打碎学校玻璃了,明天,要赔。”少年毫无底气,垂着头说。
“阿然,玻璃的事我和爸爸一定可以帮你解决的,你快去地里,叫爸爸回来吃饭。”女人大声说,打破了这沉郁的气氛,辛然应了一声,连忙起身,小跑着去了。
男人回来时,日头已爬得老高,他和大舅喝了几杯酒,又谈笑了许久,约莫三四点钟,大舅顶着个蓝天离去了。
次日,女人抱着家里唯一的红公鸡,带着辛然去了学校,半路就遇到周校长,辛苦哀求一番,周校长抱着鸡答应了赔偿玻璃的事,从言语中看得出他并不乐意,脸上堆满了各种表情,女人只差跪在地上求他了,辛然也倍觉受了侮辱,一直泪眼模糊地跟在两个大人旁。周校长答应给辛然请假一日,回家好生调整,待恢复状态再回学校。
这事总算了了,辛然一身轻松,却也倍受良心谴责,回到家后,他不言语,也不吃喝,只独坐在那条长长的木头上发着呆,大病了一场一样。
次日,辛然回到学校,低矮的教室依旧,高个儿依然睡得变了形,还流了一桌面口水,辛然不禁觉得好笑,转而又对他充满同情。这自以为长了个大个儿就似生了双翅膀,拳头有力量好像就可以撼动整个地球,哎,真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他的父母如若看到他此刻的模样,定会心生失望,然后把他胖揍一顿的吧。一想到这高个儿被父母满世界追着撵的场景,不禁滑稽可笑,还有些解气。
同学们见高个儿得逞,从此也换着花样欺负辛然,在他本子上画乌龟的啦,从他身后扯头发的啦,上课偷偷把他鞋带拴到一起,或是拴到桌椅的脚上……辛然则好似长大了一样,他的每一次被欺侮,他总觉得并不是自己懦弱,而是这些人间客太庸俗,也并不觉得是受了欺侮,相反,每次他总是冷笑一声,然后自己解救自己。
时间过得飞快,转瞬就到了期末,辛然胸有成竹,这次的第一名一定又是他的,眼见着时间飞快过去,期待和兴奋盈满了他的脑海。
又一个周末,辛然开心极了,下周便是期末考,一想到高个儿由于成绩太差而被家长撵着打的场景,辛然傻傻地笑了,他坐到矮墙上,双腿垂在墙外,脚后跟得意地摇来晃去,似乎他眼前的一切都已化为一汪清泉,他的双脚似乎正触在水中,脚丫子荡来一圈圈波浪,透明澄澈,清凉舒爽。
“铛铛——”悦耳的铃声响起,眼镜打完钟,抱着试卷往教室里跑,辛然坐在窗边,那块被高个儿丢球打碎了玻璃的窗框,依旧没有装上新玻璃,他只记得昨天路过周校长家,不曾听得鸡鸣,又看到周校长的老婆穿着件新置的裙子在路旁吃柿子。他转身过去,阳光正歪歪斜斜洒落下来,矮房瞬间变得修长而梦幻,柳树在小河里来回洗了好几次澡,石块铺成的小巷一直延长到蓝天里,似乎也变得蔚蓝起来。
试卷发到辛然手里,这试卷可颇具些历史意义,落后的黑山村只能拼字印刷,这纸稍显得单薄,正中几个楷体大字,白纸黑字写得清晰,而题目中但仍有几处潦草,辛然不解,举手询问,“这可是考试,哪有问的道理呀?”,眼镜完全没顾着到底是什么问题,冷言冷语拒绝了辛然。说罢,便怒冲冲回到台上,点根烟抽了起来,嘴里仍不忘念叨,“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辛然瞟了一眼,心中并不明白为什么周校长拒绝解答他的疑惑,转而又微微一笑,心想校长定是怕待他人不公平,也一定是在考验自己,如此,便也无烦恼了。他胸有成竹地写着,一道道难题如同一个个被打败的士兵,正垂头丧气地举着白旗投降,辛然努了努嘴,继续在这无声的战斗中昂首挺进。
次日,母亲大早上去田里拔草,刚出门不久,便高高兴兴返了回来,手里拿着辛然的成绩通知单。
“阿然,快来看,你又是第一名,我儿子真棒!”女人兴奋地说着,字眼儿里完全没留缝隙,男人正好在家里糊着墙,也急急忙忙跑过来看,“真不错,好小子,有我当年的风范。我当年成绩本来很好的,只恨我没能遭个好家庭,可惜呀,要不然咱今天也可以做轻松事,当工薪阶层!”男人一面感叹自己遭遇,一面为辛然高兴,嘴里不停地说着,“还好你小子没让我失望,还能挣回我当年的面子,那些我想做却没有机会做的事,看来要看你的了。”男人边洗手边说,“对了,爸爸给你准备了个小奖品,你等一会儿。”话音未落,便匆匆走进里屋。
很快,男人握着只钢笔走了出来,“这是爸爸以前上学时学校颁发给我的奖品,今天我就把他送给你。”说罢,将钢笔递给辛然。朱红的塑料笔壳闪着光泽,银白色笔罩紧紧护住另一头,“哇,真帅,好漂亮啊!”辛然兴奋地叫起来,他接过钢笔,“妈妈,学校里有好多同学都用钢笔,从今天开始,我也拥有自己的钢笔了,你能给我买瓶墨水吗?我想要蓝色的。”辛然喜欢蓝色,每一抹蓝色在他眼里都是大海的倒影,他曾听周校长说过,遥远的东方,有一片汪洋,比晴朗时的天空还要湛蓝,他总会在夜里梦见那个神秘的世界,化身一条海鱼,周围都是他的伙伴,他们在海洋里遨游,起舞。
“好呀,只要咱阿然听话,能好好读书,妈妈一定给你买,将来你也一定会有出息的。”女人微笑着点头,眼圈里生出花来,一片片花瓣在眸子里打转。“今早上,我要好好犒劳犒劳咱们的小状元郎。”女人嬉笑着,开始忙碌起来。
七月的天,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热,木色四方桌旁,少年正握着那只漂亮的钢笔,认认真真地写着作业。“世上只有妈妈好,我有一个漂亮能干的妈妈,哦,不,还不够,世上所有的好词语都不够形容她的伟大……”,崭新的作业本上,一个个俊美的字慢慢从笔尖慢慢走出来,它们是那样精神,那样夺目。辛然咧着嘴,两只大耳朵晃来晃去,可见他对这一切都充满着希望,他深爱着这暗黄的崭新作业本,还有父亲给他的第一份礼物,哪怕是以奖励的形式。
“阿然,明天过节,你跟我去外婆家吗?”屋里传来女人的声音。……“阿然?”“昂?”少年这才从沉醉中醒来,听得阿妈在问他,“我说明天过节,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外婆家?你这孩子,忙干嘛呢?”女人颇带些责备。“去外婆家?”少年兴奋地跑进去,跑到女人身旁,“对!”“好啊好啊,今天就去吗?”“明天早上!”少年已经迫不及待了,殷坊这个地方,本来就得到他独有的宠爱,哪有不去的道理呢,他甚至巴不得生在殷坊,长在殷坊。
“那爸爸呢?”,少年眨巴着大眼睛。“爸爸也去!”少年眯着眼听着,他心里想,如果爸爸也同去,定会带他去摘殷坊的木瓜,上一次摘,还是他很小的时候,早忘记木瓜的味道了,而爸爸在石崖上攀爬的样子却时时萦绕心头,那是他心中的伟男子,大丈夫,真英雄。
次日,一家人起了大早,女人准备了一些蔬菜,还有辛然最爱吃的两大个糯米团子,这都是自己家里出来的,男人背了篓,辛然的手挂在女人的大手里,门上了锁,两大一小,渐渐消失在朝阳深处。
殷坊的七月节,不同于别的地儿,有些地方夏日里出嫁的女儿要回娘家消夏,这节有些类似,却并不完全相同。女儿回到家,需到所有亲戚家拜门,如果有了孩子,便还要领孩子到墓园磕头,孩子要跟着念“祖上庇佑,年岁不更,外肆亦肆,无以区分,香烛纸钱,取之不尽,善人善财,积福积德……”,以求男女双方的祖上都能庇佑后生,将来福运绵长。
辛然并不喜欢这些,他只觉得越长大越繁琐,礼节也愈来愈多,小时候他只需要躺在母亲背上呼呼大睡一觉,哪用得着去操这些心。还有那饶舌的同念咒的话,更是让人头大,何况他并不解其中意思。但仍是跟着一一照做了。除了这无趣味的礼节,几个舅舅都会给他奖励,舅母们也尤其喜欢他,少不了夸奖,但这老套的情节让辛然有些失望,他甚至尴尬起来,总是红着脸躲到母亲身后,把一堆光彩丢给母亲受着。这时候,他总会在背后扯着母亲的衣角,不言不语,然后盼望着四舅家的小表哥出来搭救,巧的是,这一招屡试不爽,这不,表哥又来了。
“然弟,我听阿妈说你今天过来,就赶紧来找你,走走走,去我家看电视。”电视?这可是新东西,辛然激动着,跟在表哥身后,匆匆逃离大人们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