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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问世篇 故人

乐国,佑陵,五方族领地。

漓水是问道江的第三支流,滋养了界南境内最美丽的一片土地。临水的小茶馆里宾客满满,店门小女子的口中不间断地溜出唱词般的叫卖调,令人闻之心神温软,几乎不愿再向前移步。窗口处正有两个少年对面而坐,其中一人眉俊目秀,身着清水蓝色对襟短褂,襟口的绣花盘纹显露出他的贵族身份,一张圆脸喜气洋洋,好似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兴趣;另一人通身黑衣,袖口及接线处均可见日久磨痕,他则神情严肃,始终对外界保持警惕。这二人正是璟瑞和被他拖拉出来沿路游耍的廖绎。

璟瑞张得极大的眼睛扫过茶馆墙上悬挂的一排布画,愉悦地对同伴说道:“廖兄,你看这些挂幅,远观似笔墨山水,实则皆由五方女子一针一线织绣而成,如此绝妙的功夫真是让我喜欢得不能挪开眼睛!”

廖绎寻着他的目光看了看便罢,璟瑞依旧絮絮地念叨道:“你知道么,此种梭针绣乃是五方族的女儿家世代相传的绝门手艺,听说本地每户的女孩儿都自小学习绣画的技艺,并且要在出嫁之前向乡邻们展出最好的绣品,日后姑娘们在夫家的地位可全都依赖于这手艺的好坏呢。将来阿娘再花十几年功夫把自己的绝技传授给女儿,如此绵延积累,怎能不成就人间佳品呢。我真想去求店主舍卖几幅,可惜昨日逛街时弄丢了钱袋,哎呀哎呀……”

廖绎道:“我这里还有些钱,你拿去用吧。”

璟瑞道:“不可不可,是我自己不慎丢了钱袋,怎好再用你的。何况前路尚远,余下的钱财留作咱俩的盘缠只怕还不太够呢。”

廖绎对此不免愁上眉头,说道:“我们从茂陵一路至此,行经的城镇村寨大都沉浸在喜气之下,集市里过于热闹,难免有心之人混杂其中,以后出门在外不能太大意了。”

璟瑞心思臻善,从不计较他人过错,满不在乎地说道:“原是我自己不小心,怨不得别人,可能是我脱手掉在地上了,未必就是旁人偷去的。没关系,这两日咱们省着用些,应该不至于妨碍行程。”

“要不……我们早日回去吧?”廖绎提议道。

璟瑞道:“那怎么行,怎么,你不喜欢这里吗?”

廖绎道:“若说实话,这两日所到之处我都甚是喜欢,所见百姓皆淳厚友善,更甚于惠陵城里人的几倍。”

璟瑞道:“那又何故要急着回去呢?”

廖绎道:“我还是担心回去得太晚,不好向堂主交代。”

璟瑞道:“与他说是我硬拉你出来的便是。”

廖绎辩不过他,只得默默叹了口气,依从了他。

用饭至半程时分,有一个八九岁的当地小姑娘拎着竹篮子走进店里叫卖,走到璟瑞的身边,怯怯地请求道:“红络子彩络子,请公子挑一副吧,拿回去送给心爱的姑娘。”

璟瑞看了一眼,欢喜地说道:“廖兄,此物也是五方女子极有特色的手艺,今日的绣画必是得不到了,络子总好买几副。”他一边挑选一边信口哀怨,“可惜我就缺少一个心爱的姑娘,只能买回去独自赏玩,凄凄惨惨啊……”待终于挑好了,他毫不客气地将两只大红色和碧蓝色的络子摆在桌面上,眼巴巴地等着廖绎付钱。

廖绎习惯地扫视了一下周围,拿出钱袋,付了几个小钱给小姑娘,小姑娘接过钱又道了谢,高兴地跑开了。廖绎见璟瑞一时赏玩得十分入神,连饭菜都暂且搁下不吃,便问道:“乐兄,这般物件有何用处?”

璟瑞头头是道地说道:“这些用丝线打成的络子用处可多了,比如可以络在男子们佩戴的玉石上,既好看又不会掩盖玉的形态和光泽。姑娘们还会把它用在一些闺阁器具上,比如妆奁盒子、衣服箱子,搁久了容易磕磕碰碰的,便可以将它络在边角上……五方女子真真是心有灵慧,能够想出这样细致巧妙的物什。”

廖绎若有所思,起身去找那个还在店里别处叫卖的小姑娘,站定之后倾身挑拣了一会儿,拿着一只天青色的络子坐回来。璟瑞见状问道:“诶嘿,你怎得也买回来了?”

廖绎一本正经地答道:“方才听你所说,此物的确有些好处,价格又很便宜,旅途所见之物带回去留作纪念也无妨。”

璟瑞懒于深究,继续被窗外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马吸引住目光。路上一时走过几个身着花色衣裳的年轻女子,每人都身姿婉媚、面似红霞、笑颜灿灿,璟瑞的目光追寻着她们的足迹,思索道:“廖兄,你看那大街尽头的二层角楼,竟然装扮得如此华丽,却是什么地方?”

廖绎探头看了看,脸上一下子红热起来,支吾道:“那里应该就是……花街巷口……”

“哦吼?”璟瑞对于凡事初次所见皆极有兴致,提议道,“咱们过去看一看吧?”

廖绎略显尴尬而纠结地劝阻道:“现在是白日,还是不要去吧……”心中则想:你是什么身份,怎好去逛这种烟花之地,我又如何能够陪着你去呢,岂不是大罪过。

璟瑞却似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对对,应当晚些时间趁着夜色而去,才更有情致,还是你有见解。早就听闻漓水两岸的百家风情引得多少多情公子驻足于佑陵,这也算得上是地方绮景,咱们非得过去见识一下。廖兄,你可莫要再说教我了,依我说呢,到此一游而已,以后也未必能有机会再来,错过了岂不可惜。”

廖绎无可反驳,只得再次依从了他,摇头道:“算我又信了你的话。”

佑陵花街沿着漓水两岸曲折分布,街巷的走行如同女子的腰身一般曲柔蜿蜒,这里正是当地乃至全国妓娼业务最繁盛的地方。巷口的黄金灯笼伴着夜色高高挂起,里巷愈深愈加热闹,满目皆是灯红幢影、莺歌艳舞,阁楼里传出嘈嘈切切的琴瑟声和嗡嗡洞洞的笙箫曲,黄鹂般的金嗓子咿咿呀呀地歌唱,艺高胆大的舞者在座台之上永不停息地翻腾旋转。忽有两三个豪放的姑娘跳到街上来拉璟瑞,他好不容易才保住自己,没有被强拖进屋去。端庄婉约些的姑娘则排坐在楼前或二层窗口抛盼美目,缕缕情丝仿佛能将男人们的魂魄勾去。璟瑞终于在深巷之内选择了一家不太张扬的红纱角楼,门口牌匾上书“伊绛楼”,他鼓起勇气,并携廖绎走了进去。

“公子请进~~”二人初踏入门槛之时均被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的软媚声音吓了一跳,其后不约而同地假作镇定,被服侍的小丫鬟牵引着上楼,逐步熟悉下来,渐渐感觉自在了许多。

斟酒和唱曲儿是最常见的过场节目,气氛氤氲之后,便有一列四个美貌姑娘款步走出,其中一人娇声切切地请公子们随意挑选,共度良宵。此时小楼里别无他客,璟瑞和廖绎成为了姑娘们投情送意的焦点,二人尚是年轻男儿,终于招架不住,眼神交换之后均觉得趁早离开为好,却不晓得如何才能得体地脱身。姑娘们眼见璟瑞衣饰华贵,纷纷暗中观察他的神情颜色,误以为他不太满意,娇声问道:“这位小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呀?”

璟瑞身心羞涨,耿直地答道:“我……心中所想的是……如蝴蝶般灵动的女孩子,有一双会笑的眼睛……当她向我走过来的时候,仿佛在唱一支歌……”

姑娘们对此幻想之言面面相觑,觉得又羞涩又好笑,皆是嘻嘻哈哈地回应,复又娇滴滴地试探道:“公子如若不喜欢,我们这里还有东边过来的勍栾族姐妹,更比我们几个腰肢温软、美貌无双,而且~~什么舞都会跳,什么事情~~都能做,公子是否有兴趣呢?”

璟瑞略感诧异,心想此地怎会也有勍栾人留住,偷偷去看廖绎的脸色,发现他也颇有疑惑,于是说道:“可……可以,咳咳……”他紧持住镇定,续道,“听说勍栾女子多貌美,我们也很想见一见。”

四个姑娘带着“好的好的、懂得懂得”的表情款步退去,璟瑞和廖绎却均是一脸呆惑。片刻之后,又有三名女子走进屋来,相貌身段、服饰妆容皆较前几人另有风情,她们依次娇媚地请公子们安好,自述分别叫作“青宁”、“燕宁”、“宁姜”。璟瑞眼眸一亮,说道:“这里女子的取名多是花粉艳艳的,三位姐姐的名字倒是很别致呢。”

宁姜软语回道:“公子不知,‘宁’字在我们家乡乃是最为吉祥美好之意,所以给女儿家取名时都喜欢用这个字。”

此时旁人再观璟瑞的神色已经发生细微变化,三名女子自觉讨得客人的欢心,于是轻轻关上房门,准备进行下一步侍奉。青宁凑至近前斟酒,有意无意地将薄纱袖口一晃,露出一弯酥臂以撩人情致,璟瑞果然一时心生荡漾,忽而瞥见她的手腕三寸处似有一圈朱砂点痣,仿佛带了一只红珠手串,竟然别有一种美艳的韵味。他的心性尚为淳厚稚嫩,依然未敢造次,只觉得全身的骨骼都被冻住似的,脖颈处的肌肉紧束得让他无法转头,又在不知不觉之中被吸引投入了更多目光。其余两名女子见状也争相将玉臂撩出,纷纷在璟瑞的眼前娇颤颤地晃过,璟瑞看见她二人的手腕上也有相似的“红珠手串”。

宁姜娇笑道:“公子~~别只盯着她看呀~~”

璟瑞干咳两声,憨涩而拘谨地说道:“你们腕上的纹绣怎是一模一样的,不过倒是很好看。”

燕宁笑道:“这是我们勍栾女子刚出生时就用朱砂点入皮肤里的印记,总有十六个,又叫作‘石榴红’,就像他们男子都在耳后纹上……”她突然看到廖绎耳后的牛角状图纹,声音一下子变得颤抖了,愕然吐出三个字,“睽牛角……”

青宁和宁姜同时大吃一惊,颤声说道:“这位……公子也是……勍栾人吗?”说罢三个姑娘骤然变得忐忑谨慎,瞬间收起先前招揽客人的放纵姿态,好像忽然之间变得极其羞耻于自己所从事的谋生之业。

廖绎微微蹙眉,说道:“在下正是勍栾廖氏人,你们……为何会在这里?”

三个姑娘由惊愕转为悲戚,声声诉怨道:“都是为了谋生罢了,不然还能怎样呢,我们在这里能够活下来,三餐皆饱,偶尔还可有些乐趣,已经比待在家乡强一百倍了。我们几个都是没有骨气的,只因贪图自己的享乐才会流落在异族之中,更是做出这般见不得人的事情,可是我们真的不愿意守着华邡旧城的那些断壁残垣,为了一个没有终点的期盼活着!廖大爷,是我们对不起族人,廖大爷……”接下来她们三人开始此起彼伏、声泪俱下地向廖绎道歉。

廖绎不知所措,连声说道:“你们……你们……快起来吧,我知道无山原上疾苦,我无心怪罪你们啊。”

三个姑娘喜出望外,又开始连连磕头称谢。廖绎拦住她们,既痛心又怜悯,忽而想起数日前云忠守说过的话,便道:“我听说沂云族的云氏族长愿意接纳勍栾人在茂陵居住,你们为何不过去投靠呢,总好过流落于此。”

青宁道:“我们现在哪里还有脸面再见族人们呢。廖大爷不必为我们挂心,我们在这里过得还好,这条街上住的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姐妹,彼此之间像是一家人,不管你是哪个姓氏哪个部落的,也不会有人像在外面那样轻视我们。”宁姜接道:“近几年我们的日子也算越来越好了,各自都遇到了几位好心肠的公子爷时常过来接济我们,偶尔还能赚得一些闲钱,换成粮米托人送回家里,只是依然始终不敢留下自己的名字,只怕家里人嫌弃我们……”

三个姑娘面对廖绎倾诉了许久,直至在外伺候的老妪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催促他们离开。二人身上缺钱,不能再待下去,廖绎便道:“廖某今日暂且告辞,此地不宜久留,你们将来如有机会,还是想法子与族人们待在一起比较好。至于无山原上的族人……我答应你们,日后必定会尽己之力改善那里的境况。”璟瑞亦是满心怜惜,说道:“三位姐姐,廖兄真是为了你们好。人生在世,再不顺遂又有何妨,依然始终都要爱惜自己呀!”

姑娘们只当廖绎是一个侠义心肠的过路好人,都假作诚挚地答应了他,但是内心早就抱定主意,既已沉沦至今,此生恐怕都离不开这烟花之地了。

璟瑞和廖绎走下二楼,看见院内坐着一个紫色衣袍的年轻男子,神色似乎极为不悦,自他二人踏出房门起就目光不转地盯视,且待他们走近之后厌弃地瞥了廖绎一眼,说道:“原来竟是个同族之人,怎么他能霸占三个,我却要在外面候着!”又瞥了一眼璟瑞,冷笑道:“我说为什么呢,原来还有一个富贵公子,伊绛楼终于也学会了外面的腌臜规矩!”

廖绎乍见此人时觉得他相貌英朗、体格结实、气息悠长,又辨认出是同族之人,心中原本生出几分赞许,却不料受到阴阳怪调的嘲讽,登时极为恼怒,阴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紫衣男子似有醉意,胡乱地指着院子中央的梁木树雕,摇头晃脑地说道:“看,又是一只爬上了高枝的小蚂蚁……”

璟瑞愤愤地尖声回应道:“这位兄台,我们初次相逢,应该不曾相互得罪吧,请你勿要太过无理!”

紫衣男子易于受人激怒,将手中的佩剑重重地拍在桌面上,笔直地站起身来。青宁听见楼下传来不和谐的声音,急忙跑出来挡在中间,前后劝道:“三位千万莫要误会,大家都是同路人。燕大爷,这两位公子均是好人,方才还帮助了我们许多。”

“是吗?”紫衣男子听此一言,态度稍有缓和,将信将疑地盯着青宁确认了眼神,随后冲廖绎一扬下巴,桀骜地说道:“多有得罪,别介意。”

宁姜旋及向廖绎解释道:“廖大爷,他就是我方才说的,时常过来接济我们之人。”

廖绎便也暂且放下敌意,但是面色依然暗沉,随口道:“无妨,兄台请便。”待他走出两步之后,又忍不住回过头来对紫衣男子说教道:“这位兄台,我看你不像是个平庸之人,倘若当真有心帮助她们,单来这里再多次又有何大用,不如想几个办法带她们离开,找到家人或族人安稳地待在一处。我听说茂陵是个好去处,你如果有些能力,不妨就去那里多为族人们尽一份心吧。”

“哼哼,”紫衣男子冷笑道,“方才听青宁所说,我还以为她们当真遇见了什么人物呢,没想到依然是个没有头脑的呆子。你不知道么,与沂云人混在一起的那群胆小鬼们早已安于现状了,谁还能指望他们再想着为还在家乡受苦的族人谋些什么!当然了——”他轻视地来回打量廖绎和璟瑞,继续讽刺道,“你既然已经傍附富贵之人,自然没有闲情知晓这些!”

廖绎对于这般言论闻所未闻,眉头紧锁,一时哑然。青宁急忙圆场道:“廖大爷,请莫再多说了,我们几个早已是无家无根之人,也的确都不想离开这里。燕大爷,你也莫再耽搁了,燕宁还在楼上等着你呢。”

紫衣男子最后瞥了一眼廖绎,头也不回地转身上楼。廖绎目送他而去,心想:此人之话好像有些深意,我有心想要追询,奈何此刻似乎不合时宜,不该把璟瑞牵扯进来,况且看他的样子也未必愿意再理睬我。我独自在这世上行走多年,今日好不容易与同族之人相逢,原本应当用心结识一下,但是他的性格过于直冲,让我也一时没能忍住脾气,才说了两句话便不欢而散,莫非天意阻我,还是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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佑陵城周的四分之三皆是密林,穿林向西即可至返回经纶堂的官家大道。璟瑞和廖绎终于在银钱用尽之前决定返程,二人一路谨慎,却不料在这片树林里迷了路。

迷雾重重的密林之中难以分辨东西南北,璟瑞和廖绎的身上披着厚重的兽皮斗篷,喷洒着味道浓郁的药草汁水,均是临行之前受赠于村民,为了驱避弥散的毒瘴和不可预计的危险兽类。他们匆匆低头赶路,被野生雀叽叽喳喳的叫声吵得愈发烦躁,璟瑞忍不住抱怨道:“天哪,这都已经走了大半日,咱们一定是走错了方向,正在兜圈子,不然早就应该到惠陵了。此外,这些药水的气味未免也太难闻了,五方族人的土方子果真有用吗?”

廖绎继续埋头向前,边走边道:“已经习惯了,再坚持一下吧。林间夜晚很冷,我们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到惠陵。”

璟瑞央道:“赶路也别这样急嘛,我快要迈不动步子了,咱们休息一下如何?”

廖绎停下脚步,抬头环望,虽然大部分光线皆被茂叶阻挡,但还是能够推断出此时正值午后,高温度的阳光使得丛林迷障净化了许多,于是说道:“也好,这便歇息片刻吧。”说罢回身递给璟瑞一张长帕,嘱咐他稍掩口鼻,以免静坐时容易受到瘴气缠绕。二人四下寻视,挤坐在一株高树根干相交的低洼背风处。

璟瑞四仰八叉地靠着树根,一松懈下来顿时觉得全身都没了力气。廖绎稍坐片刻,复又站起身来,围绕大树转圈查看了一番,拾了些枝杈燃起一丛火。璟瑞唤他道:“廖兄,先别忙了,过来歇息吧。”

廖绎神情警觉,面无表情地回道:“周围越看似宁静越让我不安。你安心休息,一路同行,我须得护你周全。”

璟瑞闷闷不悦,沉默少许之后说道:“我怎么觉得咱们人越大了,你越发与我生分了呢?”

廖绎闻及此言,拾柴的手停顿了一下,璟瑞接着说道:“旧时咱们互相争抢打闹也不见谁谦让,怎么如今你却越发敬我远我了?”

“这又……怎会……”廖绎一时语滞,不知从何说起。

“就说这一路上,你我同行是否应当甘苦同担,你却常常‘你歇着吧我来’、‘我须得护你周全’……”璟瑞模仿廖绎一本正经说话时的声音和表情,仰头与他直视,随后缓和下来诚心央道,“廖兄,此刻你就跟我一起安心地坐下歇息吧。”

廖绎释然一笑,便不再推辞,坐回到原地。璟瑞稍后心中渐生懊悔,恐怕方才自己一时未加思虑而说错了话,让人心里难受,又看见那丛火愈燃愈灭,便主动跳起来说要补柴,还再次连声模仿着玩笑道:“廖兄,你歇着,让我来,让我来。”廖绎此刻早已安心仰着,不去理会璟瑞的玩闹。

这时,二人几乎同时意识到环境的突变,听见一种哼哧沉重的呼吸声,好像在山洞里闷出回响一般充斥在周围。璟瑞拾柴的双手悬停在半空中,廖绎登时站起,摆出斗拳的姿势警惕地环视四周。

一只古生犀兽、棕毛长尾的雄性犀兽,从树后的灌木丛中缓缓步出,鼻尖至额顶的犀角彰显出它的战斗本性,抖动的鬃毛宣告着它迫切想要攻击的情绪,锋利的指甲划过地面上的落叶,发出的簌簌声响能够激起人类全身的鸡皮疙瘩。

廖绎缓缓抽出藏于双臂环甲之内的匕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野兽走近,同时示意璟瑞切勿发出声音或贸然行动。他小步向后退去,一步,两步,三步,四步,引导着野兽向自己靠近,一步,两步,三步,野兽却突然停住了,他不知是何缘故,更来不及阻止野兽猛然转向璟瑞扑过去。

廖绎习惯于在每次出手之前下意识地计算好十式之内的拳法和步法,然而野兽不会像人一样耗费时间与对手挑衅和对峙,它在觉察璟瑞方位的同时便即刻纵身跃进。廖绎大惊不好,心中怒骂甚至来不及出声:畜牲,不可!

下一秒是血肉模糊,或者,什么也没有发生,野兽居然再次突然停住,似乎还意味深长地回头瞟了廖绎一眼,哼着粗气,试探着向后退去,重新潜入树丛中不见了踪影。

柴枝散落了一地,璟瑞因为紧张而屏息得快要背过气去,满脸皆是不可置信。廖绎不敢多想,抓起背囊并拉上璟瑞,催促着赶快离开,二人走出很远之后才敢心有余悸地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情。

“原来这些药水果真有驱赶野兽的作用啊,幸好幸好……”璟瑞相信必是五方族人的土方子帮助自己大难不死,并在受惊之后开始喋喋不休地自说自话,“廖兄,我知道方才咱们为何会引来野兽了,”他从衣襟里揪出一片夹杂的树叶,“那棵大树可是‘柽桐’,燃火时会发出人类难以闻嗅的异香,却很容易吸引兽类,是我在小妹的药典里看到过的……”他不间断地喃喃自语,“‘巴掌叶、针锋尖、三人抱、不见天’,你看,这是我方才拾柴时留下的叶子,不正是……”

“嘘……”廖绎突然站住,压声说道,“你听,又是什么声音?”

璟瑞又要发抖了,左右看顾,惶恐不安地说道:“什么声音?不会还有野兽吧……”

“不是,好像有人走过来了……”廖绎的耳音极佳,听见从侧后方传来微弱的擦动声,猛然回头,随后看见一男一女二人从树林和迷雾中逐渐显露出脸庞,其中青蔥衣衫的少女惊喜地唤道:“四哥!……廖师兄?怎么是你们!”

“小妹!”璟瑞同样大吃一惊,大喜道,“你怎会在这里?”

璟瑶答道:“我们奉孙谷主之命前往符陵,向蒋氏族长请教一些事情,这位是药师谷的孙决明师兄。师兄,这位是我四哥,这位是经纶堂的廖绎师兄。廖师兄……好久不见。”

“原来是四王子!”孙决明郑重地请礼问候,璟瑞赶忙让他不要太过拘礼。

廖绎和璟瑶面对面地干站了片刻,各自均想着应该开口说些什么,几乎同时张口,廖绎率先出声道:“……五六年未见了,当年你在经纶堂时还是一个小姑娘,现在越来越……成大姑娘了。”璟瑶有些不好意思地回以微笑,复而低头含笑不语。

璟瑞道:“我和廖兄好像迷路了,不知你们从哪里来?如何进得这片树林?”

孙决明道:“我与乐师妹自九峰岭而来,据说一路穿林南下便可至符陵。”说着朝向北方来路及南方去路分别指了指,并道,“我们也是初次行经本地,沿途生疏,怎么,有何不妥吗?”

璟瑞前后看顾,沮丧地说道:“廖兄,我就说咱们走错路了嘛,这样才是南北方向呢!”

“你们要去哪里……是否要回经纶堂?”璟瑶隐约意识到此时四哥应该差不多刚从大哥的婚礼返程,或许尚未听闻最近发生了哪些事情,便又多问了一句,“惠陵城内的中毒之事你们是否已经知晓?”

“中毒?怎么回事?”廖绎急问。

璟瑶随即简述了此前事件的因果以及她与师兄此行的目的,廖绎听罢立刻说道:“不行,此行路途偏远坎坷,又恐怕会遭遇歹人或野兽,经纶堂的事情也是我和乐兄的分内之事,我们这便改道与你们同去。”

璟瑞极其赞同,连连点头,并帮腔道:“小妹,方才的险情你可是不曾见到,有一只这么大——这么大的犀兽,”他一边夸张地比划着一边说,“可是吓死我了!幸好那头畜牲未曾伤及我们,倘若再遇上你们可就不一定了!请孙师兄也准许我们同路吧。”

璟瑶和孙决明相互对视一眼,答应接受廖绎的护送,四人即将向南同行。璟瑞这时终于理直气壮地书信一封传回经纶堂,他先前总归是强行偷跑出来游耍,因而既未敢自己如实报告,亦多发阻拦廖绎耿直回禀,此刻倒是幸而有了延迟归期的正当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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