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半月,朱深日日来她这后院,她起的一天比一天早。
朱深在院里练剑,她就在一旁看着,早间风大,落叶在庭院里哗啦作响。
“阿妹,看剑。”
她正眯着眼打着盹,朱深的剑一下子刺了过来,她敏锐的察觉到了剑气,本可以躲开,她脑子一下转的很快,硬生生的站着没动。
“啊~,”她慌乱着大叫,做出常人一般应该有的反应。
朱深挑眉,停下手里的动作,看了一眼旁边的四喜跟小雀。
四喜毫无反应,小雀拍着胸脯直喊:“吓死我了。”
“阿哥你又吓我,”女子脸色不悦道。
“阿哥哪会真的去刺你,”男子语气不急不缓,仔细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表情。
见她神色如常,收了剑扔给一旁的四喜,深邃的眼睛微微眯起,“阿妹,今日也不早了,早膳就不用准备了。”
“是,”落落一副被吓呆的样子。
他上前,将她的碎发拢回耳后,淡淡开口:“往后天气凉,我也就不练了,阿妹早上也能睡的安稳了。”
看着离开的身影,小雀迎了上来,“小姐,方才……”
落落收回目光,“料他不会害我,不必忧心。”
他不来,如此也好。
朱深离了后院,回到自己书房,四喜将拧好的热毛巾递了过来。
“这事你怎么看,”朱深沉着脸色问道。
四喜自然知道他家少爷所指何事。
“这,属下觉得小姐的反应很正常。”
“是吗?”
朱深没再看他朝书案前走去。
太正常了反倒令人怀疑,可自己几番试探也一无所获,那女子太会隐藏自己了。
落落的性格是那种喜怒不喜形于色,她向来都进退有度,她知道,她没有资格,她的处境,自然是要小心翼翼的。
若是有不得体逾越礼仪之事,又恐招致话柄,甚至牵连阿爹阿娘。
只是人的习惯很可怕,一旦习惯,某件事情就会形成惯性。
所以这天还没亮,落落便醒了,只是一直睁着眼在被窝里,盯着门口,等了很久,院里恢复了之前的宁静,反而好像还缺了点什么。
朱深,阿哥,她在心里默念。
什么时候开始叫朱深阿哥的早就忘了,记忆里的阿哥时常欺负自己,是什么时候变了的,自己早就忘了。
仔细想想,这诺大的府邸好像也只有这一人对自己这般,喊她落落,叫她阿妹。
这府中上上下下,朱深对她与对别人确实是不一样,可是,为什么要不一样呢。
若是他对自己与旁人一样,将来有一日离了这朱府,她可以无所顾忌毫无留恋,可现在,着实让她犯愁。
“小姐,起床了,今日该去给夫人请安了。”门外传来小雀的声音。
落落应了一声,合了合眼又睁开,起身穿衣梳妆。
朝食用过,便去往母亲住的院子,从后院出来,穿过府邸花园,绕过三间大回廊,经过一处假山,照房向东步行数十步便来到母亲院外。
进门的时候听见有小厮说朱老爷与少爷今日一早出发,受邀前去参加围猎,要走半月,不由放缓脚步。
“可是沄儿来了,快进来,”朱母听见脚步唤了一声。
“来了,阿娘~,”落落应声,脚上步伐加快,进门侧了侧身子给夫人行礼,“阿娘万福。”
“好了,沄儿,来,过来,”朱母招手,落落起身走了过去。
“沄儿今日睡的可好。”
落落心头一惊,也没敢多言语,“嗯,阿娘。”
“你阿哥还是孩子脾性,阿娘已经说过他了,以后他再去闹你,欺负你,莫怕,你来告诉阿娘,”说罢拍拍落落的手似是安慰。
朱母见她有仍些局促,继续说道“有些事阿娘还是能为你做主的。”
“沄儿明白,”看着眼前的妇人,虽不是自己的亲娘,却也对自己百般呵护,自己内心深处不由得多了一丝温暖。
事态薄凉,身不由已,这点温暖也足够了。
落落是在八岁那年进入朱府的,八岁,足够记住很多事情。
当时买她进府的是她现在的是朱霆建的大夫人,看落落机灵,就将她买回来,希望有朝一日替自己女儿出嫁,稳固自己在朝堂之上的地位。
朱霆建,朱霆延的哥哥,太子少傅,辅佐三代新帝,位高权重。
落落进府之后不仅被大夫人的女儿欺负,还被其他几房妾氏子女排挤,大夫人为此头疼不已。
朱母是个心善之人,本来想叫朱延直接把落落要过来,过继给自己,奈何大夫人死活不肯退让,僵持不下,落落搬到了后院。
待她女儿出嫁时让落落顶替,到时候,自己的女儿还是朱府小姐。
后来朱母干脆认了落落做干女儿,虽平日里养着她,却不能护她长久,落落身性要强,从未在人前落泪,即使在朱母面前,在这个带给她温暖的慈祥的妇人面前。
她见过阿娘为了她去求大夫人的模样,说话低声下气,寒冬腊月站在门外,一站就是四个时辰,就是为了给她求情,她从门缝里向外看时,看到阿娘一动不动,如雕塑一般,虽大雪盖了满身,却目光如炬,神色坚定,那一刻,她觉得阿娘是自己的光。
阿娘一向要强,从不肯向人低头,如此情谊,她又怎能忘记。
恍惚间发现这些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又觉得那些事情似乎并没有很久。
落落,是她之前的名字,朱沄,是朱母认她几年之后为她取的名字,只是有时候她觉得她还是叫落落比较好,朱沄这个名字,情谊太厚重,压的她喘不过气。
朱母拉着她的手,又与她寒暄了好一阵才放她离开。
秋日的风,向来都是从往年吹来的。
天日渐渐的转凉,百叶凋零,落落伏案,照例学着每日功课,今日要学的是女工。
因为身份特殊,大夫人需要她学的东西很多,虽不必样样精通,但也需得每样都懂。
好在落落天生聪慧,很多东西一学就会,什么琴棋书画,样样都会一点,这女工,日日学,绣来绣去都是那几样,隔几日就会有绣娘来检查,落落手快,一天就会绣好多样来存着,剩下几日就用来发呆。
大概半月之后又会有新的嬷嬷来教她,有时候也会教她新的内容,会不会无所谓,学不学得会也没关系,也不为难她,大部分时间都是教她如何守规矩。
“这样的日子倒还真是无聊呢,”她叹了口气,又道:“只是不知道还能无聊多久?”
“小姐,您若是觉得累了就歇会吧。”小雀在一旁贴身伺候着。
“无妨,”落落略有沉思,随即停下手中的活。
“小雀,若我有一天离了这朱府,你便找个人家嫁了吧,贫也好,富也罢,对你好,你过的舒心就可以。”
“小姐这是哪里的话,你去哪我就去哪,小雀这辈子是不会嫁人的,”小雀着急。
小雀比落落大两岁,落落进府两年之后被买进来,从小无依无靠,贴身伺候落落,主仆二人相依为命,唯恐她会抛下自己。
“傻丫头,人生多变数,你跟着我也只会受苦,还不如尽早为自己做个打算。”
“小姐都说了人生多变数,那将来的事我们又怎么知道呢!奴婢只知道,小姐心地善良,一定会有菩萨保佑。”
“你又何必如此倔强呢!”落落叹息。
“奴婢这一点随主子,小姐吃苦奴婢就吃苦,我不怕。”
她家小姐看似卑微认命,骨子里却有一股傲气,让她不由得钦佩。
“这会儿你倒伶牙俐齿了,罢了,随你去吧!”落落叹息。
“对了,前几日少爷差人来说给小姐做一件披风,这功夫怕是做好了,奴婢给您取去。”小雀生怕她再说让自己嫁人的胡话赶紧说道。
“这事我怎么不知道?”落落疑惑。
“是少爷特意叮嘱说不让告诉小姐,做好了只管取来,还说保准叫小姐满意。”
“是么,”落落笑,放下手中的针线活。
“奴婢这就给您取去,”看着她家小姐脸上缓和不少,小雀高兴的出去。
落落起身,踱到窗前,天气似乎不错,打开窗户,似是有人惹恼了秋叶,扑簌簌落个不停。
人这一生,有的就如同这枯黄败叶,浮浮沉沉,也不知道会飘向何处。
落落伸手,此时,一片叶子飘然落入掌中。
看着手中的叶子,不自觉的拿指腹去摩擦,“也不知,我这片枯叶最终会落入何人之手。”
她心里知道的很清楚,虽然府上人人尊称她一声小姐,可在暗地里都明白,她永远是一个见不得光的替代品。
朱深对她的感情,她向来知晓,却不知如何去面对,他愿抛下一切,可她不愿,不愿他去犯险。
他的百般试探,她心知肚明,却不知如何开口,大夫人对她牵制,岂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无论外表如何光鲜亮丽,都掩盖不了她卑微的出身,改变不了她无可奈何的结局。
思想至此,也不禁黯然伤神,心头一沉,却又很快舒展开来,以后的事谁又能说的准呢,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手一摊,掌中的叶子又呼啦飘走,随风摇摆,不知又会飘向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