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孩子过去曾经几百上千次听见别人说过月亮,但是从来无法想象月亮的真实模样。
从今以后,他们将要重新认识眼前的世界——一个新的光明的世界。
——月光曲
月光如水,小小的庭院像是浸泡在水里,晶莹透亮,熠熠生辉,如同美妙的琉璃世界。
小星儿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妙的景象,眼前的一切好像是梦境。
——月光曲
一闭上眼睛,小安妮那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蛋就在我眼前晃动。我仿佛站在她的病榻前,看见她那对深潭似的蓝眼珠上覆盖了一层晶莹的泪水;她的小嘴唇原先是那样鲜艳,像清晨开放的美丽花瓣,如今却像干枯的泥淖泛出可怕的死灰色。我从她那哀怨而痛苦的眼神中,完全能够领会她的满腹心事。这不到10岁的小姑娘,是多么留恋美丽的春光、盛开的鲜花和碧草如茵的花园,然而残忍的死神的黑翅膀已经从她那金色的秀发上掠过,要把她带入阴冷凄凉的黑暗深渊……啊,一想到这残酷的结局,我的心都要碎了。
小安妮,这个像一朵初开蓓蕾的小姑娘离开人间已经半年多了,然而,我仍然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在我离开病房时说过的话。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当时她也许意识到了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她突然用劲攥住我的手,苍白的脸颊泛出一团罕见的红晕,嘴唇颤抖着说:“乔(这是我的姓),你没有忘记吧,你答应带我到海边去玩的。那蓝色的海,阳光灿烂,海鸥飞翔,多美啊!我们一道去追逐雪白的浪花,在海滩上捡美丽的金色的贝壳……”
是的,我许诺过。我曾经对小安妮说,一旦我写完博士论文,就带她到圣劳伦斯海滩痛痛快快地玩几天。我还打算租一艘带帆的游艇,驶向海岬那边白色的灯塔附近。我知道,那儿的贝壳特别多,而且形状和色泽都是世所罕见的。然而此刻,当我独自在圣劳伦斯海滩踽踽而行时,伴随着我的却是凄凉的秋风和吐着白沫的怒潮,海滩冷清得像城郊的圣约翰修道院的公墓。小安妮再也不能和我结伴去寻找美丽的贝壳,她已经长眠在公墓的一个僻静的角落,只有墓地肃穆的冷杉林在秋风中为她的夭折唱着悲凉的挽歌。
我认识小安妮,并且和这个与我年龄相差悬殊的金发小姑娘成为好朋友,完全是一次偶然。
3年前,我有幸考上大洋彼岸一所著名大学攻读学位。这所大学位于大西洋西岸风光绮丽的海滨城市,校园就坐落在濒临海边的绿色山坡上。从图书馆那高耸的塔式楼房顶上,可以纵览蔚蓝色的波涛和著名的圣劳伦斯海滩。那是一处很有名的海滨浴场。每逢夏日,来这里晒日光浴和游泳的人多得像蚂蚁一样。不过,和美丽的校园相比,我们住的公寓却非常寒碜。我们几个中国留学生都住在城市西北郊一幢古老的三层楼房里,这座楼房就像好心的房东太太一样,早已步入生命的暮年,墙灰剥落,楼梯摇晃,朽烂的楼板踩在脚下咯吱作响,到处散发着发霉的气味。我的卧室在楼房的最上层,房间不大,设备简陋,唯一的好处是房租低廉,环境安静,而且阳光充足,一扇狭长的大窗户正对着一个绿树蓊郁的宽大庭院。这就是小安妮家的花园。
我们几个中国留学生除了节日在一起聚会,平时都各自忙自己的功课。我当时选修的是冷僻的美洲现代文学,而那几位清一色的都是研究热门的自然科学。专业和兴趣不同,使我很少和他们来往,因为我们之间的共同语言太少了。当然,住在我楼下的华林是个例外。他是个兴趣广泛的人,虽然是搞物理的,但是对文学也有浓厚的兴趣。一到周末,他总是拎着几瓶啤酒跑到我的房里,山南海北地乱扯一气,从居里夫人扯到马克·吐温,从爱因斯坦又扯到费米。久而久之,我和华林成了要好的朋友。
然而好景不长,不久华林搬进实验室里,埋头探索微观世界的奥秘去了,我的房间里再也没有他爽朗的笑声和诙谐的谈吐,顿时冷清起来。不过,我很快就适应了孤独的生活。繁重的功课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也没有时间去想华林了。
大约是我搬进公寓3个月后的一天,我的眼睛被书本上黑压压的小字折磨得发涩发胀,我只好扔掉书本,走到窗前,倚窗眺望。我对窗外如此幽静的庭院感到惊奇。搬进这幢楼房后,我还是第一次仔细地观察周围的世界。我的目光从浓荫深处透出的一幢雅致的乳白色的别墅,移向前面椭圆形的喷水池,然后沿着修剪得很整齐的灌木夹峙的林荫道,转向一个方方正正的花坛。我一面欣赏这座布局精巧、如同花园一般的庭院,一面又对院落里寂寥无人的宁静感到失望。就在这时,一阵银铃似的笑声随风吹来,铺着鹅卵石的小径上徐徐出现一辆双轮座椅,椅上坐着的是一位金发的小姑娘,她那美丽端庄的容貌,立刻吸引了我。
这是初夏一个凉爽宜人的傍晚,血红的夕阳透过树林的缝隙斜映在女孩身上,在她的周围笼罩着一层圣洁的光晕。女孩长得娇小秀气,鹅蛋形的脸蛋,高挺的鼻梁,白皙的皮肤,显得那样楚楚动人。她的一双像蓝天一般澄澈的大眼睛左右顾盼,闪动着熠熠的光彩。一头柔软的发出金丝般光泽的长发,像瀑布一样散披在肩上,当中束了一个很大的紫色蝴蝶结。她穿了一件粉红绸子制作的短衫,一双丰腴的小手随意地搭在小车的扶手上。然而,女孩的下半截身子却用一块花花绿绿的毛巾被严严实实地遮盖起来,和她上半身那美好的姿容极不协调。
女孩笑逐颜开地坐在手推车上,不时让女仆停下车,探身去采撷路旁的花朵。她的怀里已经有了一大把五颜六色的鲜花,然而,她似乎仍不满足,笑着向女仆指了指前面靠近围墙的花坛,于是手推车缓缓移动,向着我的窗下一步步靠近……
我正出神地凝视着这幅富有生活情趣的美丽图画,忽然,女孩抬起头来,目光和我不期而遇。她也许是发现了什么,两眼目不转睛地瞅着我,一时竟忘了她要去采撷的花朵。
我们对视了好久。终于,我向她微微一笑,算是向这位第一次见面的小女孩表示我的问候。
不料,这微笑却引起了女孩的好感,她的脸上顿时漾出了甜蜜的笑容。“你好!”她那清脆的童音像银铃一般从那张小巧的嘴里倾吐出来。接着她问:“你是才搬来的吗?你叫什么?我叫安妮,咱们一块儿玩好吗?”
她那天真可爱的表情把我逗乐了。我笑着点点头,把我的名字告诉她。“安妮,你怎么知道我是才搬来的呢?”我又探出身子问她。
安妮说:“我当然知道,因为我是第一次见到你。以前有个老爷爷住在你那儿,我们也是这样说话的。他还送给我一只挺漂亮的小鸟,可是我把小鸟放走了,让它去找妈妈了……为这件事,爸爸还骂了我。你说,我难道做得不对吗?”
“啊,你爸爸为什么骂你呢?”
“爸爸说,朋友送的礼物应该珍惜,不应该随便扔掉。可是,小鸟失去了妈妈怪可怜的,所以我就把它放走了。”
“你做得对,安妮。”我连忙说,“要是我的话,我也会这样做的。”
“真的吗?你不骗我?”安妮突然高兴起来,挥着小手说,“我一定要告诉爸爸。我要让他知道,你说我放走小鸟并没有错……”说到这儿,她又提出让我下去和她一块儿玩耍的要求。
我正犹豫之际,从花园深处的别墅那边突然传来一声严厉的叫唤,一直站在一旁看着我们的女仆闻声一惊,急忙胆怯地应诺了一声,接着俯身朝女孩低声说了几句,慌慌张张地推着手推车沿原路回去了。
安妮似乎很不愿意离开,却又无法抗拒车轮的转动。她的神色突然变得十分颓唐,一双明亮的眸子顿时暗淡下来。她向我投来哀愁的目光,然后用勉强可以听得见的声音说:“乔,别忘了,明天陪我玩,好吗?”
小姑娘的哀求深深触动了我。我勉强装出笑容,朝她挥了挥手,大声答道:“安妮,我明天一定来看你!”
当晚,好奇心驱使我找到房东太太,向她打听安妮的一家,问起她的父母,以及这可怜的女孩究竟得了什么病。
发福的房东太太戴着一副老式花镜,在灯光下织毛衣。老太太平素挺和气,听我来问邻居家的事,却突然摘下鼻梁上的眼镜悻悻地说:“哼,他们家的事,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你到全城去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汉弗莱那家伙是个黑心肠的东西。他原先不过是个水手,可是后来不知道怎么发了横财,成了一家海洋运输公司的大老板。这是上帝在惩罚他。自从他霸占了这块地皮,在这儿盖了华丽的别墅,修了美丽的花园,他们家就一蹶不振了。先是他的几个孩子突然得了暴病相继死去,后来,他的太太也因忧郁过度而亡。现在只剩下汉弗莱那个老不死的,还有他那个生下来就不会走路的小女儿安妮……”
听房东太太这样一讲,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我完全没有想到,在那美丽得如同仙境的花园里,竟然发生了这样可怕的悲剧。“汉弗莱干了什么坏事?”我疑惑地问。因为我简直无法相信,那可爱的像小天使一样的安妮,竟会有一个坏心肠的父亲。
“汉弗莱这家伙比狼还要贪心!”房东太太似乎对安妮的父亲恨之入骨,因而激动地说,“他有那么大的花园还嫌不够,老早就开始打我这幢房子的主意。好几年以前,他就雇了律师,说我的房子挡住了他家的阳光,破坏了他家的……什么景致,逼我把房子拆掉。不错,他答应补偿我的损失。呸,我才不稀罕他的臭钱!我就是不拆,他能把我怎么样?”说到这里,房东太太朝窗外瞟了一眼,然后低声说,“要不是他家里后来接二连三地死人,我这幢房子早就保不住了……”
房东太太翻来覆去地说安妮的父亲是个黑心肠的人,可是除了房产纠纷之外,也并不能指出汉弗莱先生曾经干过什么坏事,我不免怀疑房东太太是否对汉弗莱抱有成见。她对安妮一家遭遇的不幸毫无同情之心,反而流露出明显的幸灾乐祸,这更引起我的反感。因此,她所说的话,在我心里不免打了折扣。
从这以后,我不但未受房东太太的影响而不去理会安妮,相反,一种难以解释的复杂心理,促使我主动地和这个可怜的女孩接近。只要时间允许,我几乎每天都要跑到隔墙的花园里陪小安妮玩一会儿。我给她讲故事,用鲜花给她编织花环,向她讲述遥远东方的我的祖国。我们在一起过得十分愉快,仿佛忘记了年龄的差别和国籍的不同。安妮是个十分聪明伶俐的孩子,家庭和个人的不幸又使她过早地成熟。她尽管把我当作知心朋友,却绝口不提她的母亲和几个早逝的兄长,也从不向我提起她自己的病情。对于这个行动不便、半身瘫痪的女孩,我除了倾注自己的同情之外,当然不会去触动她那脆弱的心灵。但是相处的日子久了,我发现安妮那包藏起来的心灵深处,隐藏着极度的悲哀和痛苦。她的情绪常常会变得十分消沉。有时候玩着玩着,她的眼睛就会怅然若失地盯着某一件东西。一股不可捉摸的愁思在折磨这个可怜的孩子。
果然,在我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花园之后,发生了我意想不到的事情。那一阵子我在图书馆忙着写博士论文,常常很晚才回到公寓。一天傍晚,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我走进房间刚脱下大衣,安妮家里那个女仆突然跑来找我,递给我一封汉弗莱先生的亲笔信。
这位汉弗莱先生,说实在话,我几乎从未和他有过接触。他好像对我存有某种戒心。在我陪小安妮在花园里玩耍时,他从不露面,但也不加干涉。我有几次发现他远远地在树林中独自散步,却从不主动和我打招呼,更不和我攀谈。在我的印象里,这准是个性情孤僻、不愿与外人接近的人。因此,当我突然接到他的来信时,我怎能不感到十分意外?
他的信写得十分潦草:
“尊敬的先生,倘若您有时间的话,请您屈尊来舍下一趟,我有事相告。”
“汉弗莱先生有什么事找我呢?”我问送信的女仆。
我这时才发觉,那年老的女仆神色凄惶,眼里含着泪水。她的嘴唇颤动着,好半天才说道:“先生,我可怜的小安妮已经不行了……”
我大吃一惊,来不及询问详情,披上大衣便匆忙跑下楼梯。几分钟后,我在女仆的陪伴下走进安妮家的客厅。
汉弗莱先生像只阴郁绝望的大猩猩深陷在客厅一角的大靠背椅里,似乎正在等候我的到来。当女仆上前通报时,他从沉思中惊醒,神经质地跳了起来,握住我的手。接着他指着身旁的软椅请我坐下,然后自己又重新回到靠背椅上,低着头不住地搓那两只特别大的手。
在我的记忆里,这是第一次面对面地和他坐在一起,也是第一次有机会仔细观察他的容貌。他是一个身材颀长、面孔黝黑的人,刀形脸,鹰钩鼻,方下巴,眼睛不大,时不时闪动狡狯的目光,一看就是个精明能干、老谋深算的人。不过,家庭的不幸和长期的忧郁显然大大损害了他的健康,尽管他还不到50岁,头发却完全白了,满脸的皱褶,呈现明显的老态。
我见他被忧伤压得抬不起头来,神思恍惚,便首先打破了难堪的沉默。
“汉弗莱先生,安妮现在怎么样了?她现在在哪儿?”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抬起头来,用感激的目光注视了我一眼,接着用指头揿了一下靠背椅扶手旁的按钮。顿时,他身后的一幅紫色天鹅绒的帷幕徐徐拉开,出现了一个很大的荧光屏。
“安妮已经送到医院抢救。”他的嗓音沙哑,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不过,看来没有多大指望了……”他长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