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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映日桃花

1、

范小美是范文美在红剧团的艺名。在红剧团里,每个演员都有艺名,一般都是叠字,像什么玲玲、艳艳、芳芳,按照排名,范文美应该叫美美,开会的时候,团长刚要宣布艺名,突然有人推门而入,是一个风风火火的大背头青年,头梳得油亮,一口京片子,北平口音。

“慢着!”

大背头青年举手投间泛着戏剧感。

“范文美的艺名就叫小美吧!叫着亲切!”

从那天起,在团里“小美”、“小美”就叫开了,小美也就跟这个给她起艺名的演员认识了。

他叫邵知恩,团里的好多女孩都管他叫“哥哥”,小美自然也管他叫“哥哥”。这个哥哥可不一般,会写歌、唱歌,会演戏,会编戏,简直是全能型人才。

他对小美特别好,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感。他教小美说国语,要“消除”她浓重湖南口音,“掐面”,要教她说“吃面”,出去买东西,讨价还价时,湖南人爱说“好多钱?”知恩哥哥告诉小美,这句话要说“好多钱”,人家会笑话的。

“那该怎么说?”

“要说多少钱!”

“多少钱?好多钱?这不是一个意思吗?”

小美穿着青果色呢大衣,羊羔毛的白领子显得格外显眼。他们要一起去逛市场,买些吃的东西回来做。小美手里拎着小网兜,头上戴着一顶贝雷帽,看起来就像一个洋娃娃。

与洋娃娃小巧玲珑的身材正好相反,哥哥长得人高马大,看起来几乎比小美高一头,走在街上就像一个家长带着他们家小孩,一大一小辨识度极高。

这一大一小去了红剧团附近的一个市场,入口处有小孩蹲在那卖满天星,小美说想要买,哥哥就给她买了一小把。花,她抱在怀里,美颠颠地走着。市场里卖什么的都有,有卖糖豆的,卖水果的,卖年糕的,卖牛肉的。小美和哥哥正兴高采烈地逛着,忽见迎面走过来一拔人好眼熟,原来是林冰之、江婉红她们平民女子学校的同学。天冷,女孩们都穿着大衣,围着围脖。白色的哈气从他们口中呼出来,陆地上的云朵一般。老友相见,相拥相抱,抱在一起又叫又跳,好不热闹。

“一起吃晚饭吧!庆贺一下!”小美提议。

“庆贺什么?过年还有几天呢!”

“嗯,不为什么,就是高兴呗!”

“小美,你还没给我们介绍你身边这位‘白西装’是谁呢?”

“噢,他是我们红剧团的同事,我们都叫他哥哥。”

“哥哥好!”这五六个女孩一起齐唰唰地喊“哥哥”,让腼腆的邵知恩脸都红了。

“大冷天你穿白西装不冷吗?”林冰之问邵知恩。

“他抗冻!”小美立刻跳出来说。

“羊毛的,羊毛的暖和。”邵知恩温暖谦和地解释道。

2、

就在当晚的餐桌上,在闹哄哄的环境当中,林冰之宣布了她人生两大目标:一、要当作家。二、要出名。林冰之剪了齐耳短发,她头发硬,激动的时候头顶的头发根根站立,犹如钢针。

当晚,趁着酒劝儿她还唱了一段湖南家乡戏,声音高亢嘹亮,边唱边跳,还抡了扫把,赢得阵阵掌声。第二天冰之一觉醒来,追悔莫及。

“在戏班子里唱大戏,我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去啦!”

“没有没有,唱得挺好的,丢什么人啊!”

“我昨晚喝醉了吗?后面的事全都不记得了!”

“嗯,是醉啦!我跟哥哥一起把你抬回宿舍的!真是死沉死沉,累死我们啦!”

话音刚落,就听到宿舍的玻璃窗得得做响,转一圈又到门这边来敲,有个高门大嗓在那儿喊:“小姐们都起床了吗?”

“高门大嗓”一亮相,好一身浅米色西装,好身板,好嗓门,宛若戏台上的俊美小生,刚往那儿一站,台上掌声轰然而起。有的人就是这样,要让台上掌声雷动,并不需要花一枪一弹。林冰之心里清楚,邵知恩是好演员,他将来一定会红,大红大紫,红遍天下。

这会儿,在没“红”之前,他安心做一个小跑腿儿的,腿长力气大在,跑得也快,一大早到门口早点摊上去买早点,买了包子、油条和稀饭,热呼呼地捧在手里,仿佛捧着一颗姑娘的心。

“快来快来,吃包子喽!”

邵知恩捧着一大堆吃的东西进屋,装稀饭的盆烫手,他“当”地一下放桌上,吓了两个姑娘一大跳。

“你干什么呀?我还以为你不想活了呢!”小美说。

“快去洗漱,要不油条就凉了!”

他抬手轻拍小美的头,催促她快去刷牙。这一动作在别人眼中也许根本不会注意,但在观察事物细致的林冰之眼中,却是一个放大的信号。

“他俩恋爱啦!”

林冰之头顶冒出一束看不见的焰火,赤橙黄绿,格外艳丽。她虽然从没谈过恋爱,但她知道那种感觉的特别与美好。年少时读《西厢记》就是这种感觉。小美和冰之快快地刷完牙回来,对视一眼,开始抢包子。

“冰之,昨晚你唱的家乡戏真好听。学过?”邵知恩一边盛稀饭一边问。

“嗯,学过那么一点点。我小时候心野,师傅是好师傅,只是我没好好学。”

邵知恩提议,让冰之教他一些辰河戏,中国传统文化的东西,特别需要人来保护和传承,冰之说没问题,以后常来玩就是。不过最近她有点忙,她打算转学去上海大学旁听中文。她最近新认识了一个人,叫许秋白,可以帮她这个忙。

“啊?你这么快就玩转大上海了?”小美喝着稀饭问。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我还要发表小说,出书,我还要当大作家呢!”

说这话的时候,林冰之也故意把稀饭喝得山响,“要当大作家”,其实她心里十分也没底,只是她言语上说得铿锵有力,把气场做得十足。

3、

自从林冰之确立了要当大作家的梦想,周遭与“作家”有关的事物,就像磁石一样被她吸引过来。她风风火火,走路带风,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磁场就紧跟着她。

“她是风,是火,是花;

她是梦境,是森林,是古戏中的面具脸;

她是冲动的少年,逛奔的人类,

她思想的转速比机器和齿轮还要快。

她站在时代潮头,是个无人能追赶的潮人。”

这是冰之初学写作时写下的诗句,其实,这就是她自己的“自画像”。她不是耽于幻想的人,她的行动力也很强。自从她上回采访了上海大学社会系教师许秋白,她心里就有一团革命的热火被点燃了,她打算去上海大学读书,虽然有些难度,但她想天下之事,只要用心,是没有办不到的。

她整天想着就是“转学”、“转学”,连同一宿舍的江婉红耳朵都磨出糨子来了,有时她俩在一起校正《妇女声》,林冰之看到一条新闻就跳起来。

“这不是上海大学的新闻吗?”

“是呀,怎么啦?”

“国文系……他们居然还有国文系!以前我还以为只有政治系、历史系、社会系,他们居然还有国文系。”

“上回你采访的许秋白,他不就是国文系的吗?”

“他不是国文系的,他是社会系。”

“国文系!国文系!”林冰之兴奋得像个小孩,跳到讲台上又跳下来,“我要转学!我要转学!我要去上海大学!”

一旦起心动念,“转学”的念头就像一团火一样烧着林冰之,她吃饭睡觉念念不忘,东打听、西打听,却也没想出什么门道来。她还写信,把自己最近写的习作寄给上海大学教务处。学校教务处的人倒挺客气,也认真,还回了一封信,说林小姐的习作是极好的,但我们这儿不是报社,投稿也没有用。气得林冰之把退回来的稿子统统给撕了。

“冰之,你这是干什么?怎么把辛辛苦苦写的稿子全都撕啦?”

那天,江婉红回到宿舍,一脚跨进去,只见一地鸡毛,满地碎片,还有一些纸片在半空中纷飞,像极了人造的假雪,那么苍白那么假。

“我给上海大学寄了我的作品,全都被他们给退回来啦!”

冰之心里难过,想想时事艰难,找不到出路,竟然急得一下子哭了起来。江婉红看到她坐在碎片中痛哭,竟也哭了起来。稍后,二人抱头痛哭,直哭得天昏地暗,木窗被风吹得乒令乓啷响,窗外下起雨来。

“看哪,我们俩把天地都感动啦!”

“是啊,天哭啦!下雨啦!”

就在林冰之为转学的事头疼的时候,母亲来上海看她,事情竟然一下子有了转机。

母亲是个厉害的主儿。冰之的倔强像极了她的母亲。母亲年轻时也是风云人物,禁过小脚,办过学校。自由恋爱,好一副“谁说女子不如男”的新女性架势。

母亲王德芬的到来,在上海平民女子学校引起轰动。王德芬是常德人,以前从未来过上海,她想象中的大上海是非常摩登的,她来上海看女儿,一定不能给女儿丢脸。她按照自己的想象搞了一翻创新,用火钳烫了头发,然后自作主张配上一条彩色发带,发带横在额前,看上去倒像个印第安人。

“印第安人来啦!”

“印第安人来啦!”

学校门口有几个卖报纸的小孩,脏兮兮的脸,尖锐的喉咙,他们追着头带发带、身穿奇装异服的女子身后,边跑边喊,“印第安人来啦”!

这样一喊,就有许多路过的同学来围观。他们从没见过如此打扮的人,混身上下颜色绝对超过七种,头上的彩色发带随风飘扬,倒自有一种说不出的豪迈。

一传十,十传百,校园里来了个怪老太。等传到正在报社油印稿子的林冰之耳朵里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园校里造成了小面积的轰动。冰之娘自带气场,这逛逛,那逛逛,开了个小型的时装发布会。

当林冰之额头上沾着一块蓝色油墨,火急火燎冲到现场的时候,看到一群人正把母亲围在当中,看她表演傩戏。傩戏是一种原始祭礼,戴柳木面具,表演驱除瘟疫的动作。动作夸张怪异,有时看上去就像疯了。

“妈!妈!疯了吗你!”

“妈没疯,妈在跳舞给他们看呢!”

“走!跟我回去!”

“不行!让我跳完这支舞!”

“疯了吗你!这么多人看!要脸不要啊?”

“我戴着面具跳舞呢!我怎么不要脸啊?”

“行了!妈您别闹了行吗?我的脸都让您丢尽啦!”

没想到母亲把脸上的傩戏面具“唰”地一摘,随手往一旁的冬青树里一扔,说道:“哦唷!面子面子的!一个小姑娘家,脸皮哪儿能那么薄!喏,这下好啦!脸给你丢啦!”

“母亲一时高兴,演了一出小戏,博诸位看官一乐。”

“好啦,现在都散了吧,散了吧!”

人群散去,林冰之从冬青树丛中捡回傩戏面具,一手挽着母亲的胳膊,对母亲说走,咱们回宿舍,我正愁有事解不开呢。

母亲有些撒娇地说:“看,你还是离不开娘吧?”

“是是是!”

冰之一开始责怪母亲不该来上海看她,说是给她丢人了。可带她回到宿舍,咕咚咕咚一杯热水进肚,老娘嘴一抹情绪就来了。“说什么、什么?想转学没门路?”老娘用右手手掌用力击打着额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您能想出什么来呀?行了行了!别演戏啦!”冰之有些不耐烦地冲母亲挥挥手,母亲倒是被一下子逼出灵感,用力搓着双手大叫:“哎!有啦!”

“妈,有什么啦?”

“有什么啦?还能有什么?还能有孩子啊?阿姨肯定是帮咱们想到门路啦!”

“还是江婉红聪明!冰之是聪明人里的糊涂蛋!”

“我糊涂?要不是我把您从学校操场上拉回来,您还在那儿跳大神丢人现眼呢!”

母亲说:“走!我领你俩上海大学!转学的事准保成!”

两天之后,林冰之和闺蜜江婉红顺利转学到上海大学文学系做旁听生。以前以为是国文系,来了之后才知是文学系,跟世界著名大学接轨,好洋气的。两女生头上扎着蝴蝶结,身上穿着好看的大衣,顺利入驻上海大学。

母亲的做法做简单,她直接带着林冰之和江婉红去找“九姨”向雨微,向雨微当时已是中共中央妇女部部长,她跟许秋白很熟。许秋白在上海大学社会系任教,两个女生进文学系旁听,只是一句话的事。

“原来是你啊!”

许秋白在上海大学操场上再次见到采访过他的林冰之,就像老熟人一样跟她握了握手,站在旁边的江婉红却表现得有些羞涩,并没有跟他握手。

4、

林冰之进入上海大学,可谓如鱼得水。

她性格泼辣,人长得又美。大礼堂有演讲,她原本是去听,可听着听着她就跳上台去,都不知道今天演讲的主题是什么,就哇啦哇啦讲开了。上台之后才找到节奏和感觉,主题也是讲着讲着才找着的,大约围绕妇女问题,话题也算新颖。

“这姑娘真大方,一点也不害羞!是块演讲的好苗子!”

“她是哪个系的?”

“文学系的。听说她文章也写得不错呢!”

“才女啊!”

那天大礼堂里挤得水泄不通,舞台下黑压压一片,连过道里都挤满了人。他们都是来听许秋白演讲的。秋白风度太好,演讲时一开口就能吸引住大家,他今天演讲的题目是《关于中国汉字之改良》,林冰之演讲过后,许先生就上台了。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今天我演讲的题目是关于中国汉字的。大家都知道,中国汉字有数千年历史,汉字的好处我的就不多说了,我今天要跟大家谈的是关于汉字改革问题,譬如,简化字,譬如,汉字拼音化。”

他演讲题目过于敏感,也很尖锐,大家都竖起耳朵来听。秋白在学术上是激进的人,身上又有年轻人的冲劲儿,今天演讲他抛出了一个观点,是许多人都不能接受的,大意是说中国汉字,占据了太多脑细胞,使学子们缺乏想象力和创新精神,从而使中国科学技术不发达,样样落后西方。

他由此推理出一个结论:中国汉字应被全面推翻,改走拼音化道路。“全盘西化”、“汉字拼音化”这些理论一经推出,全场哗然,一位教古代汉语的老先生气得胡子都白了,拐杖用力跺着礼堂的松散腐朽的木地板,近乎歇斯底里地喊:

“胡说!胡说!”

上海大学礼堂有些旧了,经不住有人用木棍这样戳,又大喊大叫用声波毁坏它的结构,一时间狼烟四起,尘土飞扬,一根两尺多长的木梁从天而降,仿佛用定位瞄准器瞄准了似的,直冲着白胡子老先生砸下来。白胡子老先生刚才气得胡子还在抖,2秒之后,被击中倒地,状若木偶,平躺不动。

“不好啦!出人命啦!”

“秋白先生杀人啦!快跑啊!”

大礼堂里顿时乱作一团,有的往东跑,有的往西奔,女生们跑掉了高跟鞋,男生们挤掉了礼帽,桌椅被撞倒,稿纸满天飞,仿佛发生了战争一般。许秋白站在空荡荡的讲台上,一脸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汉字西化”使许秋白成为校园里的风云人物,加上那天演讲现场出了一个意外事故,许秋白就更加出名,有人反对他,有人支持他,学术上什么声音都有。但许秋白坚持自己的“拼音论”,到处演讲,与人争论,直争得声音嘶哑,年轻的额头上冒出几根白发。

冰之是一个敏感的青年,凡青年都有一肚子话要说。冰之给听完许先生那次演讲,久久不能平静。在一个月圆之夜,她坐在桌前,托着腮帮,举头望月,低头思想,许秋白的话,字字句句,如小锤定音,敲在她心口上。

她决定给许先生写一封信。这封信非常重要,她想跟许先生之间建立一点私人联系。她很崇拜许先生,许先生风度是那样好,懂的又是那样多,还去过苏联。冰之听人说全中国去过苏联的人不会超过二十个,这样少的比例,一定是非常金贵的人才能去。

一个少女,坐在银白色的月光下,涂涂改改,写着一封信,这场景美得就像一幅画。

5、

信写好投递出去,却如石沉大海,一点音讯也没有。四面八方没有一点消息,这严重打击了林冰之的自信心。她原本是个自信的女孩,甚至有点湖南人的烈性子,天不怕,地不怕,霸得蛮。

可许先生让她变成了一个羞怯的小女孩。

她天生对自己的文笔自信,写文章从小洋洋洒洒,文笔了得,历届教过她的国文老师都夸她是大家之才,可写给许先生这封信,她却完全没有自信。信投出去之后,她就开始后悔:是不是文字写得不够好?观点不够明确?应该支持中国文字拼字化?还是善意地劝解下?这些都是她没想明白的。没想明白就提笔书写,是写作者的大忌。

这天,冰之正坐在宿舍里温习功课,突然闯进来一个外系的女生,跑步来的,呼吃带喘,连门也不敲,“怦”地一声推门而入,然后她说:“许先生找你!你叫林冰之吗?”

“对啊,没错!”

“那就是你了!”女孩没头没脑地说,“许先生在D花园流云亭等你!让你快去!”

“哦!”

冰之习惯性地用手拍了一下脑门儿,快速做出反应,她先慌乱地整理了一下桌上的课本,又用手捋了捋自己的流海儿,一颗小炮弹一样冲出门去,门也不锁,有风吹来,怦怦作响。

这一路,冰之紧张得直冒汗。

D花园流云亭在校园附近的一座小山上,虽说山不是很高,但普通人也得爬一阵子,冰之今天穿了高跟鞋,爬山比一般人要吃力些,要不是心中揣着一团火,谁干这种山刀山、下火海的事啊?脚疼,心热。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极快。正是初春天气,林冰之穿了件小夹袄爬山,热得直想脱下来,甩到一边去。

“秋白!秋白!”

她心里一路呼唤着秋白的名字上了山,上山之后她却傻了眼,那无处安放的爱情萌芽,只好放回到自己兜里。

“我之中华青年,立志要创建一个人人平等的社会。未来中国,人人有书读,人人有饭吃。我们要建立一个富强、民主、文明、自由、平等的国家,一个空前强大的中国。吾辈青年,生逢其时,现在不努力,更待何时!”

冰之赶到时候,仰头看到他站在山顶,穿一件呢大衣,一手插在腰间,一手举过头顶,正在以一个强有力的姿态在那儿演讲。冰之很迷这个姿势,她半仰着头,目光迷离,仿佛看到了神。

“林冰之!你也来啦!还愣着干什么?快上来呀!”

一个女同学在上面招呼。冰之仿佛灵魂出窍似的,并未作答,眼睛盯着正在演说的秋白和秋白旁她的闺蜜好友江婉红。

“婉红怎么也在这里?”

“她坐的位置令人怀疑……”

“她怎么可以比自己更接近秋白?她以为她是谁?”

一句句,脑海里掠过的话,都像话剧舞台上的台词。前一段,冰之跟学校里的同学们排演欧美风格的话剧,所有台词都是冰之一人撰写的,演出效果出奇地好,学校里面都轰动了。

这一次,不是在演话剧,而是置身于现实世界里。花园,凉亭。温暖的小风,不远处的流云,这一切的一切,似在梦中见过,惟一不同的是,梦中的凉亭下,没有那么多人,面对面、脸对脸的,应该只有两个人:冰之和秋白。

不过,一切都是幻想。闺蜜倒是跟许先生走得更近些,这让初尝暗恋滋味的林冰之有些妒嫉。“凭什么啊?凭什么啊?”她在胸中呐喊,表面并不露痕迹,愉快地融入大家,一起探讨起中国的未来。

6、

秋白是“点燃”冰之的那个人,家国大业,儿女情长,都被这个叫做老师的人“点燃”,这种感情该有多强烈。自从那回小山头上听过秋白讲演,冰之就象变了个人。她开始关心国家大事,读书,看报纸,关注苏俄的动态,参加各种会议。

她觉得她的胸怀变大了,眼界变高了。

但她毕竟是个女孩子,情书还是要写的。冰之后来成了作家,估计文笔就是那会儿练的,从隆冬时节到第二年初春,短短几个月时间,冰之给秋白一共写了一百零八封信,大部分都压在枕头底下,只寄出了一小部分。她对文字的驾驭能力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每封信可以说都是一篇美文。

然而,信写得再好也是纸上谈兵,恋爱这事得有行动。

她的第一个行动是给秋白老师送信。以前写的信,冰之都是通过邮局走,从上海大学转一圈再回到上海大学,费时费力还得贴邮资,时间也也是花算。恋爱是立等可取的意念,过了那个时间点,也就没那个心境,就是金山银山摆在眼前,不想要的时候也还是有的。

她知道他的住处,学校东南角那座二层小楼一层第一间101。

“101是多么好的数字啊!”

在寂静的夜里,她躺在床上想这个数字,这数字简直发光。其实不过是个极普通的数字,但在恋爱人(单恋)脑海里,一个普通的数字立刻会变成发光体,无论白天晚上,统统闪着金光。她连夜爬起来,披衣伏案,写了一封信。信中字句滚烫,充满激情。她感到混身滚烫,像在发烧,她想象着把这封信亲手交到他手中的情景,身上的热度又噌噌往上蹿。

然而,事情的反转超乎任何人的想像。

第二天一早,当林冰之悄悄地去101门口放信的时候,可谁知那扇门突然开了,从里面有说有笑走出两个人,女的穿着松绿毛背心和白衬衫,下面配一条格子裙,非常好看。男的西装笔挺,松绿灰翻毛皮鞋,仿佛与女伴身上的那件松绿毛背心暗合。

“江婉红?”

“林冰之?”

“啊,你别误会,我是来给先生送信的。”

“啊我没误会,我也是来给先生送信的。”

眼前的这一幕,冰之觉得难以置信。她一直不相信她的好闺蜜有这种手段,在她眼里,婉红是处处不如她的,是自己的陪衬和小伙伴,而主角应该永是自己。

在她上台演讲的时候,婉红默默坐在台上记笔记;

在她伏案给秋白写情书的时候,婉红在旁复习功课,仿佛不解风情的样子。

她俩手拉手散步,每回遇见许先生,抢先说话的总是林冰之,而婉红在旁静默无语,就像一个局外人。

“她怎么能拔得头筹,占得人先?”冰之越想越气,这种气体就像给汽球里面灌气,很快看出效果,冰之马上变得红头涨脸,头顶的短发也竖了起来,看得出来,她整个人快要爆炸啦!

这场面太尴尬了。幸亏上课铃响,把三人都救了。事情暂且压下去。

7、

“失恋”事件发生后,林冰之没吵也没闹,但她悄悄买了第二天一早的火车票,决定从上海大学“消失”,眼不见为净。至于闺蜜江婉红,冰之是一定要跟她绝交的。在她心目中,婉红是个阴险的人,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暗潮涌动,一声不吭地把该办的事都办了。

第二天一早,林冰之悄悄收拾好行李,在同学还在酣睡之际,一个人拎着小包出发了。

站台上空无一人,她到得有些早了,知道不会有人来送,却还是引颈张望。上海,好端端的上海,竟成了她的伤心之地。不远处,火车发出切切的声响,铁与铁相撞,没有一点人的感情。

她就要走了吗?

她就要飞了吗?

好端端一段青春,就这么撂这儿了

爱情无果

心如刀割

火车开过来

如何选择

结束很容易

勇敢地活下去

才难

摊开掌心,空空如野

空城一座,一切归零

这是她在火车到来之际拟好的诗句,用来形容她当时的心境,后来她给这首小诗起名《空城》,用来纪念她在上海的这段生活。

火车轰轰地开过来,林冰之拎着柳条箱爬上暗绿色的火车。她内心的火焰已蒙灰,不像来时那样明亮了。来时气焰高涨,一心是想来征服上海这座城市的。可初恋的小萌芽刚一露头,她就失败了,“喜欢的人爱上别人”,这对一个年轻女孩来说,就是致使伤。

列车徐徐开动起来,冰之坐在自己靠窗的座位上坐定之后,拿起纸笔,开始写作,令她没想到的是,火车竟是她一生写作的开端,她在颤巍巍的火车小桌上写下第一个字,这就开启了她文学生涯的序幕,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8、

回到湖南老家,屋瓦,院落,竹林,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姐姐,姐姐,你回来啦?”

林冰之一进院,先就跑出来弟弟小石头。小石头蹦着跳着扑进姐姐怀里。

“回来啦!”

“从上海给仔仔带好玩的东西了么?”

“仔仔不急,姐姐有礼物送给你!”

“什么礼物啊?”

“好吃好玩的。姐姐告诉你啊,上海那个地方可先进可好玩啦!”

“那姐姐怎么不呆在上海,要回湖南呢?”

“姐姐受伤了。”

“哪里受伤了?”

林冰之想了一想,指指胸口,“这!”

“别跟小孩子胡言乱语,你弟弟他才8岁,他懂什么?”

“妈!”

冰之抬头望见母亲。母亲变了,她变老了。她一改以前的华丽风,穿起了棉麻粗布衣服。顺手把小弟弟也打扮得像个和尚。好在8岁的弟弟长得浓眉大眼,就算和尚也是个好看的小和尚。

一家人终于团圆了,但感觉却并不太好。湖南在军阀张敬尧宣布自治后,局势更加混乱,军阀混战,国无宁日,老百姓遭殃。

冰之家以前是个大家庭,家大业大,如今却逐渐走向衰落,冰之从上海归来,见家中只剩下母亲和弟弟,还是一个叫小红的帮佣,也是整天心不在焉的样子,见了冰之,一个劲儿地向打听上海的情况。

“姐,上海怎么样啊?听说可洋气啦!吃的好不罗?姐,你这衣裳真好看,是在上海买的不罗?啧啧,真漂亮!”

小红说话带有浓重的湖南方言,讲话总爱以“不罗”结尾,“不罗”就相当于“是不是”、“怎样”的意思。小红很想去上海,母亲却总是给她白眼,说上海有什么好去的,还不是大米饭一碗,天下又有什么新鲜事。

这次回来,冰之发现母亲的变化挺大的,人变得以对事事不满,什么都不好,她爱抱怨,好事坏事都抱怨。妈以前最爱穿,可这次从上海回来,冰之给母亲都的衣服,她统统不喜欢,一件一件做刻薄点评。比如说那件旗袍,明明宝蓝色底子上绣的浅蓝和浅白的花,是母亲喜欢的古典神秘风格,母亲却撇着嘴刻薄评论说:“林冰之,你当我真的老了吗?穿这种祖母奶奶的衣服?”

“妈,这是我当编辑赚了钱给您买的?”

“不要!”

“那这件呢?上海最时兴的……”

“也不要!我们眼光不同,以后你就不要给我买衣服了!”

“可这是一点心意啊!”

“别扯这些没用的,你说吧,你这次从上海逃回来,到底为了什么?好好的书不念,买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讨好我,我是不稀罕的……好了,说说清楚吧!”

“妈,你这口气不像是对女儿,倒像是审犯人!”

“嫌口气不好,你别回来呀?你还回来干什么?当初叫你嫁人你不嫁,你大表哥……蛮好的一个人,又会做生意人又可靠,你不要啊!躲着人家,还逃婚,话都不说一声就走掉了!你说人家抬着一长串的聘礼来求婚,你让我这老脸往哪儿放啊?”

“我不喜欢他!结了婚也得离婚!”

“喔唷,你去上海都学了些什么?离婚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了?啧啧!真正新女性啊!”

从此,母亲和冰之之间的战争拉开序幕。

她们是非常相像的母女,都很要强,彼此相像的部分使她俩看对方不顺眼,实际是看自己不顺眼。过分要强的结果就是:恨天恨地恨空气,负面的、有毒的空气布满整个生存空间。

冰之正在失恋期,情绪很不稳定,母亲恶语相向,让她觉得很委屈,一想起秋白和婉红手挽手走在一起的样子,她就觉得受不了,心里布满了亮晶晶的小冰渣,一不留神小冰渣就会变做眼泪,母亲的大嗓门儿一扯开,她这边不由自主地,眼泪吧哒吧哒往下掉。

9、

林冰之决定开始写作,进军文坛。湖南老家却始终不得安宁。

“听说范文美当明星了?”

“听说江婉红要嫁给教授了?”

“怎么别人都混得比你好?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一点不要强,一点不上进,整天就知道窝在家里写小说!小石头,你给我记好了,长大后千万别学你姐!净干没用的事!”

母亲的漫骂声不绝于耳。在这个家,房子挺大却很难放下一张安静的书桌。精神和灵魂的自由,比每天有肉吃更重要。这个家惟一让冰之感到安慰的,就是八岁的可爱小弟弟小石头。

小石头头很大,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你的时候简直要把人萌化了。他常穿一件小衬衫,配姜黄色的毛背心,像一只毛茸茸的小黄鸭一样可爱。

“姐姐,你为什么要写小说啊?”

“我要成为跟别人不一样的人,我要让自己的一生过得有意义。”

“什么叫有意义啊?”

“有意义就是尊重自己内心的选择,让自己的每一天过得更有价值,比如说小石头这会儿想玩两只小马打架,就玩小马打架,别人叫你出去玩挖沙子,你就不愿意去,这就是尊重自己选择。”

“嗯。”

小石头有两个玩具,都是姐姐从上海带来的,一个是小白马,一个是小红马。上海漆好,玩具做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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